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蜗牛
作者: 赵雨我大学毕业前,我爸给自己找了个新伴儿。他和我妈离婚近十年,照理说,是该找一个。我见过那女人,比较时髦,烫着一头大波浪,吃过一顿饭,就没再联系了。毕业后,我没急着回老家,我爸问我为什么。我说想靠自己的能力,找找工作。我爸说,回家也能找。我说,读了四年书,在这儿人脉足。其实全是冠冕堂皇的扯淡,我哪有什么人脉,想到一旦回家难免要面对那个半路组建的新家,尴尬自不必说,让我觉得对不起我妈。
我在距离学校六七公里处的小区,租了一个二楼的房间,五十平方米:四边被磕得失去棱角的桌子,四条腿不平整的椅子,一躺下会发出咯吱声响的木板床,表面皱起一片油漆的圆凳,无一不显出这一住处像是城乡接合部外地打工者租住的平板屋。但有两样东西出乎我意料,一是墙角靠着一把棕色木吉他,面板蒙了层灰,琴柱和丝弦完好无缺,像是一背上就能去走天涯,不知谁留下的。另一样是木板床的正上方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着一片大树高耸的森林,一条蜿蜒的小溪,溪边飞舞着一群萤火虫,每一只都画得细节饱满,尾部发着光,触须清晰可见。当时我正在看一部名为《萤火河》的日本小说,勾起小时候在老家的乡村夏季萤火虫成群结队出没的记忆,那张油画恰如其分挂在那里,让我顿生好感。
房东是一位和我爸的新伴儿穿衣风格相似的中年妇女,她向我说明,房子是她儿子买了做生意的,租金是一月八百六十元,水电费不算,没电视没网络,想要那些得自己办。我说好的,我不要那些。她说,空调也没有。我一惊,说,空调也没?她说,你去二手市场捡个漏。我说,算了,没有就没有,我不怕热,租金再便宜点。她说,八百四。
八月炎夏,天疯狂地热,没空调真不好受,第二天去买了个落地扇,搬回来一身汗,连夜让扇叶转着。第二天一早,一过七点,朝南的窗外,太阳射出万道金光,肆无忌惮地将光和热一丝不苟地洒入屋内。床板开始发烫,席子开始发烫,热气从体内一点点逼出,过不多久汗液使全身黏糊,只得起来。再过两小时,房内简直成了个大锅炉,仅坐着,整个人都是湿的。到了晚上,太阳落山,温度降一些,才有一丝凉风,从窗外徐徐吹来。
这种情况,有些怕了,怀疑留在本地的决定是否过于潦草,而我最终也不过是毕业即回家的“啃老一族”?但坚持着,毕竟我在我爸面前那样信誓旦旦,如果灰头土脸,一朝返回,太不堪了。
在同个楼层的对面,没过几天,发现也住着一名应届毕业生。一天,我实在热不过,打开防盗门,坐在门口乘凉,照说这是不相宜的,老小区的人,上上下下走楼梯,经过时会看到我,顺带瞄一眼屋内的设施。我拿着扇子,穿着背心,靠着门框,两腿叉开,像坐在村口大树下纳凉,样子肯定不好看,但我顾不上这些,爱怎么看随便。住我对面的那哥们每天早上九点半准时出门,他出门时我已在纳凉。他穿得很体面,一件白衬衫,黑色西装裤,衬衫扣子全部扣上,系了条灰领带,看着都热。一开始我们没讲话,几天后,我主动和他打了招呼,闲聊几句,他和我是同个学校的,市场营销专业,毕业后也没回家。他问我找到工作没,我说没。他说,怎么不赶紧找?这话就让我对他没多少好感,语气像我爸。我说,慢慢来,不急。转而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发传单。我说,你是说那种传单?他说,否则还有什么传单?我们营销专业的,发传单是步入职场的第一步。这话又像课堂上教授们的讲义。其实我对他没别的意见,发传单就发传单,行行出状元,发出个传单状元也不是没可能。唯独无法理解的是,一个去街上发传单的大学生,为什么穿成那样?像随时提着公文包迈入办公室坐在首座给下属布置工作任务的职业经理人,那条领带看得我背脊冒汗。他下了楼,打开门禁,出去之前回转身,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是否对他目前干的工作有什么想法。我说绝对没有。他正了正领带说,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闯出一番事业的。
