乡下的晨昏

作者: 沈书枝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有一年多时间没有回乡了。趁着暑热中短暂的平静,带小孩回家住上一旬。

甫一回来,头一夜凌晨为鸡声唤醒,“咯喔喔——”在深夜模糊而脆弱的困倦中,洪亮而略带悲哀的声音从窗外响起,和着远处别人家的鸡声,一声接着一声,这才发现,原来是爸爸又养了一二十只鸡。其实一回来我就看见它们,只是那时还没有想起鸡叫这件事,这时且意识到有好几只公鸡,鸡笼就摆在我房间正对着的场基上,是以听得这样真切。

我的房间窗外是家里的场基,房门连着堂屋,床头和堂屋只一墙之隔,确切是家里最吵的一个房间。每年回家,我都会痛苦地发现,爸爸又养了一大堆家禽,让我夜里睡不着觉。前年是上百只鸭子,每天天蒙蒙亮就嘎嘎嘎嘎嘎叫着要人放它们出去,直到有人起来把它们放到池塘里去为止;去年是一群大鹅,天亮时叫声嘹亮如一个营的军号,在人的鼓膜里反复振荡;今年则就是这群公鸡了。本来,夜里我就难以入睡,以至到鸡叫时,常常不是还没有睡着,就是刚睡着一会儿,于是只好躺在床上,从三点到五点,听着公鸡们几乎只是稍作停歇,一声接一声地挨个打过自己的三遍鸣。这时天已经蒙蒙亮,爸妈也起床了,把它们放进发白的黎明里,而后是他们说话、做事的声音,直到他们把家里的事大概弄清,到田里去做这一日的农事,鸡们也散开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咯咯咯咯叫着觅食。屋子里又恢复短暂的宁静,我才感到重新涌来的睡意,在小孩没有醒来之前,抓紧时间,模糊睡上一会儿。

因为没有精神,回来的头两天我几乎没有出门,除了早晨起来,骑电瓶车去镇上给家里买一点东西之外,就都闷在房间里。白日里太阳烤得火热,也使人出不得门。出发去镇上时,通常是八九点钟,这在乡下已是很晚的时间,太阳已照得人身上发烫,但怕小孩觉得无聊,无论有事没事,我差不多每天总要到镇上去一趟,买些小孩吃的零食,想象中爸妈需要的东西,拿快递,回来也不过四五十分钟。回来后我打扫卫生,把开了一夜空调的房间门和窗户打开,打开风扇,让空气流动起来。现在,即使是在乡下,我也要把自己房间地板擦得干干净净,桌子整理清楚,为的是有赤脚在房间里走或随时在地上躺下的自由,使有些挣扎的心能恢复少许秩序,不至为那眼目所见的凌乱淹没。不多时小孩便要求重开空调,他比我怕热,有时在房间玩着,大滴大滴汗珠便顺着额头淌下,于是门和窗户重又关上,空调重又打开,但白天的屋子仍使人心情稍加明朗,从窗户透进来的光使得屋子显得通透明亮,仿佛空间也随之扩大了一些似的。屋子里那么凉,对映着玻璃外耀目的光线,使人感觉到仿佛人生中如同一层薄膜般隔着的不真实。

在空调房里待久了,偶尔从房间走出来,去外面收一趟妈妈早上晾好的衣服,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也觉到太阳投在薄薄的皮肤上那脆热的焦灼。怕衣服败色,妈妈把它们晾在楼房的阴影里,常常在太阳晒到之前,风就已经把它们吹得焦干了。夜里打鸣折磨我的大公鸡们,白天就施施然躲在门口树荫下睡觉,或是在场基上、空地间踱来踱去,低头觅食,间或打一声悠长的闲鸣。看见它们这么悠闲的样子,我忍不住跟妈妈抱怨,夜里那鸡吵得人睡不着觉!妈妈说:“那鸡笼是离你窗子太近了,晚上叫爸爸一起把鸡笼移一下,移远些,大概会好些。”那天黄昏,妈妈就叫爸爸一起把鸡笼抬起来,往场基角落移了一点,避开我的窗户。从那以后,虽然每天凌晨还是会听到鸡叫,但那已是我自己的缘故,鸡鸣声小了许多。

