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作者: 林培源

1

天光透进门缝,像蓄满的水挤过并排的防洪板,朝厝内奔来。洪丽身披珊瑚绒毛毯,坐在靠背藤椅上,指间的烟将灭未灭。灰尘绕着光柱旋舞,石棉瓦厝顶传来一阵窸窣声,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老鼠爬过横梁,趁停车铺万物未动的当口,溜回窝里。

洪丽脚后跟蹭向地面,藤椅木腿因摩擦而发出“刺啦”声,片刻后,一切归于静默。

以藤椅为圆点,可以划出一块弧形区域,弧形顶端是紧闭的一排铁门,八面漆成银灰色的铁门板并拢,将内外隔开;弧形左侧靠墙的位置搁了一套皮沙发,赭红色,坐垫有块鼓起,像开了瓢儿,露出海绵;右侧停了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挤挤挨挨,车把或后视镜的铁柄处挂着塑料号牌。此刻,日头的金线尚未穿过来,数十辆代步工具仿佛身居洞穴,等待被照拂。光顾停车铺的人大多来自四邻八里,他们通常在这里寄了车,转乘其他交通工具。洪丽指挥来客将车停好,叮嘱他们勿锁车,方便她挪移摆放。有人喊“取车”,她移动胖墩墩的身体,摘取号牌,归还存车。

将睡未睡时分,洪丽幻觉中有人敲门,“哐哐哐”将她催醒。稍待片刻,洪丽将会起身,开锁,把门板沿滑槽推向两侧,更多光线会急不可耐地涌进来照亮暗处。

洪丽望了望睡房,三合板隔开的狭长空间塞了张折叠眠床,睡房上方无遮无拦,直通厝顶。那里躺了一个人,门帘将他与洪丽隔开。昨夜他鼾声大作,翻过身把枕边人仅有的容身处挤没,想到这里,一种被人侵占地盘的无奈钻入洪丽心间。幽暗中她听到一声警告,此人危险,切莫久留。摇摆不定之际,那人苦苦哀求的眼神钉子般扎过来。洪丽觉得自己正涉渡在一条险象丛生的巨河中,因为无从登岸,只好顺流而下了。天擦亮,她干脆披了张薄毯,移到大厅坐着。

随着“哐啷——哐啷”几声,铁门底部的轮轴滑过凹槽,门板往左右两侧堆叠,顶到门框后,又稍微回弹。洪丽倚在门口,乜斜双目巡视四周。垃圾车驰过桥面,遗落一摊水渍。浣衣归来的老妪,将塞满衣物的塑料水桶固定在自行车后架上,推车缓缓前行。

洪丽出了门,绕过近旁工地行至桥头,企定在一棵异木棉树底。风吹过,树冠上淡粉色花瓣簌簌抖动,一只雀仔栖居枝头,啁啾鸣啭。桥下溪水奔流不息,水面被风吹皱,日花落下,反照万道微光。近旁,洗衣的妇人三三两两蹲在石阶上——眼前的场景如此熟悉,以至于洪丽疑心昨夜的经历是个梦,没有来由,飘忽而至,旋即坠入水面的一处漩涡。

洪丽行到公路斜对面的早餐铺,一屁股坐到餐桌前,叫了碗猪血汤。早餐铺除了草粿粿汁这类潮汕小吃,主打的是肠粉和猪血汤。洪丽尤其喜欢猪血汤,加了瘦肉、猪杂和青菜,热气腾腾,鲜甜美味。她把汤汁吸得一滴不剩,扫码付款,对着老板喊,加碗猪血汤,打包!

老板在肠粉机跟前忙活,双目却长了脚,穿过白色蒸汽,搭在洪丽身上。

——睇乜个?洪丽拉高声音,挑衅似的。老板平时爱开洪丽玩笑,这回也不示弱,烟叼在嘴角,睇你大美女哩!这话引起了其他食客注意,有人停箸张望,准备看热闹。洪丽明知老板的话是调侃,放在往日或许会跟他打打嘴仗,可眼下她无甚兴致,擦嘴的餐巾纸一丢,拎上打包的猪血汤,行开了。

停车铺端坐于大桥一头,正对通往镇中心的马路。马路与国道连接处呈T字形,成了客运车和货车的天然停靠点。客运繁忙时节,洪丽和客运站合作代理车票,收款、登记、出票,有时还要手持大声公唤人上车,调停各种大小矛盾。

远近邻居都熟悉这位体态丰腴的胖姐(私底下喊她“肥丽”),有事无事总爱旋到铺头,聚堆呾耍呾笑(说笑)、“锯奅弦”(闲聊)。洪丽为人豪爽,身形圆胖,似只大号不倒翁,只要往柜台一坐,就能吸引各色人等聚拢,闲话八卦一浪逐一浪,铺内好不热闹。

