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探母
作者: 高上兴眼见着进了腊八,各家都动了起来。讨债的、扫尘的、做油泡豆腐的,整日忙个不休,便是那花鼓戏班子,也铆足了劲在公园里排练,要在新年里挨着各商店唱下去,好赚它一笔。什么也不准备的,大概只有成天在公园里瞎逛的老头了。这老头有他的哲学:过年就是过日,过日就是过年,活一天是一天,苦哈哈准备那年糕、油豆腐、麻糍,又吃不下多少,可不是闲得慌吗?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在公园里多凑凑呢。
老头还有个宝贝,随手携着的,走到哪儿宝贝就跟到哪儿。公园里的人都知道,这宝贝一响,老头准要登场了。那时节啊,锣、板、锣、钹、琴、笛、二胡、唢呐,哇啦啦响彻小半个公园,连小朋友都跟着唱的: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浮丘园的老头闹喳喳。
这宝贝体格轻、嗓门大,还耐摔。有好几次,摔得电池和后盖都飞了,老头以为它准要废了,不承想,一装上电池,它又能哇哇叫个不停了。一念及此,老头便多少对他那个不成器的孙子消了一点气。
古话说,兴不兴,望后兵。老头活到了这个岁数,七十有六,眼见着那孙子三十好几还吊儿郎当,戴耳环、穿红裤,总不见孙媳妇进门,心中便没了多少指望。意兴阑珊起来,终日里在浮丘公园晃着。他晃着,就想啊,到了这年纪,也没啥放不下了,哪天阎王爷找他来了,他决不哭哭啼啼,死赖着不走,他会像往常出门一样,携了宝贝,后脚跟着就走了。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一声:“站立宫门叫小番——备爷的千里战马扣连环,爷好过关。”这一声唱,直唱得三个老太太低头就走,两对小情侣各自偷笑,一条黄皮狗冲他汪汪叫。他把这一句戏词唱得这么顺溜,自然是归了这宝贝的功劳。他天天携着个宝贝晃悠着,听得多了,顺口就来。
这宝贝是孙子买的唱戏机。你道这孙子怎么会无端端买个唱戏机?原来那年老头到了七十大寿,大家伙儿都忙着给老头买蛋糕、补品、衣服鞋袜的。这孙子两手空空,大喇喇来吃生日宴席,有人便挤兑了他几句。他兜里没钱,却不受气,到第二天便买了这么个唱戏机。不承想,老头倒是真中意这宝贝,天天抱着听个不休。
闲话不提,单说腊月十二这天下午,老头刚携了宝贝出门,迎面来了孙子。这孙子,一头冲天发染得绿汪汪,两只小圆耳各戴着三只小耳环,上身是红夹袄配花衬衫,下身却穿着一条紧巴巴的斜纹小西裤,那西裤却并不罩着脚面,只露着两段白葱似的脚踝,直晃得老头浑身哆嗦。
这孙子也不叫爷,也不递烟,劈头就是一句土话:“扮扮清水些,带你去个好地方。”
“嚯,算你真清水,扮得像昌国。”老头回一句。昌国是谁呢?那是本地有名的癫人,一向以行为、打扮奇怪而闻名。
“好心没有好报嘞,不去就算了。”孙子却恼燥起来,“三百六十块一张的戏票,我自己卖了买烟吃。”
哦!老头这下有点听明白了,这孙子手里头,大概还有什么戏票。不对,这孙子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还这么大方带他去看戏?这可真是天开裂——难得见了。
“偷的?抢的?”老头口中这样说,心里莫名有点慌。
“捡的。”孙子说。
路上白捡三百六十块的票,这便宜占的!老头这下没话说了,只要不是偷的抢的就好,路上捡的,那就是运气了,合该归了孙子。心里这样想,嘴里却半点不露意思,张口就说:“捡的?还不交派出所去,街上到处都是监控,等下给人找上门来。”
“交个屁交,你以为真有的捡啊?我老板给的。”孙子说。
他给老头看了票,果然,票上明明白白写着赠票。老板怎么会把赠票给他呢?说起来,话头就长了。简单说吧,孙子所在的那家小广告公司,前段时间从市里的大广告公司手里接了点活。到了年底,尚有部分资金没到账,老板就去大广告公司讨债。讨来讨去,钱没讨来,倒弄来了一批演出票。老板一想,也挺好,年货不用发了,干脆发演出票。
公司里就设了抽奖箱,有人抽走了萧敬腾,有人抽走了杂技团,有人抽走了白雪公主,孙子把手在嘴边呵了口气,将手探进箱子,搅了又搅,摸出一张纸牌。不想这一抽抽中了杨四郎。真他妈抽到活祖宗了!
