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云鹏

作者: 刘庆邦

郜云鹏0

郜云鹏是一个很自负的人。他的鼻孔不一定朝天,但在说话前和说话中,鼻腔里老是发出习惯性的铿铿的声音。在听别人说话时,他鼻腔里有时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有力的声音,好像不单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喉咙似乎也参与其中,使喉音和鼻音形成了共鸣。铿铿就要排气,气体不是从他的嘴里排出,是从两个鼻孔里排出来的。在我听来,他鼻孔里排出的气都是傲气。我设想,如果郜云鹏的鼻孔里含有汽油的话,在他排气的同时,在他鼻子前面擦燃一根火柴,他的鼻孔里一定会蹿出两根火舌来。

郜云鹏大概觉得他有资格骄傲,因为他是1967届的高中毕业生,如果不是赶上“文革”停学,他或许会成为一名大学生。那时候的大学生可了不得,一旦上了大学,就跟跃过了龙门差不多,一条鱼就会变成一条龙。郜云鹏虽说没有成龙,离成龙已经比较接近,算是一条预备性的龙吧。

因此,他比我调入矿务局宣传部要早一步。当我从基层调进宣传部时,他捷足先登,已经是宣传部的宣传干事。我是1967届的初中毕业生,一个是高,一个是初,两相比较,高下立见,他正好比我的学历高出一个档次。这样挺好,作为在一个大办公室工作的同事,我正好可以向他学习。可是,恕我直言,在我们做同事期间,他没有表现出任何高人一等的地方,我从他身上没学到什么东西。做宣传工作嘛,无非是动动笔杆子,写一些宣传性的文章,为矿务局的工作买好,以向矿务局的领导交差。在一两年时间内,郜云鹏除了参与编编不定期出刊的《矿工简讯》,我没见他写过一篇像样的文章。有一次,我们宣传部的部长别出新招儿,也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意思,命我们四五个宣传干事每人写一篇小故事,凑在一起,凑成一篇通讯,送给了省里的日报社。结果,我写的小故事见报了,郜云鹏写的小故事未被选用。郜云鹏看到报纸,有所不悦,并不以为意,只说了一个字:球!

这个“球”字,肯定是一个别字。为避免字面上不好看,我不愿意写带尸字头的那个字,只能用皮球的“球”字代替。没错儿,郜云鹏凡是说否定的话,或说带有负面评价的话,都是一球以蔽之,除了球,还是球,球仿佛成了挂在他嘴上的口头禅。真的,我几乎没听郜云鹏说过肯定的话,不知他用什么词表达他的肯定,好像他对什么都看不上,对整个世界都持否定的态度。

不过,我们二人的关系处得还可以,井水不犯河水,没闹过什么不愉快。不但没闹过不愉快,我们之间还发生过类似快乐的事。举例来说,我这一辈子只给一个人理过发,那个人是谁呢?不是别人,正是姓郜的郜云鹏先生。别提那次给郜云鹏理发了,一想起来,我就禁不住想乐。还拿一辈子说事儿,这一辈子能让我一想起来就想乐的都有些什么事呢,扒拉来,扒拉去,只有那次给郜云鹏理发。乐,无疑是一种心理活动,当一个人想乐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憋不住。就算用牙齿把乐咬住了,乐还是会从鼻孔里、眼睛里,甚至耳朵眼儿里冒出来。

偌大的矿务局机关,没有理发室。在矿区的街道上,只有一个理发店,理发店里只有一个理发员,理发还收钱。于是,我们宣传部利用卖废报纸攒下的钱,买了一把不锈钢理发推子、一只塑料梳子和一条围裙,在办公室里互相理发。宣传部有一位姓王的转业军人,他在部队时学过理发,给同志们理发的事,主要由他操作。这天下午下班前,老王为我理过发后,下一个该为郜云鹏理。老王已给两个同事理过发,他大概站得有些累了,说理发其实很简单,把长长的头发推短就是了。问谁愿意试一试?

我自告奋勇,说我来试试。

郜云鹏看我的眼神有些狐疑,问:你行吗?你以前理过发吗?