我蛮羡慕他对工作的热情和雄心壮志,相比之下,觉得自己过于萎靡不振,那天之后就不再开门纳凉,不愿再看到他精神饱满的样子,像一面镜子反照出我的颓丧如鬼。剩下能做的只有整天待在房内,闻着地面蒸腾上来的热气,吹着电扇送出来的热风,心中有种说不分明的东西,不知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一根根抽烟,烟雾慢慢升腾,经由电扇的热风弥漫到房间各角落,注意到墙脚的那把木吉他,提起来,坐在床沿,像对待一杆猎枪一般,将它认认真真擦拭一遍,紧了紧弦柱,试了试音准,然后坐在床沿拨了几个音阶,都还不错。我弹起一首熟悉的曲子,对了,我还是大学吉他社的一员,吉他水平还不赖。但一曲未终,没了继续弹奏的兴趣,把吉他放回墙脚,没再动过它。我还观察过一段时间墙上的那幅萤火虫油画,蛮想再见一见这种童年的小飞虫,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哪里有观赏萤火虫的地方,最近一处叫作楠溪江,开车要两小时,就把电脑合上了。说到底就是不想动,吉他如果能用意念弹奏,萤火虫如果能自己飞到屋里来,我想我是很乐意的。
但记忆中分明有一股薄荷般清凉的味道,关于那个八月,多年后回想起来,底色并不都是那样灰。每到黄昏,热气消退,我会打开玻璃门,来到阳台。是的,这个不到五十平米的单身房,配有一个蛮有格调的阳台,西式风格,镂空图案的护栏,原有几盆小植物搁在洗手台,干枯了,晾衣架锈出不少黄斑,但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趴在栏杆边抬头望去,那种红色晚霞遍布大半个天空的景致,一弯淡淡的如水的透明月亮似有若无地悬挂在半空,犹如随时准备隐匿到天幕后去,后来我在别处几乎没再见过。紧靠阳台的左下方,一棵高大的玉兰,宽大碧绿的叶子疏朗可爱,还有傍晚的风带着不知何处的苜蓿和泥土的气息,让我回想起小时候外婆家那个浮满绿萍的小池塘。
忘了具体是哪一天,听到一阵钢琴声,来自对面。那栋楼是六单元,和我的四单元隔着底下一条人行路,同样是二楼,同样有个阳台,面积比我的阳台大两三倍,玻璃门后遮着两道窗帘,中间留出几十厘米,能看到一把钢琴凳的一半和凳上坐着的人影的一半。那琴声在我这外行的耳朵听来,称得上行云流水,弹奏者技巧老练,音节之间衔接紧凑,快慢合宜,尤为惊喜的是我听出了这个曲子是来自《再见萤火虫》。大二时着迷过一阵这部动画,对里面的钢琴曲印象特深。我想看看弹者何人,从那半个人影判断,是女的,年纪不大,穿着睡衣,衣上有个卡通图像。半小时后,琴声戛然而止,她从凳上站起来,拉开窗帘,正脸和身条暴露在我面前,出乎意料,竟是那么年轻,不知初中生还是高中生。她伸了个懒腰,夕阳在她睡衣上染了一层淡淡的霞光,头发披在肩,睡衣左腿上的卡通图案原来是海绵宝宝。我忘了回避,目不旁骛,盯着她。伸完懒腰的她注意到了我,随即合上玻璃门,拉上窗帘,不见了。
从那天起,一到傍晚,晚霞满天之际,我就搬把凳子在阳台坐等,那钢琴声像新闻联播一样准时,到点了,开奏,更多我闻所未闻的曲子在耳畔响起,听得极满足,一扫白天房间沉闷的郁热和那股朽烂的无聊劲。约定俗成一般,弹完琴,小姑娘照例拉开窗帘,打开玻璃门,在阳台伸个懒腰。我照例觍着一张脸,肆无忌惮坐着抽烟,然后她照例关上玻璃门,拉上窗帘,消失不见,让窗帘晃悠悠动上几秒钟。
一周后,她打开玻璃门,伸完懒腰,朝我的方向喊了声,喂。我冷不丁一惊,烟蒂差点坠地,故作惊讶,左右四顾,指着自己说,我?她说,你每天偷看我?她的声音清脆,可以说带着稚嫩,证明我的判断没错,她还很小。我说,怎么会!我坐在自己的阳台。她说,很可疑!我说,你弹得好听。她说,这不就在偷听。我觉得她蛮可爱,我说,就算在偷听,听听弹琴,不犯法吧。她笑笑说,就问问。我说,你多大?她说,十八。我说,高中?她说,高三。我说,你这样练琴干嘛?她说,考艺校呗,文化课头疼,考艺校,弹琴能加分。我说,那好。她说,你呢?我说,我什么?她说,你在这干嘛?我说,毕业找工作。她说,大学?我说,大学。她说,你那房间上一个住客也是个大学生。我说,哦,你跟他认识?她说,不认识,他只住了一星期,就走了,阳台那些盆栽就是他买的。
我觉得她真实的人和窗帘后弹琴时给我的印象有些出入,窗帘后那半个人影营造出一种朦胧感,带着虚幻,真实的人则漫不经心,脑袋里冒出一个词:嬉皮——她确实有些没心没肺。这时屋内一声喊:人呢!我看到她浑身一惊,像是做什么坏事被抓个现行,对我做了个鬼脸,拉上窗帘,进去了。
从那以后,我们算是正式认识了,在她弹琴后,每天都会聊一会儿天,隔着底下一条两米宽的人行路。有人走过时,他们会抬头看看上方,看到隔空相对的两个脑袋,这种感觉也蛮好的。至于我们聊了什么,后来全忘了,只记住那股薄荷般清凉的味道,为什么偏偏是薄荷?说不上来,有可能是她这人给我的整体印象,也可能是某些发生在夏季黄昏的事,不靠谱的当事人喜欢用薄荷来形容它。但她不能久待,讲着话,时不时回头看看屋内,随时提防那一声喊,我猜发出喊声的应该是她妈,她妈对她要求应该挺严格,她应该很怕她妈。
