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下

作者: 吕敏讷

大树下0

古旧的盘扣,千转百结地隆起,系在黄土的伤口上。

1

女婴两岁,光着脚,腮边垂着奶渍,眼里闪着迷惘和无知,注视着未知的世界。

仰头的一瞬间,她发现了一样新事物。然后,她朝着她的新发现──堂屋正墙上的黑边相框──脱口大喊道:娃娃……娃娃……

祖母踮着小脚跑过来,紧张地指着相框里的照片说:叫太爷……叫太爷……这是你太爷……

女婴才不管呢,胖手拍打着椅子,小腿一闪一闪,继续开心地大喊:娃娃……娃娃……

祖母苦笑,嗫嗫嚅嚅:那是你的先人,是你敢叫的娃娃吗?

女婴并不知道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什么改革春风,什么包产到户,什么西装烫发、冬天里的一把火,什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这些正在发生的事物似乎都与她无关。与她有关的是,在老房子不平整的泥土地上,练习走路。民间说法,幼婴会选择一个好日子,迈出第一步,从此学会走路。

其实,胖嘟嘟的腿脚,挣脱背后的那双大手时,她胆怯了。但她还没有掌握转身回头的技能,迈出第一步,便没有机会停下来,只能歪七扭八地,一直朝八仙桌旁的椅子扑过去。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一把椅子的腿了。站定之后,她觉得脱离了危险,随即,新的观察愿望又产生了。屋子里新奇的东西太多了。整天躺在土炕上的她,看到的除了方格的窗户纸,就是报纸糊的熏黑的顶棚。而当她站着,或许泥土把深藏的某种特殊力量传递给了她,这股来自泥土的无形之力让她拥有了走路的技能,她的天地一下子就变大了。

这一天的确是好日子。她发现了一个相框。

为相框做背景的是一副中堂对联。一个叫王锦云、自号仙风的“髦叟”写的藏头诗:“自成立家创世业,有富大贵生才人。”自有是谁?是相框里的人。仙风飘走,不知所终,对联和相框被时间熏黑。描述、祈愿、褒奖都停驻在墙上。

两岁的她,当然口无忌惮。至于“讷于言”“闭口”“止语”,那是她长大后才强迫自己掌握的人生技能。

长大后的她甚至做过一些假设。假如祖母还在世,祖父也在世,那么他们就会一同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就不会遭受“拆危治乱”。假如老房子不被拆掉,那个写着“先严吕自公大人遗像”的老相框就会一直挂在老房子的黑土墙上。喊叫“娃娃”的故事会成为笑谈。和黑土墙一样深厚的老故事也会经常讲起。

而事实并不会像假设的那样。时间让人生,让人死,它掌控着世间的生杀大权,让存在与消失、活着与死去都无限虚幻无法捉摸。时间是个永远不会听谁假设的顽固事物。

时间将产生无数的事实。

事实之一是,女婴长到二十多岁时,像祖父所期望的那样,学有所成并变成一个老师,不料祖父有一天突然就不在了,变成一个相框。两年之后,祖母又不在了,也变成一个相框。她多年的习惯,站在院门外欢呼雀跃着大喊:爷,婆,我回来了。她心潮澎湃,似乎自己回来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件。而那时,必定有一个接应的声音会从老房子里传出来。进了屋子,她像幼时那样故意趴在炕沿上撒娇:拉我一把,上不来了。然后,祖母会跪起身从黑柜子里拿出一个苹果,那苹果黄得透亮,散发着甜甜酒味……这些习惯有一天突然无用武之地了。

后来的事实是,老房子空了,天空蓝得像一个谎言,院子里草木异常茂密。蔷薇安静地趴在墙上,月季花瓣落在荒草里,老梨树,开花了,白森森一片。房檐下的燕子窝又添了一个,木门上,燕子的白色粪便密密麻麻。蜜蜂忙得不可开交,嗡嗡乱叫。还有,石头台阶上还残留着鞋底上刮下来的泥土。一切似乎如常,但没有了祖父的咳喘声,空气窒息。泥土不理她,蜜蜂燕子花儿都不理她。她张张嘴,“我回来了”这句话说不出来了。自己回来再也不是一件多重大的事情了。她把屋子里里外外看一遍,啥都没缺,她心里空了。

再后来的事实,老房子影响村容村貌,拆掉了,变成一块平地,连一个相框也没有。她突然明白,死亡和消逝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人跟时间抗衡,然后输掉,一切成为幻影,一场空,无法捉摸。人只能沿着记忆,往回走。

