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绘玻璃(短篇小说)
作者: 曹译1
下飞机前,章西设想了很多遍与陈弋重逢的场景。说是想,其实是练习,练习如何像过去一样。他们已经半年多没见面,章西必须调动自己,像一只胀满的气球。
现在,章西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机场大厅里看过路的人们,感到一种呼吸艰难的紧张。他们被衣服紧紧包着,偶尔露出一条衬衫的下摆,高领毛衣的木耳边,或色调暗沉的提包。他们路过章西时鞋跟嗒嗒作响,有莫名的自信。这种自信让章西有一瞬间的瑟缩,赶忙攥紧了背包掉出的两条黑色尼龙带,往下一拉,让自己精神一点。章西在心里说,很开心要见他了。
对吧,她反问自己。她交替屈了屈已经僵硬的膝盖,掏出手机,朝机场电梯走去。几分钟前,章西告诉陈弋她已经下了飞机,正在行李转盘旁边。他没立刻回,想必还在来的路上。几天前他们还因为陈弋是否来接机吵了架。他说他到时有课,不好旷课去接。听他这么说,章西脑子里浮现出自己在老破的咖啡厅,一边啜饮料,一边拖行李箱等他的场景,立刻焦躁起来。那时她正趴在床上给陈弋打视频电话,闻言翻个身,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手机轻微振动,陈弋问她在哪儿。章西看见附近有条正朝下缓慢推进的电梯,默认那是通往一楼的路,于是手夹住包蹲下,发消息。
“我在机场二层,你能不能上来找我?”
陈弋回 :“你不下来?”
“我坐了这么久的飞机,你不能爬个楼?”
对方没有回复,过了一会儿回她“行叭”。
章西想到,这个“叭”字是她教会他的。
她对屏幕语言有过度的敏感,觉得“行吧”透露出不耐烦,于是强迫陈弋改用“行叭”。 “叭”,好像女孩儿倒八字分腿坐在地上,摊开双手,无奈但是友好。如今,输入法记住了新造的词,但透过这个伪装的“叭”,章西仍然发现一个硕大的“吧”。它像一只麻雀飞落树梢那样忽然而至,踩住章西疲惫的心,印下一片阴霾。
不论如何,陈弋算是同意了章西的请求。 这样想着,章西又对见面有了期待。她拍了所在地的照片发给他,等了一会儿,却接到他的电话。电话那头声音焦躁 :“你在哪儿?完全找不到这地方。”
“怎么会找不到?就在二层。”
章西站起来看四周,又踮脚看机场柜台的标记。猛地她发现脚下正是一层,连忙让他再下来。她口头吃亏,声音变小,做好了陈弋生气的心理准备。没想到陈弋并不纠缠,绕开话题,继续和她闲聊。
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出来吧,我在一层了。”
章西答应一句,放下手机,抻平她外套的下摆,短暂瞥了眼手机黑屏里她的脸,然后被自己的脚拉着往前。一步又一步,她绕过安检的蓝色宽条带,远远地,透过机场的玻璃大门,看到他的背影。
2
陈弋的背影有些歪斜,灰灰暗暗的,看不分明。章西意识到,其实他的背影和她在飞机上预想的一切背影都不相同。他有些陈旧,甚至有些粗俗。或许,她已太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注视他。
章西拖着行李箱走过缓冲带,玻璃门顺势打开,她喊了他的名字。陈弋脸上没什么表情,走过来时肩膀整体右斜,一顿一提,像电影里的黑老大,痞气。章西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看他,等她做好准备时,却瞅到陈弋手里一盒鲜红包装的卤味。因为卤味,章西胃里长出些矫情的甜蜜,那是她喜欢的口味。
章西递包给陈弋,换回卤味,笑着问 :“还记得带卤味?”
陈弋没回答,只是反应式地弯弯腰,头朝章西的肩膀靠去。他自觉地拉过章西的黑色行李箱,躲在她身后,空出一只手触碰她背上的骨头。
章西感觉到他的瑟缩,于是夸张地打开手臂,又扯他胳膊,问 :“你从学校过来要多久,是不是很辛苦?”