可不么?孙子姓杨,按辈排行,叫作杨兆军。他觉得土,给自己取了个“杨俊熙”,后来又取了英文名,翻译回来,叫作伊万卡。——虽则英文也认不得几个,但土就是不行的,有个英文名,有时候叫起来就好听、洋气。譬如在公司里,美女小同事叫“杨兆军,你的快递”,那感觉就像是叫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而叫“杨俊熙,你的快递”或者“伊万卡,你的快递”,听起来,就有那么一点点时尚的、暧昧的味道在里头。
当然,妙处难与老头说。这老头看了京剧《四郎探母》的戏票,心里头显然是想去的。但嘴上却硬,摆谱不去。杨俊熙就激他一激。
“不去算了,反正票也卖不出去。爱去去,不去拉倒。”杨俊熙将票往老头桌子上一放,自己开了暖火盆烤火,掏出手机在那有一句没一句和什么人聊着天。三百六十块钱的票呀,就这么放在桌子上。它看着是一张纸,上头印着剧目、时间、座位等内容,但换成百元大钞,得有三张还多呢,换成硬币,那可很大一堆了。若是不去吧,三百六十块钱就作废了。把好端端的钱给作废了,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但老头毕竟年纪大了,大剧院在市区,他家在县城。从县城到市区,听人说,最快也要一个多小时。老头心里就有点怕。他身体硬朗归硬朗,毕竟车上颠簸,再说,晚上戏看完,得十点多了吧。没车回来,要在市区住一夜。夏天倒也还好,在戏院边上躺躺,一晚上就过去了。这大冬天的,别说是过夜了,就是在外头待一个小时,都受不了啊。
约过了十来分钟,杨俊熙站了起来,又说:“老头,你可想好了。要去就赶紧,等你儿子回来,你可去不成了。”
老头一想也是,要是儿子回来,绝不会让这孙子在这胡咧咧的。别说是去市区看戏了,就是平日里出门,儿子都得说上半天,就怕外头人挤人,一不小心把老头给摔出个好歹来。
见老头不吭声,杨俊熙就说:“老头,去不去啊,给句话啊。不去拉倒,我就走了。去呢,我们就出发。放心,车票我包了,带你坐轿车去,舒服得很,一点也不颠。”
老头就想起来,自己还没坐过轿车呢。那玩意儿跟乌龟似的,在里头不会憋得慌吗?在车里头闷一个多小时,到了大剧院,看一场戏。人家从大地方来的大戏班子,他也想见识一下,会把戏演成什么样子。如果有机会,老头还打算找大戏班子的人问问,看他们认得一个叫小香莲的人不?
这些念头战胜了他对未知的恐惧,让他决定参加这次大冒险行动。他给自己洗了脸、刮了胡子,又穿上厚一些的棉大衣,把一百块钞票小心地收在棉大衣的内口袋里,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也贴着钱放好了。做完这些,他携上他的宝贝,跟着孙子出发了。
爷孙俩来到大街上。老头就问:“车子呢?”
杨俊熙说:“急什么?会来的。你先去公园里坐一下。我叫好了来接你。”
老头就到了浮丘公园。这地方有传说,当年有个叫浮丘伯的儒士,带着一对白仙鹤来这里住过。现在,白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鹤墟名。万历版《鹤墟县志》上这么写:“汉浮丘伯,携双鹤隐此,因溪滨岩石筑台垂钓。”老头有段时间和一个史志办的退休老头很合得来,在他给的县志里见过这话。他们那时候讨论过,县志就是县志,讲究,“携”字用得好。那鹤就跟老伴似的,是浮丘伯的宝贝。
老头携着唱戏机在公园里晃悠,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浮丘伯,携着宝贝呢。他今天洗了脸、刮了胡子,又穿上厚一些的棉大衣,棉大衣里还揣着一百块钞票和一张照片,整个人就精神了,焕发出一种退休老校长才有的神采。但他从来没当过校长,顶多就当了几年小学代课老师。
平日里他在公园看人下棋,就看着,做个“观棋不语真君子”。今天看人下棋,偏有意无意把话头往自己这引,不引刮了胡子、穿了厚棉大衣这事,单单引到那张三百六十块钱的戏票上,单单说孙子请自己看戏,一出手就是三百六十块钱。