时间像一场大风,让那个女婴来到了四十岁,她更深地理解了死去这件事的真相。而永远回不来了的事,她只能搜寻记忆中的蛛丝马迹,还原一些事物脉络,让来路像相框里那衣服补丁的针脚纹路一样,清晰可辨。

2

山路,在山脚的小河沟那里,一年一年,寂然等待,等着那些必然回来的人。

车门一开,它就迎上前,接上我们,随即转身,在前面一路小跑。它领头上了菜籽坪最陡的一段路。我听见山路僵硬的骨骼吱吱作响,山路的血液开始流动,山路的胸膛咚咚咚,心跳加速,有些微喘。它静寂得太久了,身上有皲裂的污垢,还长出了一层乱蓬蓬的头发。山路是热心的闲人,守在那里,殷勤,真诚,等待着,为每一个必然回来的人领路。

踩在山路上的脚越来越少了,山路闲下来,布满青苔野草。

菜籽坪上白森森的撂跤石,被没过脚面的青草掩盖。野桃花散落了一地,风裹着,四处乱飞。

以前,山路太忙太累,每天急匆匆的,来来回回,不得停歇,唇焦舌燥,灰头土脸。老人的脚,青年人的脚,孩子的脚,都向它报告行踪。骡子的脚,牛的脚,羊的脚,都向它说明来意。春夏秋冬,每一个黄昏,它把最后一双脚送下山;每一个清晨,它把第一双脚迎上山。

有的脚踩着它走上山,却再也没能走下山;有的脚踩着它走下山,却再也没能走上山。那些再也不能踩山路的脚,连同他们冰凉的身体,装进又厚又重的木房子,被人抬起来最后再把山路走一遍,一直走进泥土里去。

高高的地埂横出来,路就在那里停住,不再往前。它好像在说,我只能带你们到这。很多地方,路到不了。路不能到的,用脚去到达。

攀爬上右面的地埂,一层一层的田块铺在眼底。很多地块都罢工了,不再生长庄稼,但菜籽坪上的菜籽,一年又一年,还茂密着。这种耐寒的植物,伏在土层里熬过严冬,清明时节,一天天肥壮脆嫩起来,一排一簇,在翻耘过的黄土垄上,剑拔弩张地绿着。我们的脚绕开菜籽,在地埂边踩出一条路。

绕过一个山湾,一片荒坡横出来。旧年的黄蒿波翻浪涌,去路被荒草掩埋。上次来,这里的田块里还长着洋芋呢。黄蒿又叫臭蒿,生命力极强,喜欢抢占庄稼的地盘,早年,黄蒿被割下来当柴火,它根本没有机会长高。如今它们赢了,庄稼像个逃兵。我们拿长木棍跟黄蒿打斗,踩平它,拓出一条路。一条荒草漫漫的路,似乎要把我们引到古旧年月。

矮山梁像一道屏障,包裹着一片鸟声。我们踩碎地面的枯草叶,朝着前面凸起的一些土堆走去。睡在黄土深处的人,为自己选了这块避风向阳的居所。

一道地埂,把墓地分成两部分,让墓堆有长幼次序,新老之别。地埂上,老坟已变成一片树林子,树下的不规则凸起,表明了坟丘的数量。墓堆变旧,变老,变矮。老坟老得再也直不起腰,就慢慢坍塌下去,变成平躺的土。而地埂下,新墓堆高高隆起。一堆草木下,躺在土层里的人,用无形的时间滋养土地上的一些事,也用无声的时间教导着后人。

“哥,老坟头上的树太密了,不是说要砍掉一些吗?”我低声问。

“这是祖坟,不是咱们一家说了算,要跟亲房商量,大家都同意了才能砍。他们都出门打工去了,难得坐在一起。”我哥拨开墓堆上的一些枯枝,说道。

这一天,被七彩铜钱纸装饰过后,花花绿绿的墓堆重新被记起。祭奠过后,脑中的疑问突然得到了回答。躺在土层里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祖先。

3

很多事都无从考究,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里越来越模糊,唯一清晰的就是那个相框后面藏着的故事。

目光有神,面部消瘦,清秀,慈祥。年轻时留过的长辫子。辫子剪掉后,满头白发散乱地竖起,修得整整齐齐的倒三角形白胡须一直垂到前胸。黑布衫,对襟盘扣,肩头方形的补丁大一些,胸口不规则的补丁小一些,手工缝补的麻线针脚,一粒一粒被放大,清晰排列在相框里。

