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的焰火

作者: 余静如

“又有人在放焰火了。”阿泽对自己说。

“好盛大的焰火,”阿泽想,“但没有盛大到能与景区的焰火表演媲美。”

“那么,这一定是私人在放焰火了。”

“好久没看过放焰火了。”阿泽絮絮叨叨。

搬来郊区的新居后,夜里太安静。阿泽住在这栋高楼的第十五层,只听见风撞击自己的窗户,除此以外,极远处的高速路上,传来被空气过滤、变形之后的车辆迅速驶过的声音,轻微得就像是火柴头划过红磷涂层,“嚓”一声。阿泽自言自语的毛病就是在这时候复发的,好在这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人。阿泽上一次为此困扰还是在高中时期,那时候坐在邻座的几个同学发现她的异常,他们报告给班主任,说她影响大家学习。班主任将她的座位调至最后一排,她一个人坐。很快,阿泽的状态变得更糟,她不时发出短促的怪叫,又在联考的考场里大声念出自己的解题过程。学校通知家长来领她回家,父母只是不断责备她,勒令她不许再犯,她嘴上答应,身体却不受控制。直到大舅舅获知这件事,叱令阿泽的父母带她去医院。大舅舅一直扮演着家族中类似族长的角色,虽然阿泽很难得才见到他一次,却认为他比自己的父亲更像父亲。大舅舅开车带阿泽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那里的人都很有礼貌,他们对大舅舅很热情、很客气,对阿泽也投去关切的目光。阿泽还记得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眼神温柔:“自言自语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只要不影响他人就行啦!”

阿泽走到窗前,放眼望去,这里的视野出奇地好,尽管隔着二十多公里,也可以清晰地看见几座市中心的标志性建筑。阿泽想,环境对人的改变竟能即时生效。就在半个月以前,阿泽还住在那些建筑的附近,十平米的屋子,五千元一个月的租金,外面破烂得不行,里面现代化的设备倒是一应俱全,因为晒不到太阳,房东配备了通风系统和烘干机,因为底层潮湿,还加装了地暖。房东的品位不错,小小的十平方米里装修得很有科技感。银色的地砖亮闪闪,胶囊似的淋浴间,一切都小巧精致,仿佛特意为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定做。阿泽起初对那间小屋感到新鲜,它让阿泽觉得自己误入了矮人种族聚集地,又让她联想到赛博朋克——High Tech,Low Life。这一切像是动漫里的画面,精致的小屋,破烂的外墙,幽深的弄堂,潦倒的邻居,蹲坐在旮旯角的流浪汉和乞丐,再往外走几步却是直耸云天的大楼,穿戴奢侈品的高级白领步履匆匆,他们在人群中穿行,用香水气味织出一张细密的网。只有年轻人才能体验的生活,因为年纪大的人禁受不住。审美塑造了一种幻觉,遮掩了现实缺陷,这一切对阿泽这样刚刚离校的年轻人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就像激荡的商业片主题曲,促人前进。阿泽在那里度过了三年时光,从一开始的兴奋逐渐转为精神紧绷、疲劳、压力加重、崩溃。阿泽去看了心理医生,被诊断为重度抑郁,阿泽觉得医生的结论未免太夸张,她明明在日常工作中应付自如。很快,阿泽不知道公司里的人事如何知晓了此事,将它报告给老板。公司决定不与阿泽续约。他们给了一笔小小的赔偿金,阿泽又在小屋里待了半年,重拾昔日考试的本领。最后,一次考编让阿泽解脱出来,她有了去处。阿泽去的是一个冷门单位,前后两份工作,报酬相差极大,阿泽不得不选择搬家,她沿着地铁线路一站一站地后退,一直退到最末一站之后的两公里。阿泽惊喜地发现,这里只需要三千多,便能租到一间有着大客厅的屋子。冬日的晴天,阳光能够透过大玻璃窗,铺满她的整个卧室。