“半个小时,还好。”陈弋顺势拉住了章西的手。
他原来是这样沉默的人。章西渐渐复原着陈弋的全貌,同时震惊于自己的忘却。每晚和她通视频电话的人,和面前这个,好像不是同一个。想到这儿她抬头端详陈弋,看见他脸上新长了几颗发白的粉刺,印象里陈弋不长这些。再细看时,章西看到他没刮干净的胡子茬儿,旁边堆起一小块褐色血痂。 章西记起陈弋习惯用老式的刮胡刀,一刀下去,总不仔细,划下数道窄小的血口。她还反复看他穿着的夹克,是章西最不喜欢的那件,款式很旧,松垮包住他不高的臀部,显得没有精神。
“你怎么穿这个来见我?”章西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你是不是忘了,我最不喜欢这件夹克。”
他不置可否地说 :“你不喜欢这件吗?”语气好像是在问他自己。
章西看地板一眼,收住了夹克很丑的说法,拉着陈弋要找地方坐。陈弋奇怪,轻声问 :“学姐,你要干什么?”
章西比陈弋大些,恋爱初期,他叫她学姐,后来也叫名字。她从他那里抢回包来,翻出化妆品,说 :“你等我补个妆。”
陈弋“哦”了一声,安静下来,从怀里掏出手机。
章西随口一问 :“你是不是紧张啊,都叫学姐了。”
陈弋放下手机 :“是有点紧张。太久不见,你现在像个陌生人。”
章西不说话了。这时,她和他正坐在机场对面的空旷广场上。广场人流不多,随着航班降落时间的增长而逐渐消失,她举着化妆镜子,却分神看远处伶仃的建筑。那里有只飞扬的鸽子,点缀在机场大楼的顶部。鸽子被风吹蚀,已经呈现出沉闷的灰色。仔细看,连灰色也斑斑驳驳,抖落了块状的粉尘。 但它依旧是一只鸽子,它羽毛的痕迹清晰分明,它还有那颗深灰色的玻璃眼睛。陈弋就像那只鸽子,虽然沉闷,却依然特殊,他说了她想说却不会说的话。他远比她诚实。
章西又看陈弋的脸。由于风吹,他的脸像没有褶皱的杨树皮,虽然有不少黑斑,却在她的凝视下有些浪漫的观感。原来见面是这样的感觉 :一个人扑面而来,完全不由你想象。这感觉让章西又增强了信心,她合上化妆盒,捋顺头发,向陈弋确认 :“好看吗?”
陈弋转头,不带笑意,也就是不哄骗地说 :“好看。”
章西满意点了点头。
两个人转去机场出租车区排队。队列里,章西倚在陈弋身上,享受他的肉体支撑,同时感到陈弋的心脏一如往昔,在接近她时会快速起伏。章西满足而意外——他依然像从前那样吗?她对自己已经明显动摇的心感到不满。
3
章西和陈弋在晚上 8 点到了提前订好的酒店,拉开房间,看到一张挤在角落的大床。
床尾连着一条木头割成的隔板,勉强充当桌子。陈弋把手机放在木板上,把书包从肩膀拉下,扔到床上。章西也脱掉外套,啪嗒几声,学他的方式丢东西。短短一会儿,酒店煞白的床单上堆满团团黑漆,陷入狼藉。
他们靠床沿坐下,听着风吹出空调口的声音。章西挤在陈弋旁边,转头看他,又托住他的脸庞。她试图心无旁骛,压下心里一些莫名的焦虑,问他 :“你的课怎么办?请假了吗?”
“我找了人帮我点名,应该不会被发现。”他停下,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说 :“你放心。”
“好,不扣分就好。”
空调湿漉漉的气息弥散开来,粘在身上,让人不爽利。章西难受地抓下后背,看到陈弋同样在扭动身体,知道他也闻到了类似的气味。特殊的默契让章西想象此时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他们长在床上,就像长在地球上的两棵互相对视的草,冷绿色,背面霜白,摇动时如雾气缠绕。在他们的身后,一片糊涂的荒漠铺展开——因为想象,爱的感觉涌上章西的脑袋。这感觉和甜蜜、幸福这样的词汇都不搭边,反而像她扎进消毒水味的游泳池,或立于冷冽冬日的玻璃窗底。
章西往前靠了靠,让陈弋的脸充满自己的视野。她按住他戴着眼镜的鼻梁,缓缓向上,揉他凸出的关节,在他皮肤上留下浅红的印子。
“你鼻子真好看。”章西感慨。
陈弋任由她触及自己的皮肤,后来朝她的方向挪了一步。章西拉下陈弋的眼镜,想了想,又凑去嘴唇,像吮一块棒棒糖那样短暂地吻他,又离开。
吻像一种封印,他们没人再说话,只是越靠越近。章西搂了陈弋的脖子,折下小臂,抚摸他的背,最后脱鞋坐在床上,把膝盖窝在陈弋的腿心。她忽然变得温声软语,低声说些什么,又把耳朵特意蹭到他的嘴边。湿漉漉的声音里,章西把手探进陈弋的上衣,抚摸他已经温热的身体。她要把他的衣服脱下来,但卡在了脖子上。他不得已停下动作,双手解开自己的扣子,急忙从领口里钻出脑袋。
过了一会儿,陈弋把脑袋埋在她已经敞开的衣领处。
章西眼里看过去,陈弋像头正在觅食的狗,笨拙而痴缠,虽然盯着她,却只在意她的身体。她享受这种感受,这时的陈弋不像往常闷着一张脸,而像被她征服的奴隶,痴迷于原本不会痴迷的东西。她想起他们的第一次,那时他什么都不懂,却装作完全懂得的样子,趴在她身上,眼神凶恶,却迟迟没有动作。
想到这里,章西莫名笑出了声。笑声有些大,等章西反应过来时,陈弋已经停下来。
陈弋直起腰,坐在章西的小腹旁,眼神似乎在质问章西笑的原因,又其实不在乎原因,只想要出气。章西止住笑,问他为何停下来。陈弋反问她为什么要笑。
“我没有。”章西有些无奈,她伸手摸了摸陈弋像小孩一样软的头发,解释道,“我这不是见你开心吗?”
