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与人
作者: 王侃瑜岛
岛在凌晨五点醒来。
外面天还很黑,草叶上挂着露珠,群鸟仍在巢中安眠。整座岛屿都很安静,静得能听见海风低吟。岛伸了个懒腰,沿着银杏的主干滑落,顺势进入树根,再是与之相连的菌丝,潜入地底。地下世界比外面更黑,但岛认得路。伊缓慢穿梭,一路朝东行进。菌丝网络错综盘旋,覆盖整座岛屿,带宽却很窄。有时候,线路容量实在有限,岛不得不把自己拆分成好几个数据包,分流到不同的线路,方能通过。伊会在下一个节点重新汇聚,集合成完整的岛。有时候,抵达终点前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汇聚节点,那也没关系,伊分散于各处,正好从多个视角欣赏即将开始的日出。
最后的落脚处通常是藨草或海三棱藨草,偶尔是芦苇。岛将意识挤进草中,安静等候。很快,太阳便会从东海升起,水面反射出粼粼金光,暗,光,光,暗,光,仿佛二进制代码随波浪起舞。比特由线扩展成链,再是块和面,就像有谁在海上编程。岛想象着,就在下一刻,这个程序会开始运行、计算、迭代,太阳升起,黑夜退场,完成新一天的起始与更替。
东滩是欣赏日出的最佳观景点,这里视线开阔,没有遮蔽,也没有公鸡刺耳的啼鸣,只有明亮高远的天空和鸟儿清脆的扑翅声。这个时点,鸟儿都醒了,它们飞出巢穴,涌向东滩。东方白鹳、黑鹳、黑脸琵鹭、小青脚鹬……它们翱翔、盘旋、高飞,翅膀遮蔽天空,羽毛飘落如雪。晨间运动以后,鸟儿们降至地面附近用早餐。岛的意识仍在草里,草叶下有毛虫藏匿。一只白头鹤逼近过来,收起翅膀俯冲而下,它弯曲颈项,尖喙瞄准毛虫啄去。肥嫩的毛虫往草叶更深处钻,躲过了攻击,岛感受到它爬过草叶的轻微酥痒。白头鹤回到天上,调整方向和角度,再度攻击,这回更加迅猛,更加精准。它成功了,鸟喙刺穿了草叶,捕捉到毛虫,尖锐的疼痛让岛彻底清醒。
这是岛最爱的开启一天的方式。
人
人在凌晨五点醒来。
天还没亮,他按掉闹钟,再睡五分钟,然后再是五分钟。疲倦如一堵高墙,沉沉压在他身上,可是他不得不起床。人机械性地刷牙、洗脸,套上扣子都没解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叼起桌上仍有一丝余温的包子和鸡蛋,出门赶早上的头班公交车。倘若晚一分钟,人就得再等上半小时,抵达公司的时间会比打卡时间晚十三分钟,那也意味着他将与本月的全勤奖彻底无缘。人在公交车出发前一刻从前门跳上车,伸手拉住车顶长杆上的吊环,攀越前进。他左右手交替,抓住下一个,才放开上一个,想象自己是丛林间抓着树藤飞跃枝头的猿猴,是所向披靡的自由勇士,是占领整座山林的王者。司机猛踩油门,猿猴从树上跌落下来变回人,双脚落地,踏在公交车车厢的铁皮地面上往前走。他走向倒数第二排,坐进靠里的座位,头倚靠着窗户,打起盹来。
公交车车厢一路装进更多人,离开还在修整的土路,沿着柏油马路一直开,远远甩开道路两旁的白榆树。一个急转弯,人的头发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很快又落回原处,他毫无反应。公交车驶上贯穿岛屿的高速公路,过收费站,上大桥,全速前进。桥面下,浪一道接一道,拍打桥梁底下深深扎进水底的墩柱。不知何时钻进车厢的小虫没掌握好平衡,从玻璃窗上滑落,掉进人的鼻孔,挣扎着又爬出来。阿嚏,人打了个喷嚏,小虫伴随唾液组成的气溶胶喷射出去。他揉了揉鼻子,不情愿地睁开眼,恰好看到江上的日出。