一场戏就看掉三百六十块钱,这魄力,看看公园里哪个有?当然,这话他自然不会放在嘴上说。憨蛋才放在嘴上说呢。
老头在公园里晃悠,但凡看了有点眼熟的,他今天都主动打招呼;但凡能多聊两句的,他决不少半句。他拐弯抹角地,告诉更多的人:他要去看戏了这件事,仿佛大家都知道他孙子请他看了戏,他孙子就要变出息了似的。
他在公园里晃了半天,眼见着红日渐渐西斜,几只不怕冷的鸟儿雀儿在树上咕咕叫着,下棋的罢了手,打牌的歇了场,摆摊的收了摊,公园里一点点冷下去,孙子还是没有出现,他心里头就有点慌张。这孙子该不会又出了什么事了吧?别又在哪里跟人喝酒、打架,闹得不可收拾。这事也不是没有可能,有回唱戏机没电了,孙子说去买节电池,老头等了半晌,等到了派出所电话。这家伙出了门,跟人打了一架,在派出所蹲着呢。
老头心里头揣着一点慌张,假意散着步,用又快又慢的脚步,向公园门口走去。
“老头,你乱跑什么呀?我找了你半天。”孙子在身后叫他。
他一看,可不就是杨俊熙么?孙子哟,你可别让我丢脸。
“哪儿去了?我等你半天。”老头说。
“去公司讨钱去了。”杨俊熙说。杨俊熙告诉老头,公司年底还欠着钱呢,老板溜没影了,刚刚同事打电话来,说在公司见到了老板。他就和同事一起堵老板要钱去了。
“要着没啊?”老头问。
“要个屁!”杨俊熙说,“那死变态没说两句就跑了,拦都拦不住。”
老头就不明白了,现在的老板都怎么了。人家辛辛苦苦给你干活,怎么就不能爽快点给钱呢?他心里这样嘀咕,但嘴上还是说:“别急,再等等吧,人家有钱了总会给你。”
“明年不干了。钱都拿不到,干个鬼啊干。”杨俊熙说。
“别让我在街上看到这个死变态。”杨俊熙又说。
他看了一下手机,跟老头说,车子没到,要吃了晚饭才能到。眼见着晚饭时间越来越近,老头就说:“我们坐客车去吧。”
他现在也不想坐轿车了。到了晚饭时间,儿子和儿媳妇会等他回家吃饭,他要是没有按时回家,他们肯定要到浮丘公园找他的。到时候,他们就会拦住他,不让他去看戏了。
“坐什么客车呀。轿车就来了,还有二十分钟。”杨俊熙说。二十分钟刚好吃个晚饭。
见老头还有坐大巴的意思,杨俊熙就说,轿车比大巴便宜,大巴一个人要二十五块,轿车才二十块。两个人,整整便宜了十块呢。杨俊熙还描述了十块钱的用处,他说,十块都能吃两个鸭头了。又能坐得舒服,又能赚两个鸭头吃,这便宜谁不捡呢?老头就不说坐大巴了。
这时候五点多。晚风呜呜吹着,天上都是云,暗沉沉的。老头和孙子在街边粉皮店吃晚饭。老头吃的是本地出产的粉皮面,很软,很容易下肚也容易消化,孙子吃的是一种很硬的粗米面,还要了一个鸭头和一张豆皮。临了,孙子说口袋里没零钱,老头只好替孙子和自己付了钱。
杨俊熙还说:“老头,反正你的钱是国家发的,不花白不花。”
老头就懒得跟他废话。知道什么呀?国家发的钱就不花白不花了,那你的钱还是老板发的,咋不花掉呢?想归想,但想到孙子干了活,到年底了还没拿到钱,老头就没忍心说他了。
“老头,你那是天下掉下来的,不用花力气。我的钱,那是我的血汗钱,而且还被人拖欠。再说了,我都请你看戏了,你请我吃顿饭怎么了?你怎么这么抠门呢!”杨俊熙说。离了家门,杨俊熙不自觉就说上了普通话。他嬉皮笑脸。
说到戏票,杨俊熙又有气了。他辛辛苦苦为他干半年,巴望着年底发点红包什么的,结果呢,这个死变态老板直接用戏票代替年底红包了。关键戏票还卖不出去,别说卖三百六十块钱了,他卖一百都没人要啊,不像人家抽到萧敬腾演唱会门票的,美女小同事一下就买走了。
“老头,你说我怎么就存不住钱呢?”孙子说。
他要存得住钱才见鬼了。老头听儿媳妇说的,孙子会抽烟会打游戏,抽烟要钞票他知道的,但儿媳妇说打游戏更花钱。杨俊熙会把钱花到游戏里去,这都什么东西啊,玩游戏还要钱了?老头就不明白了,钞票怎么就能变到电脑游戏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