到黄昏时天渐渐凉下来,如果有风,六点以后会感觉凉爽。小孩被拘了一天,这时常要出去玩,于是我又推出电瓶车,带他到上面或下面村子,沿着村道漫无目的地骑一会儿。村子四面全是稻田,这时节碧绿森森,几乎看不到人影。白鹭从稻田和远处大坝子的竹林上空飞过,山斑鸠在路边停着,见人靠近,便惊飞拍翅,落到稻田上空的电线上,发出温柔的“咕——咕——”的吞鸣。夹杂在山斑鸠随处可闻的咕咕声中,时不时传来强脚树莺极为清脆流丽的一啼,却总是看不见它们的身影。燕子也总在飞着,家燕和金腰燕,许多是今年的新燕子,学飞后还不久,在清晨和傍晚的村子和田畈上空,或是人家的屋顶,无论何处,都能看见它们独自或成群盘旋的身影,或是在屋后电线上,几只一起停着,以喙理羽。黑卷尾常常停在路边电线上,浑身漆黑,两边长长的尾羽撇开成一个温柔的长长的“八”字。远远分岔的小路上,几只不知什么鸟在地面蹦蹦跳跳觅食,一只棕头鸦雀从路边翠绿的野竹枝间翻坠出来,可爱的圆脑袋滚了一瞬,旋即飞走。我很想去草木丰茂的地方追逐它们,却好像是生命力被压抑住了一样——虽然看上去只是我带着小孩,不方便去那样的地方或是做自己的事情——于是连停都很少停,只是往前骑。只在看到天边的云实在好看时,才停下来,短暂地停留一会。看它在没几分钟的时间里,从一段低平的积雨云上升为一团明亮巨大的浓积云,又很快从云头坍塌下去,变得模糊,最后散成一块普通晦暗的大云。

车很快离开我最熟悉的一段,去到陌生一点的村子。说陌生,其实也是少年时每次上学放学都要经过的,这些年再看到,却总觉得很陌生了。过去的楼房或平房坐落在它们原先的地方,一些已经荒弃,一些里面还住着老人。这些面孔,我过去上学时见过很多遍,如今见了也觉得熟悉,仿佛依稀能从中瞧见过去的影子,只是已完全不能再记省到底是过去哪些人,或该如何称呼。好像害怕被人发现有人窥见其中的衰败,又好像一种羞赧,害怕被人认出此刻这载着小孩从路上经过的人,就是过去常常从这里走过去上学的孩子,虽然明白这只是我一个人的胡乱思想,也总是匆匆而过。再往前是一段山坡,道旁草木暧暧,几乎要遮到人的身上来,偶有人在路边空地上见缝插针地种一点蔬菜,一行大豆,或一架冬瓜。无人水塘边,遥远一角种着一小片莲藕,这时节藕花已将开尽,莲蓬结在水面上,也无人采摘。暮色渐渐笼上,将四围小山的阴影投到水塘四角,中间是那朵已坍塌下来的巨大白云,在暗暗波面上,映出一片雪白。在这样看似通达实又荒寂的路上走着,心里很快觉得害怕,却不敢在小孩面前表露出来,因为显得太胆小了,因此总是骑不了多远即回头。有时时间尚早,到了村口,天还远远未黑,我们便朝另一个方向接着骑去,在那里另外再找一条路,进去短暂流连一会儿。

这是久不在家乡生活的人的疏离,便是在生命起初待得最长久、最熟悉的地方,也已有了异乡感。这并不是说,我在北京已有了归属感,事实上,在北京的第十年,北京于我仍只有自己日日打扫和身处其中的那一小块地方是有真实感的。这种情感的内缩在这几年随着身处的世界的变化而愈益明显。詹姆斯·伍德在《世俗的无家可归》里写过一种类似的情感,在离开英国去往美国生活多年后,在美国的生活已成为他人生的主要现实,但他心里却对那里始终没有真正的联结,只有努力维持的距离,“没有过往”,“疏离感的轻薄面纱盖住了所有的一切”。然而等他回到英国时,才发现“同样的轻薄面纱也盖住了所有一切”,英国的现实对他而言已消失在记忆中,回英国的感觉像是试穿过去的结婚礼服,看看它是否还合身。

他用“世俗的无家可归”或“离家不归”来概括这种在现代十分常见的个人与家园分离。在其中,个体与家园间维系的纽带松开了,也许欢喜也许忧伤,也许暂时也许永远。它不是流亡式的放逐或无家可归,而是更轻松、更日常、更像是个人自由选择的离家不归或偶尔回归,可能持续不断地进行。不过,相较于詹姆斯这种更为清浅的离家不归(尽管它也包含了失去在其中),我的感情也许更接近于后来我所看到的法国作家迪迪埃·埃里蓬在《回归故里》中所表达的情感。那是一个工人阶级的儿子(同时因为同性恋的身份而感受到双重的格格不入)用尽全力脱离原本的社会阶层后,再回顾来路时所感觉到的割裂的悲哀与刺痛。由学校和知识为代表的上层阶级的行为范式,与他自身所处的平民阶层的行为范式是如此不同,以至于作为条件,他必须和他的故地,也就是他过去所处的世界,一点一点地分离开来,乃至完全逃离。不被排斥出努力想融入的那个系统,就意味着要与自己原本的世界分离。“保持这两种社会身份、相安无事地同时归属于这两个世界,是不大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种与原本更低的阶层分离的痛苦,更接近于我们这一代农村人通过读书离开家乡的经历。如果不是过去的世界仍如此落后和不断萧条,也许我也便能拥有更为清澈的离家不归的情感。不过在那时,我并未清晰意识到这点,只是感觉到一种朦胧的安慰、疏离、寂寞、悲哀或伤痛的情感,它们时时交错着袭来。这感觉在每次回家过程中都会出现,虽然并非无时无刻:看着这一小片天地中悄然变化的情状,或是遇到使我感觉伤心的事时,我常常感到这种自身与家园之间的悬置,那即是我会回到这里,其中感到我已经成为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在那个黄昏我想到,虽然不能将北京当作情感的依归之地,随着时间无可置疑地过去,我在那里生活的年份却终将(甚至很快)会超过我曾在这里生活过的十八年。