一天夜里,我被一个很重的声音吵醒,起身一听,正是对面阳台传来的。第一次看到那两扇玻璃门完全打开,那夜有风,不小,可能台风要来,吹得两道细纱窗帘在夜色中飘动,飘到玻璃门外边。门的里边,一男一女正在吵架,他们情绪激动,女的比男的更暴烈,肢体动作更多,双手挥舞,仿佛随时会上去扇那男的一巴掌。他们互相辱骂对方,用的全是最恶毒的词汇,结果男的先动了手,推了女的一下,女的不甘示弱,踹了他一脚,两人就扭打在一块儿,他们的身影倒映在灯光通明的墙上,像遥远童话故事里两个邪恶的魔鬼。他们打着打着就不见了踪影,可能是打到卧室或客厅去了,不一会儿,灯灭了。我看了下时间,将近十二点,这可以称得上是扰民,虽然没有一位业主出来干涉。
第二天,午觉睡过了头,醒来六点,夏季的天黑得迟,翻身爬起还看得到天边绚丽的云彩。姑娘正趴在对面阳台,向我打招呼,她说,嘿,你醒了。从她那角度,正好看到我躺着的木板床,我只穿了条平角短裤,赤裸着上身,背部让席子印出一条条纹路。这多难堪。我说,你怎么偷看我。她说,谁偷看你,你窗开成那样,这边这一排住户,谁看不到。这问题我倒没想过,心想以后不能再这么睡了。套了件背心,下床来到阳台,发现她有点异样,以前都是穿着卡通睡衣,今天上身一件白T恤,脚下一双白球鞋,头上一顶白色棒球帽,像一条白色荧光棒。尤为显眼的是,她的左侧脸颊和被棒球帽遮掩的眼角皮肤,有一块乌青。我说,你怎么了,没事吧?她把帽檐往下压了压说,没事,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说,去走走?她说,今天两个神经病出差去了,我有一整个晚上加上明天白天,可以自由支配,想干嘛就干嘛。我说,两个神经病?她说,就我爸妈。
我没说昨晚我听到他们打架了,我打算什么都不说,一直都不说。她说,感兴趣吗?我说,感兴趣。她说,是吧,我就知道,你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我条件反射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油画,脱口而出三个字:楠溪江。她说,那是哪里?我说,一个好地方。她说,能干嘛?我说,看萤火虫,那是个观赏萤火虫的景点。她说,近吗?我说,坐车俩小时。她说,坐俩小时的车,就去看萤火虫?我说,你不喜欢萤火虫?她说,倒不是。我说,你不觉得那东西很好看吗?她说,去看个萤火虫,没必要走那么远,这里就有。我说,哪里?她说,我们小区。我说,这小区有萤火虫?她说,没错,就在北门外的湿地。我说,那是什么鬼地方?她说,这小区开发的时候,这一片都是湿地,开发商圈了一部分,直接将房子建在湿地上面,剩下那部分,一直空着,就是北门外那片。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这里的业主都知道,又不是什么商业机密。我家是第一批住户,那时赶去看萤火虫的人多,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的,开发商当时还把这当作卖房的亮点,这两年很少听说有人去了,谁还没见过几只萤火虫呢。我说,就去那儿。她说,行,等天黑下来,七点半差不多,再联系。
这叫我有点兴奋,倒不完全是有萤火虫看,而是和一个高三女生密谋了这么一件事,带着偷摸的快感,像背着大人即将私奔似的,使我坐立难安。时间一分一秒挨着过,考虑穿什么衣服出门比较合适,我没有多余的衣服,短袖加上七分裤,标配;认认真真刷了一次牙,目的不明;刮了刮颌下冒出来的胡须,照着镜子,发觉实在太久没收拾自己了,那张邋遢不堪的脸,像个鸦片鬼。突然我就决定,要善待自己,好好对待日子,振作精神,重拾信心,必须点燃一股澎湃的激情,犹如刚上大学时,立誓做个奋发向上去中流击水去天上揽月的新青年。
放下牙刷,放下剃须刀,我正视镜中的眼睛。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七点十分,没到约定的时间,她提前来敲我的门?我赶紧飞奔向床,把乱丢的脏内裤丢向床底,烟灰缸内一堆烟蒂和黄水倒进字纸篓。敲门声接连不断,敲到第十下,我礼貌地开了门,外面站着对门那哥们儿,我愣得反应全失。他没穿白衬衫,没系灰领带,一身终于符合应届毕业生的装束,短袖衬衫,西装短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