这些年,洪丽卖过煤气,摆过水果摊,做过日用品和烟火“碰鳔”(鞭炮)批发。什么东西挣钱就掺和些什么。每日清早,她把叠成一摞的塑料圆凳依次取下,摆于门内水泥埕上。门口的两张长木椅是她找相熟的木工师傅打制的,铺内横梁上吊了两支日光灯,装点出候车厅的模样。前些年光景好些,高铁和动车未驰进这片平原,大巴往返于镇上和珠三角一带。除开存车费和车票代理费,洪丽的收入主要靠卖烟酒茶和一些日杂食品,如泡面、面包、饼干、烤肠……高铁站开通后,大巴票价跌落,班次骤减,往日的热闹仿佛被凭空抽走,洪丽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洪丽明显感觉到,生活像吹得鼓鼓的皮球忽然漏了气。远近几家铺头关张大吉,只有停车铺勉力支撑着。几个月前,紧邻的三间——修车补胎的、卖建材瓷砖的、开没多久即倒闭的足浴店——盘出去了,开发商计划兴建小产权房。洪丽预见到,不久的将来这里将耸立起一排溪景房,倚桥而立,视野绝佳。那天,施工队的挖掘机捣平了三间铺面,砖墙碎瓦倒塌,升起巨大尘雾。洪丽见有人设了神龛,点蜡烛、烧纸钱,祭拜土地公。现在地桩打好了,柱梁钢筋也搭起来了,工程却迟迟未见进展。洪丽祈祷,千万莫成烂尾楼。等这一带住了人,她要抢先机开一间便民超市。做生意的事,洪丽自诩还有点“窍水”,知道“天晴积存落雨米”的道理。

洪丽步入铺内,掀开睡房门帘,闻到一股混合了汗液、体液和尿液的酸臭味。经过一夜的发酵,那味道直冲鼻腔,令人作呕。

洪丽厉声斥了句“细栋”。

唤作细栋的男人睁眼,呵欠连连,见是洪丽,翻了身拉上被子,打算把中断的酣眠续上。

洪丽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将装了猪血汤的打包碗杵过去。热气熨过细栋脸颊,他“哎呀”大叫,险些从床上滚落。

看到男人龇牙倒吸冷气的滑稽样,洪丽爆出笑来。

细栋嘴阔鼻大,皮肤偏黑,额头有块铜币大小的疤,近看像生了癞疮。他上半身裹了条毛毯,下半身露出光溜溜的大腿,歪歪斜斜倚着眠床头。昨夜染了风寒,此刻他眼袋发黑,双目水肿。被洪丽这么一番作弄,他也不恼,露出黄牙,笑嘻嘻道,丽姐——

这个称呼像挠痒又像呵出的气,轻轻撩拨着洪丽。

细栋重复,丽姐,声音低了些,语气透着谄媚。洪丽听得头皮一阵麻,鼻腔里“哼”一声,食了早顿就走吧,勿当这里是善堂。

从洪丽的笑里,细栋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善意,知道这是装腔作势,要给他一个下马威。悬着的心松懈下来,他打开摆在床头柜上的打包袋,喝起了猪血汤,嘴里呼哧呼哧。不紧不慢地问洪丽,食啊未?

洪丽回了句,食了。

细栋卖乖,直呼洪丽是菩萨心肠,要不是你发善心,我得露宿街头。

洪丽一脸嫌弃,勿四散呾话!

其实,早在拍响停车铺的门之前,细栋就忖度,求助成功的概率只有一半:要么被赶走拒之门外;要么软磨硬泡,直到洪丽开门留客。毕竟,在那种情况下——浑身被水浸泡得发臭发冷不说,背部和肋骨还有多处划伤,运动鞋丢了一只,袜子让荆棘钩破了,脚板上血痕密布——他只能放手搏一搏。

敲门声响起时,躺在床上刷手机的洪丽吓得一哆嗦。拍门声催命般持续着,洪丽听到有人喊“开门”,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荡开。洪丽披上一件外套,挨近门板。哪位?半夜三更敲乜门!门外声音哀求,我,细栋,麻烦你开门。不消思考,洪丽想起了“细栋”是谁。她借着手机手电筒的亮光开锁。光线晃过门缝的瞬间,她撞见一张白森森的脸。洪丽惊呼起来,想堵门,不料细栋一只脚卡进门缝,用力顶开了门板。

洪丽掀亮日光灯,清清楚楚地照见了细栋的狼狈相。他像一截从水中捞上来的肉肠,发胀、泛白,头发粘着头皮,嘴唇发紫,颧骨有块乌青。衣衫全湿透了,袖口、裤腿污水滴答,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圈深色印记。他瑟瑟发抖,目光躲闪,和洪丽印象中的细栋简直是两个人。

洪丽警惕起来,你遇着乜事?怎么跟个鬼一样!

