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棕榈寨(短篇小说)
作者: 程皎旸我不知母亲去了哪里。上次见她的动态,是去年春末,她更新了一幅画在个人网站 :一片紫,深浅荡漾,像海,或傍晚时的薄雾 ;中间斜躺姜黄色女体,四肢被截去,乳房淌血,血迹在腰间对称晕染开,好像被折断的翅膀。图片角落有字,是她的笔迹,宛如羽毛纤维拼凑的密码,我看不明白,但我知道这是她家族字符——东南亚的棕榈寨文。我购买了“冷门语言翻译软件”,破解出语无伦次的句子 :“春光灿烂,翅膀飞吗?香港离去。”不知母亲在写什么。也许是诗,也许是想告诉她的粉丝,她目前离开了香港,到别处旅游。莫名其妙,说走就走,一向是她的特色。我没多想,继续钻回自己的生活。
那段时间,我忙着处理“火烈鸟女团”宣传案。她们是来自东南亚的表演团体,由数十名变形女子组成,平均年龄为 18 岁,报名参加“火烈鸟小姐”改造计划后,便会被送去曼谷集训,表现优异者可与女团签约,并进行变形手术。从手术台上醒来后,她们的皮肤已从棕黄褪成橘粉,背脊更生出一对漂亮的电子羽翼。羽翼依靠太阳能充电飞行,羽毛色泽随光照可经历浅粉至橙红的渐变,如梦如幻。不过,每年仅有十强选手才能成为火烈鸟小姐,其家庭亦可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报酬——据说这是自人妖后,最受东南亚人期待的行业。
在东南亚各国首都赢得大量粉丝后,火烈鸟女团决定进行亚洲巡回演出——自东京、首尔后的第三站就是香港,时段在圣诞节前一周。自十月起,我便负责为火烈鸟女团策划线下广告。
当橘粉肤色女孩在地铁站内的全息投影广告牌飞天起舞时,我意识到圣诞节快到了。我暗自观察路人的反应,他们纷纷议论那对翅膀,兴奋地讨论它们被插入女体的过程。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母亲的那幅画——姜黄色的女体,泛着羽翼状的血迹。我刷回她的个人网站,没有更新。我又发了信息问她 :“在旅游吗?”她没回复。我甚至给她打了电话——却被告知对方用户已停止服务。我开始紧张,并在梦里见到她 :她的身体被大小不一的树叶层层覆盖,只露出一对铜黄色乳房,乳头汩汩流血。我在梦里问 :“你是我的妈妈吗?”她面无表情,但乳房却对我摇摇头。我问 :“那你是谁?你的乳房为何这般恐怖?”她听完便发怒,张嘴吐出巨爪,将我撕碎。醒来后我再次给母亲打电话,依然不通。我无法再安心入眠,工作也心不在焉,终于,在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我从保险箱里拿出母亲留下的备用钥匙,乘上去往西贡的小巴。
2
坦白说,我曾憎恶我的母亲,巴不得她消失。我恨她曾是情色演员的身份,恨她与我父亲结合却又被他无情抛弃,恨她将铜黄肤色、高耸额头及厚重嘴唇遗传给我,还让我永世无法逃离“东南亚贫民窟”棕榈寨人的标签。不过随着胸部的丰满、臀部的挺翘,我的面部瑕疵、家庭背景不再遭人白眼,相反,男同学逐渐中意我异于香港大多数女生的身材曲线。几次恋爱后,我也更能理解母亲被父亲抛弃后而愈发孤僻的性情。于是,我退掉了与男人合租的房间,搬回香港岛的家陪母亲——那年我 23 岁。
但好景不长,母亲与一个年轻艺术家谈了半年恋爱后,便痴迷绘画,终日将自己关在卧室。最终,她搬离港岛,回到西贡。她在西贡拥有一栋两层楼的村屋——准确来说,那是我祖母留给父亲的遗产。或许出于同情,又或者想一劳永逸,离婚时,父亲答应,这个村屋可在未来二十年内无偿借给我的母亲,但之后的抚养费便能少则少。据说我曾在那里度过长达三年的无忧童年,但我却对它印象淡薄,只是偶尔整理云盘相册时,才瞥见它与我共度的时光。例如四壁墨绿的书房,咖啡色书架呈半圆弧,立在复古吊扇下 ;母亲头戴棕榈寨特有的尖塔状镀金高帽,披透明雨衣,内里着猩红色比基尼,颈上挂孔雀毛穿成的链子,赤脚,脚踝戴一串铃铛。或许她正摆着性感的姿态,等着被我父亲拍摄写真照片,却被幼小的我干扰 :画面里,她一边扶着帽子,一边侧头大笑,胳膊伸向右下角,那里正趴着一个哇哇大哭的我。
但此刻,墨绿色的四壁看不到了——它被母亲挂满印花棉布。书架还在,但书已被清空,堆满杂物 ;书柜旁是画架,空着,咖啡色的框架已蒙了浅尘——这让我确定,母亲已经许久不曾回家。