我没对他说明,我以前从没理过发,这是第一次为人理发。我只是说:我看理发挺简单的,比写稿子容易多了。我还想说,写稿子还得动脑子,还得用钢笔在稿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写,而理发只需把长头发理短就完了。我没有多说,我说得越多,郜云鹏拒绝我给他理发的可能性就越大。

郜云鹏鼻子里铿了两下,总算没有拒绝我给他理发。

那时还没有电动理发推子,我们使用的推子是手动式。我们用手指比较灵活的右手,握住理发推子的两个把子,利用把子之间弹簧的张力,开开合合,带动推子前面钢铁齿子的反复错动,同时把齿子探进头发丛中,就把头发剪断了。进入理发过程我才知道,把头发剪断是不难,难的是头发的造型。郜云鹏的发型,不是大背头,不是偏分,也不是板寸,是一边倒。头发在后脖颈和两个鬓角那里比较短,越往高处越长。长到头顶最高处,也是长到最长处,头发一律从左边向右边倒。平日里,郜云鹏对发型是在意的,每日都梳得一丝不乱。我理解,自下而上为他理发,无非是把普遍长长的头发理得短一些。我用推子从下面贴着他的头皮往上推,推子所到之处,头发纷纷落下,一切都很顺利。按照技术要求,头发从短到长,有一个逐渐过渡过程,须形成一个坡度。我的问题是,对分寸的掌握不是很好,觉得该把推子抬高一些,不能再贴着头皮往上推,而是把推子悬空斜着往上推,我没有做到把推子逐渐抬高,而是突然抬高。如此一来,上面的长头发和下面的短发茬就形成了黑白分明的状态。打个比方,郜云鹏的头好比是一个山头,“山头”顶部长满了茂盛的树木,而“山头”下面是悬崖,悬崖的山壁上白花花的,光秃秃的,连一棵草都不长。看着郜云鹏断崖式的发型,我禁不住有些想笑,但我不敢大笑,我怕郜云鹏从我的笑里看出什么名堂。办公室里没有镜子,郜云鹏看不到理发的效果。他举起头来让老王看,问怎么样?我看到老王也想笑,但老王也使劲忍着,他的评价是:还可以。

吃晚饭时,乐子在机关食堂的餐厅里暴发。干部们在排队买饭时,都被郜云鹏独特的发型所吸引,不约而同地往他头上看。有人说,郜云鹏的发型像是农村老头儿戴的黑色瓜皮帽儿。有人说,像农村的娇孩子留的茶壶盖儿。有人问郜云鹏,这是谁的杰作?还有人问:是谁把你的头当成了实验场?当时我也在食堂排队,郜云鹏的眼睛找到了我,说:这是小刘儿帮我理的。他的鼻子铿了好几下,并用手把头发抹拉了一下,问:是不是有些特别?

有人说:何止特别,简直是太特别了,全国独一份儿吧。

餐厅里的男男女女都笑了,嘻嘻嘻,哈哈哈,形成了笑声大合唱,笑得有些爆棚。食堂里还没有开饭,好像笑声可餐,笑就把大家笑饱了。开天辟地第一回,笑料都是我制造出来的,我当然无论如何也憋不住笑。趁大家都笑,有乐同享,我干脆也痛痛快快笑一场。笑得我的肚子都疼了,哎呀,哎呀,乐死那个臭小子刘庆邦吧。

郜云鹏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他大概忍无可忍,第二天一早,就去理发店,把头顶的头发统统剃掉,剃成了一毛不挂的光头。

他戴了一顶遮阳帽儿,把光头遮住了。

第一次为他人理发就以失败而告终,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给任何人理过发。

矿务局机关所在地,前面是一座五层办公大楼,后面还有一座三层小楼。小楼里住的大都是单身干部。别看他们当上了干部,或是以工代干,但他们的老婆还是农民,还是农业户口,他们只能单身一人住在集体宿舍里。上班时,他们到前面的办公大楼里做得周吴郑王;下班后,他们只能形影相吊地睡在单人床板上。

我刚从下面的基层单位调到矿务局宣传部时,和郜云鹏同住一间宿舍,每人一张由长条凳子支起来的单人床板。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住的是一间顶层的阴面的宿舍,窗户下面就是公共厕所,夏天臭烘烘的。做室友期间,我和郜云鹏很少交谈,我不管说什么,他一开口就是球,我只好闭口。但在一块儿住一段时间我得知,郜云鹏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人。他业余时间练习书法,还对着书本自学针灸。他把书法作品挂在自己床边的墙上,自我欣赏。但我没看见他为谁扎过针。

我和妻子办过结婚登记手续后,因为矿务局没有分给我们房子,妻子只好经常到单身宿舍去看我。郜云鹏是识趣的,他从我们的房间搬了出去,到别的房间去住。

郜云鹏是结过婚的人,他的妻子是农村的一个农民。这年春天,在小楼前面的杏树开花儿的时候,郜云鹏的妻子小石到矿务局找郜云鹏探亲。我们看见了,小石除了脸上有几个雀子,眉眼挺好看的。小石白白的,胖胖的,是一个富态的小媳妇儿。小石与我和我妻子认识了,有时会到我住的宿舍坐一会儿。听小石说,她和郜云鹏生过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孩儿。在女孩儿刚满月的时候,郜云鹏回过老家一次,郜云鹏说,他也要把孩子搂一会儿。结果,他搂了不到一个钟头,孩子就死掉了。小石怀疑,是郜云鹏把孩子闷死的,因为女孩儿的小脸儿乌青乌青的。小石的话让我吃惊不小,我不敢相信,读过高中的郜云鹏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来。他要是真的如小石说的那样,害死了襁褓中弱小的生命,那可是太可怕了。从那以后,我对郜云鹏有了另外一种看法。