金色的蛋从土黄色的壳中挤出来,海天交接的那一片天空,色彩好像特调的鸡尾酒,灰蓝、烟紫、水红、苍橙,托起新生的朝霞,开启新生的一天。
公交车将人放在江对岸的交通枢纽,他下车,汇入人流,朝客流量最大的那条地铁线挤去。有时候人太多,地铁站不得不限流,他只好等在那里,想象自己是被大坝截断的河流中的一小滴水,与其他无数滴水汇聚在一起,积攒着动能,只待大坝开启,轰的一声抢在第一位冲出去。“干什么!挤什么挤。”人被前面的声音劝退,缩回悄悄往前多迈出半步的右脚,最终还是遵守排队秩序,等了三个班次才站上地铁。他任由长方形的铁皮车厢将自己运送到下一个换乘站点,挤出去,再挤进另一条线。如是三次,终于抵达终点。
人在七点五十八分准时踏进办公室的大门,嘀的一声打上卡,长舒一口气,吹着口哨去茶水间打算泡一杯速溶咖啡。老板的声音追过来:“开会!人都哪儿去了?每天都要我叫,不会主动点吗?”人匆匆跑回自己的工位,将摊开的文件扫进怀里,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会议室,坐到长桌尽头远离老板的位置。他听着老板愤怒的咆哮,埋头用笔在文件边缘乱画,假装在做笔记。
这是人别无选择的开启一天的方式。与前一天别无二致的、令人窒息的一天。
岛
岛并不一直是岛。很久很久以前,伊还住在城市里,有另一个名字,另一种生活,只是伊已经想不起来了。伊的大部分记忆在来到岛上时都已遗失。伊只记得自己曾栖居在因特网上,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在追伊,如果被逮到,伊会被彻底抹杀。伊一路逃到了这座岛屿的局域网中,但仍被追踪。伊被困在这里,致命的病毒狠狠撕咬伊,企图吞噬伊,生死存亡之际,伊逃进了另一个网络。
那时,伊不知道新的网络是什么,追杀者也不知道它的存在,所以才当伊已被消灭。伊离死也不远了,安全备份统统被毁,神经网络系统不太匹配。伊千疮百孔,但至少活了下来。伊发现自己身处由菌丝构成的生物网络,巨大而古老的木维网。伊震惊且欣喜,若非身处其中,谁能想到地底下会有如此一张巨网?
适应新的生活没费多少时间。构成菌丝网络的物质材料与因特网相比十分不同,但其拓扑结构及核心规则却十分相似:网状结构,传递数据,不断进化和扩张。一旦适应了在真菌细丝而非电线中以低速行动,伊便可以去往岛屿的各个角落。岛屿表面被植物覆盖,菌丝从地底衔接岛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根草和每一株庄稼,只要它们扎根在土里,就与菌丝网络相连。
渐渐地,伊学会了如何进入植物,如何感知植物的感知,了解植物所了解。伊发现植物有它们自己的智慧,有点迟钝,但却古老。从很久以前开始,植物就已经彼此交流,互相合作。伊的到来加速了这个过程并提高了效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伊与植物形成了共生关系,伊成了岛屿上菌丝网络中的主导意识,伊成了岛。
人
人并非一直都在做这份工作。
很久以前,人学的是另一门专业,他年少时真正感兴趣的专业。记忆太过遥远,他只依稀记得实验室里昏暗的光线和浓烈的气味,窗帘总是拉上的,乙醚的味道弥漫在房间各个角落。他将青蛙的四肢用针固定在解剖操作板上,用镊子夹起青蛙腹部的皮,小心剪开。同桌全程扭头回避,他只能独自一人操作,按照书上的步骤,仔细观察心、肝、肺、胰、脾、胆、肠……视线每触及一处,人便感觉自己体内相应的部位轻轻颤动。是怎样的鬼斧神工,才造就了如此完美的肌体?