我又去卧房搜索。房间摆设简陋,除了单人床外,就是红木衣柜。我打开一看 :姹紫嫣红的夏日裙装都乖乖待在里面——那是她最中意的服饰,反而在香港不常穿的秋冬装,通通不见——看来母亲没有出意外,她只是一时兴起,去北方旅行了。这么一想,我放松了,顺势往床上一躺——就在这时,我瞥见一张照片,散落在枕边。抽出来一瞧,原来是明信片,正面印着一片棕榈树,树下有一头幼象在缓缓行走。我原以为它是被遗落在这里的老古董,但我将它翻到背面一看,就有些难以相信它的真实性 :邮戳显示的日期竟是今年的九月九号,而邮票下还写着几行简体中文,笔画间隔很大,像还未掌握笔力的孩子的字迹。而句子开头更令我吃惊 :“绮绮姨,你好。”绮绮是我的小名,与我关系好的朋友也会这样唤我。我连忙读下去——尽管语句极不通畅,文法也用错,但我努力凭联想捕捉大意 :
我从舅舅那里得到这个地址。 听说你会和姨外婆一起回家,看我外婆,我太激动。你的手链我戴,一直。等你来带我去香港,一直。 11 月 23 日下午三点,等舅舅去棕榈寨机场接你们,再来见我。
爱你的Srye
2029 年 9 月 9 日
Srye,思蕾,或思瑞——我反复咂摸这个落款,无法确定它正确的读音。但它却仿佛一道咒语,逐渐在我的记忆里点燃微弱的光 :
幽绿的光影下,一个棕榈寨女孩从路尽头小跑过来。她四肢纤瘦,马尾扎得老高,赤脚,踏在干裂的土地上,裸露的四肢也如尘土般泛着深棕。她一路跑,一路唤我的名字,尝试用刚刚学会但十分难听的中文 :“绮绮姨,绮绮姨——”
我完全想起来了 :Srye 是我其中一个表姐生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侄女。上一次见到她是十多年前,我随母亲回乡参加外婆葬礼。那时我还是中学生 ;Srye 不足十岁,却非常聪明,被母亲教了三次,就能模仿出“绮绮姨”的发音,而光是看我比画,便能懂我意思——这十分讨我喜欢。余下的时光我便与她玩耍而过。我记得那天下午,她带我穿过芭蕉树丛,经过吃草的瘦牛,进入几乎无人的山谷,爬到圆滚粗壮的老树上吃甜腻腻的杧果,望泛紫的天空落下香橙般的夕阳。
很快,天色暗了,两边山壁显出鬼影,投射到地面令我恐慌,我起身要走,却被 Srye 拽住胳膊。她指着天空,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姿态——下一秒,几团黑雾状的生物便从高处的山洞飞出来,箭一般消失不见。我惊得大叫,Srye 连忙捂住我的嘴巴,我屏住呼吸——就在这时,一连串黑雾从山洞汹涌而出,像被放飞的乌云,一团接一团,源源不断,无穷无尽,越过树梢,朝着远处的湖面驰骋 ;又像是透明的画家在夜空中练笔,刷子在同一处描来绘去,成了愈发浓烈、流淌的黑。这是什么?我满脸疑惑。Srye 便又做出飞翔的姿态,尝试向我解释。我还是不懂 :是什么鸟类吗?她灵机一动,双腿挂在树枝上,双臂在下方摆动,我恍然大悟——是蝙蝠!夜幕降临,蝙蝠出洞了!我又惊又喜,连忙拿出手机,拍摄眼前的奇观——这回轮到 Srye 好奇了,盯着我手中发光的屏幕,一脸茫然。我记得那时,棕榈寨尚未被旅游业开发,所有人的衣食住行似乎还停留在二十世纪。于是我揽过她,打开我的相册,一张张给她看手机里的香港。我给她解释 :这个是中环,那个是铜锣湾 ;这个是我们在九龙塘的房子,那个是我们中学生的派对……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能听懂,总之她聚精会神。
但 Srye 不能陪我玩太久,她每日都要帮家族大人做粗活。她一离开,时间又煎熬起来。好在第二个夜晚,有几个亲戚便与母亲发生争执——其中有一个女人,一直在劝架,结果被一个男人拽起头发拖走。我至今还记得,那个男人对着母亲拳打脚踢,还对她双乳吐了一口痰。她气得大哭,立即收拾行李,决定带我离开。我倒是满心欢喜,终于要离开这个无聊的村落,等待母亲从城中心请来的司机接我们去飞机场。
翌日一早,一辆老旧的皮卡车来了。临上车前,我听到有人大声唤着我的名字“绮绮姨”——回头一瞧,Srye 从夹道生着翠绿植物的小径朝我跑来,手里拎着一袋杧果。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就是这时被感动,却一时不知该送什么给她留念,便将胳膊上的紫水晶手链摘下来,给她戴上。然后,我用贫瘠的棕榈寨词句表示,我会再来看她,并带她去香港玩。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带着哭腔对我说着一些棕榈寨话,母亲似乎还在生气,瞪着 Srye,甩开了那双深棕色的小手。车开了。我靠在皮卡车厢上,一路回头冲 Srye招手,大喊 :“我会带你去香港,带你去香港”——我发誓那一刻我没有骗她,只是皮卡驶远,我看不到 Srye 的身影后,一些问题便浮现在我脑海 :Srye 应该没有护照,母亲似乎不喜欢 Srye,我更不知如何与这不发达的地方取得联络——看来这一别便不会再相见吧?想着想着我感到怅惘,在颠簸的车厢里睡着了。醒来我便随母亲登上返回香港的飞机。我在高空中逐渐忘了自己的承诺,忘了 Srye,甚至也忘了自己还流着一半棕榈寨的血液。