细栋抹了抹鼻子和下巴,丽姐,无乜事,免担心。

洪丽还是紧蹙眉头。见他身上有伤,顾不上细问了,让他坐到沙发上,找来消毒水和棉签清理伤口,又取出止血胶布贴在伤口处。做这些的过程中,洪丽低头没说话,铺内静得剩两人粗细不一的呼吸声。

洪丽问,你踏着屎坑了吗?通身臭过东司!

细栋嘿嘿一笑,呾出来你唔信,比屎坑还臭!

洪丽瞪一眼,是唔是做了孬事?

细栋眼神暗了下来,开口道,姐,你相信我,我暂住一夜,天光就走。

好奇心得不到满足,洪丽脸有愠色,又知道竟然说到这个地步,细栋牙缝里肯定撬不出什么话,再问也白搭。

她受不了细栋身上的臭味,敦促他洗个热水浴。

细栋拐着脚走到浴室门口,停下来,有衫裤给我换吗?

洪丽两眼一翻,我去哪里找衫裤?

我这身衫裤穿不了,洗浴好不能赤身吧?

洪丽在衣柜里翻找出一件黑色卫衣、一条运动裤,扔给细栋。

这件衫应该啱穿,裤就唔知了。

浴室响起哗啦啦的水声,隐约还传来了歌声。洪丽坐在沙发上,耳边嗡嗡响,听着破锣一般的嗓音。这狗样了,还有心情哼歌呢。与此同时,害怕的感觉袭来。她后悔自己太莽撞,轻易让细栋进了门,心情像是苍蝇被粘住。眼下这地步,下逐客令来不及了。她掂量着后续可能发生的事,一件一件,挤得头发蒙。

眼下要紧的,是把细栋安顿好。想到这里,洪丽的注意力移到了沙发上。她搬出一张毛毯,见细栋坐过的地方有污渍,便用抹布擦干。

细栋洗完浴出来,洪丽给了他一双拖鞋,吩咐他睡沙发。

细栋趿着拖鞋走了过去。

洪丽将灯熄了。黑暗中男人的身形被沙发托举着,在洪丽视网膜上印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回到睡房,洪丽把门关上、锁紧,竖起耳朵听外边的动静,确定没有异常,这才放心爬上床。

后半夜,洪丽迷迷糊糊中听到细栋喊“丽姐,丽姐”,声音急促,像随时要断气。

洪丽睡意顿消,打开灯,看到细栋背弓着,如一尾滚水煮过的虾,裹着被子,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洪丽摸摸他的额头,果然烫手。她从电热壶倒了碗开水,泡了包感冒灵冲剂。细栋嘴唇干白,对着碗口吹了吹,咕嘟咕嘟喝完。

为保险起见,洪丽又熬了一碗红糖姜汤。

细栋喘着粗气,汗珠从额头渗出来,把刘海弄湿了。

丽姐,我还是畏冷。

洪丽说,你把毛毯包紧了睡。

细栋缩了缩脖子,抬着眼看向洪丽。

洪丽问,莫这样睇我,过惊人。

丽姐,我能进去睡吗?

这话让洪丽犯了难,她满脸狐疑看着细栋,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转念想,万一烧出事送医院,就麻烦了。

警告你啊,睡眠床可以,勿动手动脚。

细栋苦笑,你睇我通身软泥,能做乜个?

洪丽咬咬嘴唇,知道自己过虑了。

洪丽行前,细栋跟后,一同进了睡房。眠床不宽,勉强够睡。细栋二话不说,拣了内侧靠墙的位置,直挺挺躺了过去。洪丽撩开门帘,又往沙发上张望。细栋说,那里真个太凉了。洪丽这才打消了睡沙发的念头。谁占谁的便宜还说不定呢!一咬牙,也钻进了被窝。

眠床被细栋占去大半,洪丽只能侧身躺卧,在细栋体温的烘托下,她的身子迅速暖起来。

细栋发出粗重的喘息,很快鼾声响起,睡死过去。

洪丽抽过一角被子垫在脖颈下当枕头。她在寂静中,听着自己的心口怦怦跳,连呼吸都小心了起来,好像细栋才是这里的主人。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闯到眼前,混合了暧昧和肉欲,搅乱空气,荡起涟漪。一阵怪异的感觉涌过来,刚才还客客气气的,转眼就并排躺着,哪有什么主客之分、男女之别?

洪丽当然睡不着,她开始琢磨起和细栋的关系:两人之前是打过照面,有彼此的联系方式,私下往来并不多,顶多算相识而已,怎么就躺一张床上了,真是荒唐!

洪丽背对细栋,黑暗中睡房的门、屋顶的横梁变得清晰起来。她想起上次和细栋见面还是热月的时候,细栋开车来铺头,托她找辆顺路客车将一箱荔枝运到佛山。

洪丽查了班次,下午三点有一班。

细栋把沉甸甸的箱子搬下来,问她运费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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