阿泽想,就这样过吧。那遥远的几座不可企及的高楼,原先于她而言像一把巨人的直尺,在它的测量下,她微不足道恍若尘埃,现在它们只是远处的风景,夜空中淡淡的三两颗星星。

“每天的八点半到九点,总是这个时段。”阿泽望着窗外说。

阿泽喜欢看焰火,城市里是禁止放焰火的,阿泽所看见的焰火,释放在比她所处的郊区更加偏远的地方。阿泽在搬家那日便发现了它,因为距离远,阿泽起初以为自己听见的是某个闲人在楼顶吹响的一声口哨,紧接着它在空中炸开,也只是发出轻轻的闷响,犹如飞虫的身体在火中爆裂。阿泽走向阳台,眼睛里终于看见巨大的绚烂,上一次她实地欣赏这样的焰火,恐怕还是在二〇〇〇年。

阿泽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一年被人们叫作千禧年,也因为那一年是她人生之初的分水岭。那时候,阿泽七岁,正是上小学的年纪。像许多孩子一样,阿泽喜欢过新年。从新年的准备期开始,空气中充满幸福的味道,和父母去超市大采购,耳朵里充斥着欢闹的流行音乐,歌星们情绪高涨地唱着吉利话,高喊恭喜发财,阿泽在琳琅满目的小零食中迷了眼,平时舍不得买的贵价物,这时候提出来,父母都会一口答应。就连阿泽的父母自己也沉浸在消费的快感中,他们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张红红绿绿的钞票,买下平日里家中不曾见过的拥有豪华包装的礼品。他们经过纤尘不染的自动玻璃门,进入品牌专卖店,年轻的导购小姐上前服务,热情地给他们推销新款服饰。过新年,所有人都要穿新衣,戴新帽。尤其是盛大的千禧年,那一年,是身在内陆的阿泽第一次吃到海鲜宴,龙虾、鲍鱼、巨大的海蟹,长长的武器般的蟹爪,阿泽和表哥阿吉一人掰下一只,在宴席里满场跑,追逐着打斗。那一年也是大家族最热闹的一年,阿泽认得了许多不曾见过的亲戚,他们往年都在外做生意,有些已经举家离开多年,此刻又在这里重聚,阿泽在大人的引导下,管这个叫一声叔叔,管那个叫一声舅舅,又有新认识的婶婶、舅妈、阿姨,她们都带着年纪相仿的远方表哥、表姐、表弟。一群孩子很快就聚成一团,蜂拥着,叫着闹着四处乱冲。那一年,阿泽的父母不知是忘记还是怎样,没有收走阿泽口袋里的压岁钱,阿泽每天默默清点,偷偷存下来两千块,放在深圳回来的表姐送给自己的米妮背包里,又把背包用围巾遮掩,挂在自己房间床头的衣架上。也是那一年,阿泽心思细腻地发现,不仅仅是自己的压岁钱增加,几位年纪相仿的表哥和表弟的零花钱也比往年更多,他们冲入小卖店或是街边的玩具摊,掏出红色大钞买电动玩具,买各式各样的包装绚丽的烟花,什么鱼雷啦,冲天炮啦,火箭弹啦,宇宙飞船啦,名字起得一个比一个夸张,或是小臂一般粗的像炸药似的大筒爆竹。阿泽只是买买跳跳糖,泡泡糖,水果味的橡皮擦,揣了满满一口袋,跟在男孩子们后面,边跑边掉。天还没黑,男孩们便耐不住玩起了烟花爆竹,阿泽喜欢看,又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他们吓唬自己。

大年初一的夜晚,外祖母家的热闹还没有散,大人们喝酒划拳打牌聊天看电视,阿吉神秘地对阿泽说,到了八点半,记得出门去看看,外面有节目。阿泽坐在母亲怀里剥着蜜橘,旁边放着取暖器,电视屏幕上是中央一台,自顾自播着春节晚会,莺歌燕舞,欢声笑语,阿泽昏昏沉沉地忘记了表哥阿吉的话,直到快九点,才猛然听见外边的尖声长啸、爆炸声,她一跃而下,冲出门去,看见人们幸福地仰着脸,焰火在眼前像无数条金色小龙一样扭动着上升,在头顶的高空中炸开,绚丽下落,像外星人投向小镇的一把巨伞,又像不断变幻色彩的流星雨,撒向地球的五色石。