3
离开西贡的村屋后,我反复阅读这明信片上的文字,猜测着它能给我的暗示。但反复琢磨,我所能得到的信息只有一个 :棕榈寨老家或许有事情需要我与母亲共同出席,但母亲独自一人去赴约,丢下了我。为什么呢?这让我又开始反复做梦,除了怪物一般的母亲外,梦里还多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极其瘦小的、黝黑的女孩,穿越一片翠绿而来,紧紧握住我的手,盯住我,求我带她走。
被失眠反复折磨数日后,我向经理请了三天年假,于 11 月 23 日早晨搭上从香港飞往棕榈寨的飞机。
说来惭愧,虽然身为棕榈寨与中国香港的混血儿,我却对棕榈寨所知甚少。或许因为母亲拒绝与我说起棕榈寨的往事——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教我回避身份问题,即每当有人问起为什么我的肤色看起来偏棕,我就说是去沙滩晒的,以至于当我进入被旅游团包围的经济机舱时,我竟感到自己是去异国旅行,而非回乡寻母。
好在座椅上插着一本薄薄的《棕榈寨是个好地方》,我连忙翻阅,尽可能减少自己对于家乡的内疚。
扉页是一张打磨精致的裸眼 3D(三维)照片 :碧蓝天空下,被旅游局修复过的棕榈寨古国石窟壮丽 ;由石头堆砌起来的塔,仿佛森林般成片,塔面上雕着佛的微笑,笑容倒映在澄蓝的湖水里 ;一个红裙女子,戴着 VR(虚拟现实)眼镜仿佛幽灵般凭湖而立——“棕榈古国 VR 之旅,让你踏入时光隧道,带你穿梭在过去与未来,让消失的辉煌重现!”——我便登时想起,在初中的亚洲地理课学过“棕榈寨古国的消亡”——但具体内容记不得了,并不是什么必考重点。
再往下翻,便都是精美的广告 :五星级古塔式酒店、寨式足疗城、水上市集、竹火车漫游、火烈鸟小姐舞蹈秀、仿生象骑行……不久我便睡着了,直到飞机降落,我才被眼前的美景惊呆 :
蓝天碧蓝如湖,阳光仿佛刺穿大地,空气透亮得摸不着一丝粉尘。仿棕榈寨古塔的建筑立在机场,墙壁镶着金色的佛像。
金光闪闪的建筑让一众游客都跑过去拍照,这忽然增加我的自豪感,并逐渐想象着家乡如今发展的盛况——直到排队出关的时候,我才记起自己的任务,四处张望,却根本不见母亲的身影。我盘算着 :如果母亲失约,Srye 也未出现,那我岂不白白请了这次年假?以至于一个穿着浅绿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都没有察觉。我见他对我双手合十,便想起棕榈寨盛行佛教,于是也双手合十还礼——哪知他忽然变脸,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出队伍。
我用英语求助,他并不理睬,倒是队伍末尾的几个年轻游客告诉我——我该给小费。
于是,经过第二轮排队后,我乖乖给了10 美元作为小费,这才顺利出关。
一进入到达大厅,视野便开阔许多。机场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大,很快便走到出口 ;也并不像其他的国际机场那样复杂,出口只有一个——一个玻璃制成的自动门,可以看到外面不少人在接客。他们举着 LED(发光二极管)名牌,各种各样的文字都有。我很快就被一个吸引 :“欢迎阿丽莎小姨、绮绮表妹”——看来还真的有人在等我。
但出于刚才的小费事件,我不得不警惕,戴上墨镜,佯装陌生人,随着人流,绕到木牌附近。举牌的人是身材敦实的棕榈寨男人,他戴草帽,脑袋圆圆,穿鲜黄色 POLO 衫,胸前印着菠萝形状的卡通人物,并将衣角扎到了系着皮带的牛仔裤里,腆着肚子——看起来不坏。我又站定,斜睨观察一阵。只见他时不时踮起双脚,探着脖子向出口那边张望——的确是在等人。于是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还没来得及问候,他迫不及待地露出热情笑容,一张嘴,蹦出一串棕榈寨语。 我其实听懂了,他大概在说“你好”之类,但还没等我回应,只见他撩起衣角,露出肚皮,松软的腰围显出一串针脚缝合的金属拉链——吓得我心一凉,直往后退。他却不慌不忙地,将拉链轻轻拉开,露出拇指般大小的黑色按钮,一按,再抬头,便吐出一连串标准的、但仿佛软件翻译般的中文发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