陈弋不相信,用比往常还沉闷的声音说 :“你见我根本不开心。”
陈弋从床上爬起来,拉上内裤,转身去了淋浴间,留下那些从他身上褪下来的或硬或软的衣服。章西光着身子躺在原地,看着同样光着身子离去的陈弋的背影,像被一团塑料缓冲气垫裹住。淋浴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那里四面都是玻璃,贴着防窥的玻璃纸。
水砸下,溅到玻璃纸上,迸出几朵透明的艳花。章西看到,夹在玻璃里的陈弋逐渐模糊,身形扭来扭去,看不清楚。他苍白的皮肤这会儿是一坨白肉,偶尔透出几根粗黑的线条,在淋浴间不停变幻。
章西越看越生气,她爬起来,光脚从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她拍了拍淋浴间的大门,大喊 :“陈弋你个神经病!”
4
陈弋毫无回应。章西从床上坐起,委屈弥漫,竟然挤出了眼泪。首都机场偏远,为了早见陈弋,章西凌晨 5 点从单位公寓出发,出发时天色昏沉,只有地面的少数砾石反射虚白的光。章西摸上机场巴士,放好行李,躲在后排一把微微凹陷的蓝色椅子上,安静地等待司机的询问。司机随口一问,她连忙应和,直到她的旁边凑近一个身形庞大的北京男人。他的行李背在胸前,由于拥挤,占去章西的一些空间。
大概一个小时后,章西坐在机场板凳上啃麦当劳。当时她对面走来一对身材高大的情侣,男的穿件黑色夹棉风衣,女的穿白色高领毛衣,脖子上戴着一条碧绿的珠宝项链。是对璧人。章西看到,男人双手各拉一件行李,安顿女人后转身去吧台点餐。女人跷腿坐着刷手机,指尖有修长的香槟色美甲。等男人回来时,她高高抬眼,任男人左右轻拍她的脸庞。
章西隐秘地窥探着,她故作安静,实则无意识寻找他们甜蜜的漏洞。男人把拆开的薯条摆在女人前面,女人一言不发,仍然看着手机,男人又把细白的吸管插入咖啡杯,手推着咖啡的底部缓缓挪动。章西不得不心酸地转移视线了。她开始察看女人的面貌,从高高挽起的头发看,章西猜测她是学跳舞的。而对面身材强壮的男人大概也是类似的工种——肉体是他们的资本,并且,在这个肤浅的时代,又或许每个时代,健美的肉体都是人类的资本之一。肉体使他们的评分在及格线以上,甚至达到满分。
章西把自己的脖子伸长,肩膀下沉,表演一种挺拔的姿态。然而她很快发现对面女人的其他优势。她有光亮的皮肤,重要的是,她喝过美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蓝色的柔软缎面布巾,用来擦嘴角。这种奢侈的习惯她只在极少数女人那里见过,其中之一是单位经常请客的同事。工作使章西识别了许多真正重要的东西,有些东西,比如奢侈,是章西努力也不会拥有的特征,而这决定了许多东西。
躺在床上的章西开始表演一些动作。为了引起注意,她砸被子,砸出一个坑,又抚平。她从床上站起,从一端走到另外一端。 眼泪在这些举动中渐渐干涸。哭了一会儿后,章西觉出没意思,擦擦泪痕,重新把身体贴在床单上。她在那里左右翻身、挪动,直到一块方形的凉意印在她皮肤上。她摸到自己的手机,从被子里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