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你一颗心
作者: 韩东
1
手机普及以后,座机仍然存在了一段时间,作为一无所用的摆设被置于每家每户的客厅里,放在茶几、电视机柜或者鞋柜上。黄子平家也不例外,书架上放了一部老旧的电话,背后是排列整齐的成套精装版图书。小傅在电话机上盖了一块扎染手帕,以防落灰。
这天,黄子平坐在沙发上校对书稿,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黄子平吃了一惊,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拿起听筒,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是黄子平家吗?我找黄子平。”
“您哪位?”
“我是梁斌妈妈。”
“梁斌妈妈?”
“梁斌啊。”
当这个名字不再作为定语,而是单独出现时,黄子平终于想了起来。“梁斌呀,”他说,“阿姨,不好意思啊,太长时间了。”
“想起来了就好。”梁斌妈妈说。
“有二十年了吧,梁斌他一切都好吧?”
“十四年,”梁斌妈妈纠正道,“梁斌不好,一直都住在医院里。”
“哦哦,生的什么病?问题不大吧?什么时候我们去医院看看……”
“晚了,晚了。”
“什么?梁斌他……”
“你想岔了,”梁斌妈妈说,“住在医院里是前些年的事情了,去年梁斌出院了,现在他住家里。”
“哦,那就好,那就好。”
“好也谈不上,”梁斌妈妈说,“要是真好,我也不会求你帮这个忙了,也不会打你家电话了。”
“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地方,阿姨您尽管说。”
“你不让我说,我也要说。”
总之,这个电话黄子平打得十分被动,先是没想起梁斌是谁,之后又有一系列误判。现在好了,梁斌妈妈有事相求,终于开始言归正传。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手上托着的书稿颇为沉重,于是将其放到书架上,抱着电话走回沙发。窝在精装书脊和电话机之间的皮线被拉出来老长,差点没把黄子平绊一个跟头。等到了沙发上,他又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将书稿放在书架上的,最合理的方式是带回沙发。
说出自己的请求之前,梁斌妈妈又铺垫了很多,黄子平由于心烦意乱听得不清不楚的。不过,有一个词引起了他的注意,被其捕获住,“精神科”。“啊,梁斌得的是精神病?”他说。
“他没得,”梁斌妈妈立刻否认,“他有病,住在医院的精神科里,但不是精神病。精神病是好不了的,我们家斌斌要是真得了这个病,又怎么会出院呢?”
黄子平无言以对。
梁斌妈妈请黄子平帮忙,联系白娅丽,让后者写一个证明,证明梁斌和白娅丽“好的时候”就已经有病了。黄子平又不懂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是已经有精神病了吗?”梁斌妈妈当即首肯,说:“写是要这么写,不这么写斌斌就不好去单位办提前退休。”也就是说让白娅丽出证明的目的,是梁斌要办退休,可办退休和证明梁斌得了精神病又有什么关系?
黄子平心里有个大问号,但没敢再问,只是说白娅丽现在人在美国,早出去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在美国不怕,”梁斌妈妈说,“让她写个证明用航空信寄回来。”想了想她又说:“办的时候万一需要当事人到场,你就让白娅丽飞一趟,机票钱我们出。”
“阿姨,我联系不上她呀。”
“我们打听过了,来回也就七千块,这个钱我们还出得起。”
2
黄子平是文艺出版社的资深编辑,半年前已退居二线,不必每天去单位打卡了,实际上他的办公桌已经被拆掉。现在黄子平在家办公,白天小傅上班、童童上学,倒也清净。工作之余他会喝点小酒,或者看电视、上网,歪在沙发上睡个囫囵觉,十分自由自在。
接完梁斌妈妈的电话,黄子平趿着拖鞋去冰箱里取了啤酒,重新泡了一杯茶,心想,这事儿得好好琢磨琢磨。首先令他不解的是,自己怎么会不记得梁斌了呢?那可是一个活泼外向的人,当年他们相处融洽,几乎每天都泡在一起。他不仅今天没有想起来,十四年来都没有想到过他,真是咄咄怪事。九十年代的那段日子经常会在他的眼前浮现,故事、人物应有尽有,可就是没有梁斌。说没有他也不对,准确地说,梁斌的模样包括名字淹没在了整体氛围中,就像是电影中的群演,路人甲或者路人乙一样。现在不同了,黄子平将再次捕获的梁斌其人代入到往事中,又可以别出心裁地回味一番了。
