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如意

作者: 孟祥鹏

倒也不用哭得太大声,但眼泪还是要货真价实地掉一些。这是母亲反复给他的叮嘱。“飞机落地你就打个车回来,”母亲哑着嗓子说,“钱不钱的,反正这种事以后不会再有了。”

“好,我知道了,”他说,“先这样吧,到了我再打给你。”然后没等母亲啰唆完就挂断了电话。

乘务员正逐个检查着旅客的安全带,他熄掉手机屏幕,闭上眼睛往后一仰,开始在脑海中预演那场即将参与的、需要极其谨慎的葬礼。

哭是肯定要哭的,母亲讲得对,当着那边的面,要比亲生的还亲,于情于理都该如此。可令他为难的是,自己不太擅长流泪,从小就这样,尤其在外人面前,谨慎和理智始终操控着每个念头,甚至连父亲去世的悲伤,都无法击溃他眼中那堵与生俱来的高墙。

父亲是消防员,天生身材高大,在他 5 岁那年,意外殒命于一场大火,周身烧得就只剩下轻飘飘一把焦炭。葬礼上,他吃着一盒圆形奶油饼干,蹲在沙发角落和母亲的哭声里,若无其事地看动画片。“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亲友们抚着他的脸颊叹息,“什么都还不懂呢!”

事实上那个时候他已经懂了,而且过早掌握了死亡等于失去的要义,但他不动声色地眨着眼,人家也不会看到他心里的难过。窗外的阳光越过纱窗和香火,在屋内地板上碎裂成浑浊的方格,丝绸质地的白布搭在父亲身上,如同一片光亮的羽毛坠入恐怖深潭,他学着动画片里的咒语,嘴中反复默念“如意如意,按我心意”,试图使那几块干瘪的父亲起死回生。但遗憾的是,咒语未能奏效,众人依旧围着尸体,熙熙攘攘地看母亲掉眼泪。

自那往后,他周围死掉的人不算多,零星几个远房长辈,都与他关系不大,他只要尾随于母亲身后磕头进香即可,哭与不哭,根本无关紧要。

而且参加葬礼,对大多数人来说更像是赴宴,他们的职责是到场,然后在别人的悲伤里聊房价、股票,以及新近发生的奇闻趣事,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点缀其中的那些声情并茂、章法各异的哭,还常常会带给他们欢腾热闹的错觉,对逝者的缅怀是可有可无的主题,葬礼成了伴有哭声的庆典。后来的场合里,他扮演的便是这种冷漠的角色。

但眼下这回不同,时隔多年,命运的指针终于又指向他了。继父不比生父,想要名正言顺地继承遗产,他就无法在这场热闹中置身事外,哭不哭得出都得哭,而且必须哭得感人肺腑、天衣无缝才行。

“你的座位能往前一点吗?”后排的男人敲了敲他肩膀说,“我这边有点挤。”

“好的好的……”他连声应着,四下寻觅可以调节座椅的机关。他明显感觉到那是一张恪守法度的座椅,并未侵占后排空间,不过人家既然开口了,他还是尽量配合一下,哪怕委屈了自己。

他习惯小心翼翼地生活,几乎不冒犯任何人,这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规矩。寄人篱下这些年,虽说母亲没有手把手、一字一句地教给他该如何如何,但他却深刻领悟到这套生存法则,时时刻刻对外界感到抱歉,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

“先生,您的座椅是不能移动的。”乘务员前来提醒。

“为什么?”他问。

她指着舱壁上的警示符号,俯身解释说 :“您旁边是应急出口。”

“哦,那没办法了。”他颇为遗憾地回头,对后面的人致意。对方却撇了撇嘴,看起来并不领情。

乘务员又交代了他一些与应急有关的事项,拿来一册《安全须知》,表示希望他能仔细阅读,如果发生意外的话还需要他的配合。

“好的。”他点头答应,随手翻了几页便搁置一旁。

出于父亲的缘故,自幼他便熟悉各种消防设施的功能和用法。小时候他常跟随父亲去消防队的训练场,一片环绕着树林的山间平地,父亲他们训练时,他就坐在那里的树荫底下,吃冰棍,喝橘子汽水,耳濡目染了不少知识,虽然后来它们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父亲业余时间喜欢画画,尤其擅长素描和水彩,飞禽走兽,树木山川,世间之物在他笔下无不栩栩如生,宛如眼前景色被拓印于纸上,而且相比于现实,更加清朗、艳丽。但人生的旅途千头万绪,因身世和境遇,父亲最终并没有从事与画画相关的职业,而是成了一名消防工作者,他也没有因此忧悒,反倒时常宽慰自己说,画画是挽留转瞬即逝的片刻,消防工作是拯救意外的衰亡,本质上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他抽屉里有一本珍藏的小画本,是父亲为他画的卡通画。小时候电视上播各种各样的动画片,播完了就很难再看到,于是父亲就会帮他把那些他喜欢的卡通形象画下来,涂上水彩,灵动活泼,看起来丝毫不比电视上逊色,而临摹那些卡通画,也成了他童年生活里最喜欢做的事,父亲总是伴其左右,指导他要怎样布局、如何运笔,还常常赞扬他才思敏捷,天资颖慧,将来必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