“我爸爸买的!”阿吉得意炫耀,“他花了几千块买烟花呢!明天还有,明天继续看!”阿泽听了,震惊且羡慕,阿吉的父亲和别家的大人们不同,总是舍得在这样一些和衣食住行无关的用处上花费,阿泽受到的教育可不允许她这样做。

那时候,阿泽和表哥阿吉,还有在场许许多多的大人、小孩们,似乎都认为生活理应越变越好,人总是在往高处走,社会也总是在进步,他们过往的短短的人生见证了这一点。千禧年,跨世纪的一年,大人们和孩子们都变成了跨世纪的一代。有人在这一代前面加了一个“新”字,跨世纪的新一代。热闹非凡的一年。

阿泽与幼年时相好的几个表兄弟姐妹已经多年没有再见面,与小时候一同看焰火的阿吉更是断了联系,阿吉比阿泽大两岁半,年纪最接近,小时候关系也最好,但二人家庭的命运却在千禧年之后一坠千丈,阿吉的父亲是一个国企小领导,因贪污入狱,阿泽的父亲则是因为玩股票而倾家荡产。之后大家族再未重聚,千禧年那样的春节也从未再有过。就连阿泽偷偷藏下的两千块,也因为见不得母亲愁苦,自己乖乖地拿出来做了学费。仓廪实而知礼节,反之家中也化作战场,阿泽的父母原先像是文雅的两个人,此时问候彼此的祖宗却也用上了十八般武艺。阿泽的童年猝然结束。当年要好的几个表兄弟姐妹,除了生于八十年代初的大表姐贞贞,人漂亮,又说得一口流利英文,早早在深圳闯出一片天地,购置了几处价值不菲的房产;二表哥阿泰勤恳踏实,大学学的是软件工程,毕业后在北京找到不错的工作,在大舅舅的帮助下定居。其他几位年纪小的表兄、表弟、表妹境遇都算不上好,四表哥阿吉毕业以后先后去了阿泰、贞贞所在的大都市,希望站稳脚跟的表哥表姐能拉自己一把,起初是其乐融融,阿泰和贞贞都在自己所在的公司为阿吉谋了一个基础的岗位。也不过一年,阿泽听母亲说,阿吉在工作上简直一无是处,既不会做事,也不会和人交往,让阿泰和贞贞在公司里相当为难。这些事情,阿泽的母亲自然是从几个姨妈那里听来的。阿吉和阿泰翻脸后,去了贞贞那儿,又和贞贞翻脸,最后回到家乡考上公务员,一个月拿三千多的工资,经人介绍,娶了一个本地女人,也是公务员,原本日子便安定下来,不料阿吉和妻子热衷于生孩子。结婚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过了两年开放二胎,二人赶忙又生下一个女儿,前几年开放了三胎,阿吉和妻子又积极造人,生下一个儿子。阿吉比阿泽只不过大两岁半,却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有一次,阿泽的母亲谈起五姨妈,也就是阿吉的母亲,说她患上了焦虑症。阿泽奇怪,五姨妈怎会患上焦虑症?阿泽以为这种问题多出现在年轻人身上,阿泽多问了几句,母亲也说不清,只说姨妈现在瘦得可怜,平时节俭得要命,在网上买十元一条的裤子穿,有一回过年,几个姨妈约好去深圳——只有贞贞表姐的房子住得下这么多人,五姨妈百般推托,不肯跟随大部队,原来是只舍得买绿皮火车票,在路上颠簸一天一夜,只吃两个玉米。到了贞贞表姐家住下,别人都在穿衣打扮、玩麻将,只有她,不是在沙发一角坐着,就是满屋子找活干。原本无事可做,她非要这里擦一擦,那里抹一抹,忙得团团转,连续好几天不梳头,也不洗脸。阿泽闻言更是惊讶,她童年时五姨妈是有钱人,生活习惯与开销都跟一般人不同,哪怕现在,姨妈从银行退休,每月一万多的退休金也算很高了,何至于过这样的日子?“还不是贴到儿子身上去了,”阿泽母亲一语道破,“那个阿吉,可真是爱生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只管生,不管养,三个孩子,哪一个不要花钱?全靠你姨妈那点退休金。”说到这个话题,阿泽沉默下来,她知道再说下去就要谈到自己,不过还是那些老话:“怎么还不谈恋爱?不结婚?孩子可以不多,但一定要有一个吧?”这些话,阿泽已经听得耳朵生了茧子。母亲劝阿泽也回乡考个公务员,既然在上海是做公务员,回家也一样是公务员,收入虽然不多,开销却也减少了,公务员好嫁人,只要不像阿吉那样生太多孩子,父母也是能帮得上的。人要靠努力,也要靠聪明和运气,谁能都像贞贞姐姐那样,聪明、漂亮,又有好运气呢?阿泽的母亲自作主张与阿吉联系,让阿吉给阿泽介绍对象。某一天,多年不曾联系的表哥阿吉,接连着给阿泽发来七八张男人照片,有蓝底证件照、生活照、美图软件修过的自拍照,通通都是提早步入中年的大油头,微微隆起的肚子,浮夸自信的微笑,阿泽心下一惊,是自己在阿吉眼中已经沦落至此,还是阿吉确实认为这便是良配?又或者,阿吉不过是在完成任务而已。表兄妹二人多年不曾联系,阿吉无意寒暄,仅仅发来这几张照片,竟一句话也不说。阿泽觉得自己被冒犯,想想又觉得好笑,便点开阿吉的头像,查看阿吉的朋友圈,里面不外乎是一些转发的国家政策、新闻,大概是阿吉的工作需要,阿泽不甘心地往下翻,冷不防一张糊满屎尿的尿不湿照片出现在眼前,配一行文字“小家伙真能拉”。阿泽皱了眉,脑袋连连后仰,关闭手机,仿佛那东西会冲出屏幕似的。阿吉,阿吉,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四表哥阿吉,如今已是有几分讨厌的陌生人。