梁斌是白娅丽在鼓楼英语角认识的,当时她二十六七岁,是一所大学的英语老师。梁老师每周一次去英语角,自然不是为了学英语,按白娅丽的话说,英语角就是梁老师的鱼塘,他跑去纯粹是为勾兑。梁老师的班上有的是女学生,可梁老师口味特殊,喜欢年纪大的,白娅丽恰好比梁老师大了三岁,于是便成了后者鱼塘中一条理想的美人鱼。而白娅丽去英语角的主要目的,的确是为了找人练口语,那会儿她已经计划出国了。
白娅丽大概是这么想的,在英语角如果能认识一个老外,不仅语言问题解决了,婚姻问题也可一并解决,而婚姻问题的解决,也让出国顺理成章。这是一个“一石三鸟”方案,其结果,她仅仅认识了梁老师。而认识梁老师后,白娅丽再也没有去过英语角。她不再去英语角,梁老师也不去了,后者成了前者的家教。可黄子平从来没有听过两人说英语,相反,梁老师的一口老南京话说得尤其地道,以至普通话都说不周全。黄子平不禁深深怀疑,关于英语角的事不过是他俩别有用心的杜撰。
白娅丽说梁老师功利,去英语角是为了钓鱼。梁老师说白娅丽的目的更不纯,不仅为了钓鱼,还想顺便练就纯正的美语。白娅丽说:“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梁老师反击:“你的目的还差得很远。”说这话时明显有忌妒的成分。最后白娅丽说:“老娘就是要去美国,嫁个美国佬,你能把我怎么样!”梁老师说:“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祝你成功!”
两人激烈而甜蜜地争吵时,黄子平不免顾影自怜。当时他谈了一次不成功的恋爱,正处于破罐子破摔的失恋期,白娅丽致电慰问,力邀他加入他们那一伙。黄子平去玩过一次,感觉不错,于是便每天晚上跟白娅丽出去玩了。
那伙人并不只有白娅丽和梁斌,确确实实是一大帮人,除了白娅丽都是男性,男性中除了梁斌其他人皆变动不居,不固定。总之会有四五个、七八个男的,最多的时候甚至有十几个,跟着白娅丽像一阵旋风似的刮过南京的商业街区、繁华夜市,下馆子、打保龄球、蹦迪、唱卡拉OK,甚至集体去洗头房捏脚,之后泡酒吧、吃夜宵,直至天色微明。后来黄子平叫上了老商,后者是他的发小,日子同样过得不顺。老商做生意赔本,被干公务员的老婆赶出了家门,自己租了房子另过。总之那不是一个好年成,热闹归热闹,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有烦心苦恼的事。
老商去玩过一次,也成了白娅丽固定的跟班。白娅丽身后的队伍经过一段时间逐渐趋于稳定,黄子平、老商、梁斌成了跟随白总的“核心成员”。对了,还有飞行员,白娅丽的专职司机,五个人正好一车,飞行员驾车,白娅丽坐副驾,后座上则是他们三人。飞行员以前肯定是飞行员,或者干过飞行员,否则也不会叫飞行员,不知怎么的,竟然堕落至做白娅丽的司机,成了开车的。大概也是白娅丽的追求者之一吧,否则不会如此屈尊俯就的。黄子平也是想起梁斌之后,这才想起了这号人,至于姓甚名谁再也回想不起。当然了,想起飞行员其实是一位司机(或者司机是飞行员)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收获,对厘清那段难忘而混乱的日子而言。
无论去何处消费,都是白娅丽买单。白娅丽不缺男人,但她从不靠男人。说她不靠男人也不全对,正因为和各种成功男人的交往白娅丽才有今天的。和王鑫离婚三年来,据说白娅丽谈过无数恋爱,男朋友不是合资企业高管就是政府的处级干部,要不就是私人有上市公司的,像梁斌这样的穷教师可谓绝无仅有。也可能白娅丽和有钱人交往已经厌烦了,她自己已经变成了有钱人。白娅丽本人则开过酒吧、饭店,和人合伙开办过青年人才交流中心、女子保镖有限公司。黄子平、老商开始和白娅丽厮混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正在做什么,也许什么都不做吧,除了吃喝玩乐。甚至吃喝玩乐也让白娅丽感到疲惫,这才想起来出国。