或许会感到失望吧,他想,如果父亲知道自己没能如他所愿,肯定会失望的。

他今年 32 岁,在一间网络公司做助理工作,同期实习生,没得到晋升的都已另谋出路去了,只剩他披星戴月地坚持着,整理数据、做报表,每天楼上楼下地奔波,为同事们购买不同口味的午餐便当和咖啡,更换各个办公室的桶装水,以及打印机里的墨粉盒。老板私下里对他说 :“欲成大事者,必要忍他人所不能忍,你再坚持坚持,我很快就给你涨工资。”他说 :“谢谢老板,其实我不是图钱。”说完又有些悔恨交加之意,不图钱图什么呢?图自己能在世上有个容身之所吗?

母亲三番五次劝他回家,到嘉南那里谋个差事,好歹是名义上的亲兄弟。他不肯,说眼下这份工作挺好,自己很受器重,十天有八天要陪老板喝酒。

他倒是没撒谎,但那些大多是与他无关的应酬,老板需要人挡酒,别的同事不愿前往,轻而易举就能推脱,身体不舒服,或者与朋友吃饭看电影,到他这里就显得不可抗拒起来,人家用过的借口,他不好再用,而且生拉硬扯的谎言,他总是怕留下什么后患。因此,不得不被器重。“我没什么事,可以去。”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语调,看起来像是心甘情愿。老板拍拍他肩膀说 :“好样的,下个月就给你涨工资。”实际上他的工资数额一直未有增添,他又怯于开口讨要,几年来守着那点薄弱的积蓄过活,买一张回家奔丧的机票,就已经让他伤筋动骨了。

伴随着加速器的嗡鸣声和耳膜鼓胀的痛感,飞机摆脱了地面摩擦力,撕开气流揳入夜空。他谨慎地将目光探出窗外,人间灯火慢慢跌落于无尽黑暗。周围人没有太多表情,闭着眼睛,或者注视虚无,仿佛流浪在一种看不见尽头的、末日的喧嚣之中。

乘务员推着餐车,开始为乘客们发放食物。主菜有两种,鸡肉和牛肉,配有一份米饭和青菜沙拉。“请问,您需要哪一种呢?”她对每名乘客问出相同的问题。

那些被问到的人,有的选了鸡肉,有的选了牛肉,个别者会提出一些听起来难以满足的要求,比如能否帮我弄两勺辣椒酱,或者两种菜品各来一份吧,但几乎都得到了满足,而且是周到的、毕恭毕敬的。“好的,请稍等。”她微笑着答应。

马上就该轮到他了,餐车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变得焦灼起来。鸡肉,或者牛肉,似乎都很让他难以启齿。

无关挑剔,他只是单纯地不敢面对这个过程。

假如餐食只有一种,直接摆到面前,无论喜欢与否,他欣然接受就好了。现在,规则却迫使他必须在二者之间进行一种索取式的选择,这将带来足以令他窒息的厌烦和恐惧。他很少对别人要求什么,获得仅仅是获得,不能带有任何主动性的前缀 ;否则,在他眼中,这是极为可耻的。

一直以来,母亲喜欢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嘉南,可能她觉得这样会让他们看起来更像一家人,西瓜瓤,鱼尾肉,鸡腿,哪怕一只鸡有两条腿,只要嘉南想吃,就依然轮不到他。李叔说 :“不用这样,一人一个多好,公平公正。”但母亲似乎把这句话理解为李叔对她的认可和鼓励——她拥有了新身份,需要做些偏颇的事,使之固若金汤。因而在那之后,她变本加厉地克减属于他的东西,拼命往嘉南身上堆砌,并一再重申,“没关系的,春山少吃一点没关系”。或者,“这是给嘉南买的,春山他不喜欢”。破洞牛仔裤、玩具激光笔、可以玩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的学习机,他做梦也想拥有的,她全都给了嘉南,并且围绕着那些东西,他所做出的所有哭闹和争抢,均以彻头彻尾的失败告终。