这感情无法向在我车前踏板上安装的小座椅上坐着的小孩吐露,他只是在我双手和身体环拥出的那一小块空间里,感到很安全地坐着,对着路边的构树果感着兴趣,无论去到哪里,总要留意路边有没有构树,看到一棵树上结了红红的果子,便要求我无论去或回的路上,总有一次要停下来,给他折一枝果子。于是我停好车,穿过草丛,去为他折一枝最大最红的果子,给他擎在手中。我常常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构树下折果子,那旁边有一户人家,是村子里为数不多仍有人住的人家之一。有一天屋子里灯已经亮起来,一个老人走到门前和他们说话,于是那家的人也走到场基上来,见我们在旁边,也走过来看。是一个妈妈和一个小女孩,她们看了我们一眼,见我们所做的是如此平淡而又有点奇怪的事,便又走了回去。许多燕子盘旋在旁边另一间空屋的场基上,在日落前捉飞虫吃。因为那无法再得的失落,这盘旋的燕子使我感到嫉妒,仿佛它们理应盘旋在我家的屋后、门前一样。

回去路上,已有吃过晚饭的人从家门走出来,在路旁散步或聊天,消磨天黑前最后一段时光。有一次我听到三个妇女议论我们:“带小伢出来兜风的。”明显是对这不太常出现在附近的面孔产生了好奇。很快到村口,总能看见上面大坝子和本村的人,聚在二坝埂的水泥桥上聊天。我从来也没见过我的父母在这个时候坐在这里聊过一次天,好像他们总有永远也忙不完的事情似的。不过,我知道那背后更深的原因,那即是已在城市生活过几年的爸爸,感觉到自己已和他们不大相同。等回到家门前,夕阳已快落下去,蝉在树上集体发出这一日最响亮的躁鸣。妈妈早已把门窗全都关上,防止蚊蠓飞进家里,又一一给房间、洗澡间点上蚊香(我们洗澡时,就常常会不小心踩到放在洗澡间外间地上的蚊香盘,烫得发出一声嗷叫)。看到太阳把西边的云染得一片金黄明红,我赶紧拿起相机,爬到楼上,匆匆拍下这一日最后的光明。楼下妈妈呼喊吃饭。而后是吃饭、洗澡。我们总在爸妈房间一个四方的宜家小矮桌上吃饭,那是姐姐不要了从城市里带回来的。爸爸在田里做事,回来洗过澡后,就把房间空调打开,坐到床上看电视,余下一切归妈妈做。她不敢劳动他做家里的事情,无论自己要不要下田,都尽量独力做完家里所有事情,除非是要爸爸搭把手的。我和她一起端菜、端饭、拿筷子、拿酒杯,跑几趟把所有东西拿到房间,然后我靠着墙,在那边小板凳上坐下来,为他们从身边泡酒的坛子里各舀出一碗已泡出琥珀色的酒。匆匆吃完,我便回到自己房间里,阻止我跟父母长时间待在一起的,是电视里抗日电视剧或新闻节目的声音,小孩却珍惜这一日难得可以多看电视的时间,即便放的是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他说:“公公老是看打枪!”),也总要在洗完澡后,去公公阿婆的房间再待上大半个小时。出于疲倦,以及想让小孩和祖辈亲近的愿望,我躺在床上,任由他在那边待到他不想待了为止。

白天在房间,有好多次,在陪小孩写画的间隙,我躺在床上,或是地上,听见白头鹎在门口唱歌的声音。一声接一声不歇地,一唱唱好一会儿。春天在北京的公园追寻过许多次白头鹎的歌声,现在这声音我已经很熟悉了。白头鹎的歌声清脆明亮,是很动听的。我知道它们是在门口一棵桃树上。那里两棵桃树,都是爸爸在前几年种下的,一棵上结了桃子,爸爸学人家果园套了袋子,一个个长得很大很好,是晚桃品种,此时还没有熟,另一棵却不知为何没套,也结满了桃子,只是个头小,许多已被入夏以来陆续的雨水打得这里黑一块那里黑一块,看起来不太值钱的样子。家里没有人摘吃,于是有好几次,我站在灶屋门口,看见白头鹎们鸣叫着飞来,停在树上啄桃子吃。不过有一次,我听见声音,出来看时,却发现树上停的是几只领雀嘴鹎,而不是白头鹎。翅膀也是美丽的苔绿,只是头黑黑的,不像白头鹎的后枕上有一片漂亮的白。它们看见我,就倏地从桃树上飞走,落到隔壁庭中玉兰树上,在那无人的院中玩了一会,又飞到前面人家屋边一棵大枫杨树上,继续发出明亮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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