小石找郜云鹏探亲的目的是明确的,是想抓紧时间,再生一个孩子。她想通过孩子拴住郜云鹏,免得郜云鹏跟她离婚。而郜云鹏呢,好像已经铁了心要抛弃小石,坚决拒绝小石跟他亲热,不给小石任何再生孩子的机会。越这样,小石就越着急,她的脸庞红红的,眼睛放着光,欲望很强烈的样子,一天到晚只想着那件事,仿佛她的全身都变成了一团欲望。

两口子总得在一张床上睡觉。郜云鹏实在被小石纠缠不过,顶多允许小石像吃卤制的猪尾巴一样,把“猪尾巴”里面的东西吃出来。这样的私密细节,也是气愤不过的小石传出来的。小楼一夜听春雨,一时间,这个说“猪尾巴”,那个提“猪尾巴”,关于吃“猪尾巴”的细节,成为机关干部们带有猥亵性的笑谈。

一两年后,郜云鹏到底还是和小石离了婚。可怜的小石,不知后来流落到什么地方。我和妻子每每忆及小石的遭遇,都对她有些同情。

“文革”结束的第二年,全国恢复了高考。郜云鹏闻风而动,找到一些复习材料,投入紧张的复习,准备参加高考。他读过高中,基础较好,有条件参加高考。我看到了他怀抱的一摞复习材料,数理化全有,让人望而生畏。郜云鹏没有说让我跟他一块儿复习,一同参加高考。我猜得出来,他认为我连初中都没有完全读完,基础知识太差,离参加高考的水平还差着一大截子,不必有什么参加高考的想法,有想法也是瞎搭。是的,郜云鹏对我有这样的看法是正常的,别说他了,我自己知道自己,对参加高考,连一点儿信心都没有。每个人都想往高处走,但要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往高处走,如果没有那个能力,就不必这山望着那山高。加上此时我已经结婚,已经有了我们的女儿,正沉浸在小家庭的幸福里,不想费神巴力、无望地去折腾自己。

恢复高考的头一年,也就是1977年,郜云鹏没赶上参加高考。到了1978年,郜云鹏做好了充分准备,顺利地参加了高考。郜云鹏喜欢医学,他报考的是河南省医学院。郜云鹏不愧是郜云鹏,高考成绩一出来,就过了录取分数线。过去十多年,郜云鹏上大学的愿望一直被压抑着,一旦高考得中,可把该同志高兴坏了,也得意坏了,看看吧,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郜云鹏的鼻子铿铿得更厉害,那派头仿佛已是医学院大学生。

实话说来,郜云鹏高兴得稍稍有点早了。须知他若如愿去上大学,是在职上学,也是带薪上学。既然是拿着单位的工资上学,就得单位同意才行。单位是否同意他去上学,有一个对他进行审查的程序。在所有的审查程序中,政治审查当然是第一位。“四人帮”被粉碎不久,全国各地都在清查“帮派”人物。在全面清查中,我们矿务局通过造反上台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副主任,还有工会主席、办公室主任等,已统统被拿下。郜云鹏在矿务局没担任过任何职务,只是宣传部的一个普通干事,而且还是“以工代干”,不是有级别的正式干部。对于入学前的政审,他没什么顾虑。可让郜云鹏万万没想到的是,对他的政审未能获得通过,矿务局新的领导层不同意他去上大学。这是为什么呢?矿务局通过外调得知,郜云鹏在上高中的时候曾当过造反派。造反派也是派,所谓“帮派”人物都是从造反派里派生出来的,只要当过造反派,就多多少少可以和“帮派”人物挂上钩儿。眼看有门进不得,可把姓郜的哥们儿气坏了,也愤怒坏了,他铿了一连串的鼻子,也说了一连串的“球”,去找这个领导,找那个领导,申明他只是当过一般的造反派,并没有当过造反派的头目,更没有干过诸如打砸抢之类的坏事,不应该影响他去医学院学习。每个领导都说,这是局里的领导班子成员通过集体研究决定的,不是谁想改变就能改变。迫不及待好跳墙的郜云鹏,扬言要写大字报,要对矿务局的决定提出质疑。矿务局管政工的一位副书记,听说郜云鹏要写大字报,说让他写嘛,写大字报正好可以暴露出他当过造反派的本质。郜云鹏没敢写大字报,他只草书了一幅毛主席的诗词七律《冬云》,贴在自己的宿舍里,以表达“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的悲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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