照片没有任何背景,但一切生活的困顿和时代的悲苦,都在照片上浓缩和呈现。奇幻的光影留在这帧相框里的所有元素当中,能够像一束光一样穿越无边暗夜,照亮人的眼睛的,是老人面部闪烁着的安定自然的笑容。除此之外,其余的都似乎只能作为烘托作用的背景存在。想起那位叫作罗丹的雕塑家,他亲手砍掉巴尔扎克雕像的双手,只是为了让那一尊残缺的塑像,完美地体现出巴尔扎克的面部。远隔漫漫时空的另一个世纪里,也有一位不知名的摄影师,在那么不足一秒的时间里,以特殊的光影方式,捕捉并留住了一个人在苦难的显影水中浸泡出来的笑容。一丝仿佛能立刻化掉所有坚冰的笑容。

被幼时的我喊过“娃娃”的这个人的笑容,像一个移动的坐标,如影随形,在时光之河上游弋,时时处处能够看到。那个坐标移到祖父脸上,移到父亲的脸上,移到我自己的脸上,以及我的儿子的脸上。我们所有人面部的微笑是那么相似。微笑是一种可以从血液里流淌下来的品质。

如果时间一直往前推,19世纪剩下的最后时光,那一天,阳光清朗,大地虽苍黄一片,但万物正在经历又一年的重生。料峭春寒里,吕家再添新丁,第三个男婴呱呱坠地,他的父亲在取名上颇为为难,因为吕氏家族的家谱在一次意外中被烧毁了。他身后的这一层人,依据什么取名,失掉了参照,只能按照自己的愿望了。男婴的父亲看尽了人世的沧桑,他说,身外虽有千斗金,自有才是百年福;命里自带的是定数,自立自强才最重要。于是就为世纪末降落人世的三儿子取名“自有”。

跨过了新世纪,男婴长成一个少年。新世纪也没有给大地带来多少新意。寒冬腊月,除了遍地的雪,还是一无所有。那个黑白相框里出现一个肋骨清晰可见的少年。他赤着双脚,身上挂着布片。地上除了雪,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了。少年和他的大哥去讨饭,不知怎么就到了县城里。城楼北门外的墙根下,聚集着很多的讨饭人都进不了城。少年和他大哥浑身上下没有整块的布片,趴在一起取暖。看着快要冻僵了,过路的人就上前去,用脚把两人拨开,看这两人的死活。两人的身体被城里人一次又一次拨开,又一次次挤在一起。行人拊掌,大笑,以此取乐。

少年的大哥活到二十八岁病殁,少年的父母相继离开人世,临终前一再告诫少年:祖上世代忠厚老实,自立自强,不靠强势武力,不走歪门邪道。切记,要让后人耕读传家,读书有大用。

少年在人世间没有了相依为命的人。但是少年认为自己还很幸运,他眼睁睁看见老天让很多人都死了,让他还活着,艰难活着。少年穷苦,却谨遵长辈教导,苦苦坚守三样东西:正直、勤劳、善良。

他人到中年,靠双手改变了自己乞讨的命运,又私自改名“自公”。生活刚有好转,便不听一切劝阻,倾其所有为本地建起一所学堂,学堂虽简陋,却坐满了放牛娃和打短工的孩子。百姓不曾料想,填不饱肚子的人竟然也有了学上。他坚信祖上传下来的一句话,读书能改变命运,改变不了这一代,一定可以改变下一代。中年人娶妻,生下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这让原本单薄的家族人丁大增。这个“大户人家”的家长,为他文弱的第三个儿子取名“强子”,希望他能够强壮一些,也希望他将来能够读书图强。这个中年人,受当地百姓拥戴。

时间让一个饱受冻馁之苦的少年变成相框里的慈祥老人,这个老人一直受地方尊重,村子里的人都尊敬地称呼排行老三的他为“三大”(大:村人对父亲的称呼)。

相框里的太爷,是祖先在时间里留存下来的唯一可知的模样。太爷在新中国的阳光里度过了十二个年头,死于三年困难时期,一生挨饿,至死也没有填饱肚子。他临终前交代他的儿子:好好活着,多读书,有余力多济人。

一张三寸黑白照片是留给子孙的唯一凭证。照片在十年之后被他的长孙,一个靖远煤矿的井下工人,拿到靖远放大装帧成为一个相框。

关于太爷,口口相传而得知的零星事迹,是祖先从久远之地投射下来的一束光。

像一株大树,有很多的分杈。枝枝蔓蔓都消隐在时间的浮尘里,露出的部分竟是极少的一部分。像一条大河,汇聚所有的分支,流向不同的血管。

祖父的一份履历表上,关于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人员的职业和政治态度的介绍文字里,有这样介绍太爷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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