起初他也曾对母亲有过不满,但为了弥补他的创伤,母亲总是在刻意的偏爱之后,及时递过来一个能够证明他们依然是同盟的眼色,用以表明她并非不再爱他,反而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共同利益,她不得不这么做。“你爸爸死了,”她小声开导他,“死了你懂吧?就是没有了,永远回不来了。”他失神地点点头,说 :“我知道,没有了,永远回不来了。”

原来有些东西的泯灭,从父亲去世,化为焦炭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在他们母子二人,还有李叔和嘉南组成的这个奇怪的新家庭里,他永远不再有争抢和索要的权利。所以他不得不为自己找一个对抗失败的方法——在失败到来之前,便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宣告 :不用了,我不需要。

乘务员推着餐车来到他身边,微微俯身,询问他想吃什么,鸡肉还是牛肉。他侧过脸去,看了一眼那辆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餐车——瓶瓶罐罐的饮料,果汁、咖啡、白开水,还有铝箔制的餐盒,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盖子上沾满了加热时产生的水汽,看起来琳琅满目,富足丰盛。有那么一瞬间,他的选择似乎已经冲破牢笼,来到唇边了,鸡肉也好,牛肉也罢,他知道,只要他说出来,他的愿望便不会落空,但那些伪装成理智的尊严,害怕失败的怯懦,终究还是没有轻易放过他。他缓慢地摇了摇头,说 :“不用了,谢谢你。”然后轻轻舒了口气,谦逊,且体面。虽然肚子里有点空落落的感觉,但也并非不可忍耐。

凌晨三点半,飞机平稳落地,他把空荡荡的背包攥在手里,随着人流走下舷梯。“慢走,下次再见。”乘务员一视同仁地与众人道别。

应该没有下次了,他心想,倘若不是李叔死得仓促,他决计不可能选择这样昂贵的交通方式。绿皮火车的价格仅需十分之一不到,省下来的钱能填补好几个生活费的窟窿。可以先把信用卡还了,下礼拜同事结婚要出份子钱,房东太太那边至今还欠着两个月房租,近来她多番催促,好在她人比较善良,能体谅他这种外乡人在上海过活有多么不易,每回他厚着脸皮请求她宽限几日,她最终都能答应,只说你赶紧一点吧,我们手头也不宽裕,不太会讲什么难听的话。

离开机场,他打了辆出租,跟司机说去清泉路。司机嚼着似乎是西瓜味的口香糖,从后视镜里询问他要打表还是一口价。他犹豫片刻,说 :“打表吧。”

车内的广播在播放一档政治节目,主持人和嘉宾剖析着世界局势,东欧边境冲突,全球通货膨胀,日本核辐射废水,50 年前尼克松访华等。车子转了几个弯驶上绕城高速,从星辰寥落的旷野,开始往家的方向飞驰。他打了个哈欠,靠在玻璃上想眯一会儿,困顿却毫无睡意。外面山峦起伏,黑暗像一头猛兽圈禁着此刻的万物。

其实即将抵达的那个终点,已经算不上是他的家了,由内而外,与他都无甚关联?从读大学开始,他就很少回来,逢节庆之日就推说车票难买,或者以留在上海兼职打工为借口,母亲叹惋几句也就不多强求。前两年她常给他打电话,聊些生活琐事和苦闷,告诉他李叔酗酒的毛病改不掉,以及嘉南有多不听劝,整日和来路不明的人交往,花了家里多少钱等,他听得不仔细,随口答应着,好像看电视新闻一样,喜怒哀乐,悲欢无常,都是别人家的事。

这两年李叔因为心脏问题,喝酒喝得少了,除了应酬一般不怎么沾酒。嘉南跟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小公司,在视频网站上直播卖货,赚得不少,吃穿用度也不亏待他们,可就一点,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他几乎不怎么回家,他们有什么头疼脑热,三灾六病的,一概不管不问。母亲总跟他诉苦,说嘉南不够孝顺,到底不是亲生的,把心都掏给他了也不念半点恩情。闻听此言,他嘴上多半是安慰她别太往心里去,嘉南还算不错了,心里反而有点难以言表的、夹杂着罪恶感的快意。

车子开进市区,浓重的夜色里掺进白光,变成黎明的前奏。他看到计价器上的数额,赶紧拍拍司机的座椅喊了声停。司机急刹,诧异地问这不是还没到吗?他说 :“就这里吧,我想下车走走。”车费七十七块五毛,他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递了过去,勉强够数。司机嚼着气味已经很淡的口香糖,一张一张清点,颇有抱怨地说 :“转账多方便啊。”“手机没电了。”他说。事实上他手机有电,但里面没钱。他习惯撒这种信手拈来的谎,遮掩、粉饰,或者达到别的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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