阿泽早已打定主意,仍要过孩子般的生活。

阿泽搬入新居不久,便拿出过去几年的积蓄,大肆采购,原先那个十平米、封得严丝合缝的水泥笼子已经让她憋屈够了。现在她喜欢什么便买什么。窗帘不好看,还薄,不遮光,换一个新的;地板上有擦不掉的可疑污渍,通通铺上地毯;房东留下的烂沙发,扔,拍照与房东沟通赔偿事宜;邻居一家在过道上安铁门,放鞋柜,不能忍,打电话找物业,再打电话给消防。阿泽要过舒适的生活,不能受半点委屈。喜欢毛绒玩具,喜欢拼图,喜欢乐高,喜欢看漫画、玩游戏,买,通通都要买。小学时,母亲整理了阿泽的旧玩具,遥控汽车、电动猴子、芭比娃娃、钓鱼盘,在搬家时全送了表弟元则。元则比阿泽小七岁,是这一代家族中最小的孩子,曾备受宠爱,就连平日里使用的餐具都比旁人高级,阿泽喜爱的旧玩具,到了元则那里就如同废物一般,阿泽眼见着它们被糟蹋,却也不能拿回来。现在阿泽都照着一模一样地再买,网购平台无所不能,怀旧市场大有可为。中学时,母亲趁阿泽去上课,丢掉的全套少女漫画、热血漫画、幻想漫画,必须买回来,阿泽在二手平台上预订,找不到,就去买日文原版。游戏机必须要有,投影仪也要备上,拍立得要买,微单要买,手机要最新款,平板电脑也是一样。吃的方面也不能委屈,零食柜要有,冰箱里也塞得满满当当,都是阿泽曾经喜欢吃的。阿泽不做饭,厨房就装扮成小卖部的样子。卡通海报贴了一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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