梁斌的风格和白娅丽其他的追求者不同,实在要加以形容,就是没有风格,穿戴简单随便,牛仔裤、T恤,冬天的时候则是一件人造羽绒的外套。白白净净的一个人,戴一副最常见的金属框眼镜,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几乎就像一个大学生。唯一的特别之处,是他戴了一枚戒指,那戒指戴在哪根手指上并不重要(黄子平也不记得了),关键是戒指,既不是黄金的,也没有钻石珠宝,一道窄窄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无色金属环箍在某根白皙匀称的手指根部,不时会闪出一道不那么刺目的哑光。白金戒指(梁斌说是白金的)与梁斌同在,从没有见他取下过,到底有何深意,黄子平无从知晓。也许是比较洋盘吧,梁斌毕竟是一位英语老师。
白娅丽嘲笑梁斌说,“梁老师戴了一个顶针”。
天地良心,那戒指和黄子平外婆戴的顶针完全不同。
梁老师像个白痴似的问:“顶针是什么?”他毕竟比白娅丽小了三岁,比黄子平、老商小了近十岁,不像是故意的。
然后梁老师笑了,他的笑容十分灿烂,真的像个白痴。这主要还是因为梁老师的牙齿内倒而且颗粒较小,笑起来的时候暴露出很多牙床,梁老师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个孩子。白痴的说法来自白娅丽,不过,她似乎很欣赏梁老师的笑容,神情中不无怜爱,于是梁老师笑得更欢了。
回顾至此,黄子平也笑了。他想看看自己是否也笑出了牙龈,于是起身走进卫生间,那儿的瓷砖墙上镶嵌着一面镜子。探身过去,镜子里已是一片幽暗,黄子平是从镜子里而非身处的现实中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在昏黑中撒了一泡长长的尿,边尿边想,小傅去接童童也该到家了吧?
3
第二天,小傅领着童童出门以后,黄子平又托起那沓厚重的书稿,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坐下,继续校阅。
这是韩东的小说集《旧生活》的打样,对韩东,黄子平太熟悉了。二十年前两人同时操练小说,区别就在于韩东写了出来,而黄子平由于那场恋爱的变故,一蹶不振,之后又回到出版社上班。现在他只有校对故人作品的份儿,自己提笔写作连想都别想。
黄子平很欣赏韩东的小说,其中的一些人物和情节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可今天和昨天下午一样,《旧生活》怎么也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梁斌、白娅丽的事。黄子平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写一篇了,觉得梁斌、白娅丽的故事就是《旧生活》里的一篇。回忆和小说互相混淆,搞得黄子平很不自在:很不自在,但又沉浸其中。最后黄子平还是放弃了(不再校阅),给老商打了一个电话——他本来是想打给韩东的,想想觉得不妥,就打给了老商。
这人正闲着,立刻响应,两人约了在涅槃酒吧见面,四十分钟后几乎同时抵达。等到了地方才傻眼,涅槃酒吧早就不存在了,原址上是一家装修平庸的水饺连锁店。水饺店就水饺店吧,店门已开,只是还没有营业,水饺正在和馅还没动手包呢。那也不妨碍,两人坐进店里,要了啤酒,相对而坐空口喝了起来。就这样一直喝到天光暗淡,店堂里蒸气弥漫,水饺上来了,小菜也备齐有的点了,也有了其他客人。两人继续穷聊,直到那家水饺店再次寂寞,店家开始赶人。这些就不去说了。
一见面,黄子平就问老商,最近过得怎么样?“还能怎么样,”老商说,“不就是没事找点事情做吗?”他告诉黄子平,这半年自己在学开车,刚刚拿了驾照。黄子平说:“怎么不见你开车过来?”老商说,上路的第一天就发生了擦碰,对方负全责,但他还是吓得不轻,连把车从事故现场开回去都是找人帮忙的。于是黄子平大大地嘲弄了老商一番。
“我没有开车是因为我没有学车,”他说,“如果我学车拿了驾照,就是开翻天了那也会继续开的。你拿驾照为了什么?驾照,又不是美国护照。”
这番调侃后,两人转入正题,黄子平说起昨天下午梁斌妈妈打电话的事。一开始老商也没有反应过来,没想起梁斌是谁。随后他说:“哦,梁老师。”黄子平注意到,对方所用的时间大致和自己相当,也就是说自己的记性或者反应速度也不是那么不堪的。老商反应过来梁斌是谁以后,同样也被梁斌得了精神病给震惊了。“怎么会呢,”他说,“就是我们得了这病他也不可能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