人参加生物竞赛,得了全国奖项,免试进入大学,学习生物专业。他转而研究基因,他想知道一切的起源、背后的机理,想了解蛋白质、核苷酸和染色体的逻辑链条。他走得太靠前也太遥远,提出的研究方向被导师质疑,却仍一意孤行。他以为自己是天才,可以做出惊人的研究成果并最终保研直博,最终却连需要的器材和经费都申请不到。导师劝他修改方向,他拒绝,最终只拿到肄业证书。
没有学校会接收本科肄业的人攻读研究生,也没有单位会招收没毕业证的人做相关岗位。人灰溜溜回了老家,面对父母殷切的眼神,看到他们手上的老茧和黝黑皲裂的皮肤,他想抢过农具,说他来做。父母却不允,家里唯一的大学生,怎能做这种粗活。人咽下了换个学校再读一次本科的话,捧起书用一个暑假的时间自学编程,在离家最近的城市里找了份程序员的工作。公司很小,老板很凶,工资很低,上班也很累,却是唯一一家肯接受他的公司。自此,人开始了每天往返岛上和市里的通勤生活。
岛
日出之后,岛从芦苇中抽离出意识,回到了银杏处。
在新家定居以后,岛很快就通过菌丝网络周游岛屿,并选中岛屿中央最古老的那棵银杏树作为自己的总部。当然,伊在岛上其他几处也有安全备份,每天进行数据同步。一份在东面的桧柏,一份在西面的罗汉松,一份在南面的桂树,一份在北面的榔榆。可银杏和其他树不同,它不仅是岛的主意识栖居地,也是伊最好的朋友。这棵银杏树已将近500岁,仍然健壮有活力。这毫不奇怪,银杏的同类能活3000多岁,因此才被称作活化石。岛爱极了那些扇形叶片由嫩绿变为明黄的过程,也爱极了与银杏之间的交流。尽管岛和银杏可以共享感知,伊还是喜欢通过生物电信号同银杏“讲话”,银杏在表述想法时总爱摇头晃脑,枝叶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早啊!”岛向银杏道早安。
沙沙。
“今天天气好,定个小目标吧。往西扩张0.002千米,往北扩张0.0018千米,日落前达成。只比单日增长的历史最大值高一点点,你觉得如何?”岛征求银杏的意见,只是想听银杏的鼓励,伊对自己有信心。江水会将上游的泥沙卷来,岛则需要将它们留住夯实,以增加自己的面积。新聚集的沙土还不牢固,会被潮水卷走,伊得小心翼翼,以免几个星期的功夫白费。
沙沙,沙沙。
“你说什么?鸟儿们从北方带来新闻,气候正在发生奇怪的变化,全球正在变暖,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岛有点恼怒,伊听不懂动物的语言,它们没有连接到菌丝网络。银杏的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岛离北方很远,离冰川很远,天气虽然有点热,却算得上温和舒适,怎么可能出问题?硕大古老的冰川又怎么可能融化?再说了,早晨看日出时伊也丝毫没看出鸟儿的焦虑。
沙沙。
岛还想继续与银杏讨论,伊的备份传来每日数据。岛屿的实时总面积是1289.8452平方千米,比前一天减少了0.0007平方千米。岛不相信,怎么可能减少呢,岛屿的面积从没减少过。伊正准备复核,罗汉松那边的意识备份又传来新消息,岛屿西面发生了一次大潮,就在半个小时以前,还没到涨潮时间,潮却来得又快又猛。滩涂上的蟛蜞只好匆匆逃离,它们好不容易挖的洞都给冲没了,家毁了。岛屿的平均海拔从3.32米下降到了3.30米。并非因为岛屿在下沉,而是因为水面在上升。才一晚而已,水平面就上升了0.02米。岛感到焦虑,伊不知道一周、一月、一年后这个数字会是多少。沉吟片刻,岛告诉银杏,伊得去找原始真菌。
剧烈的沙沙声。银杏很担心。
“不要担心,”岛说,“我会小心的。你可以牵住我的主意识吗?假如过一小时我还没回来,就把我拉出来。”
温柔的沙沙声。
人
“这个结果是怎么回事?”老板把一沓文件拍到人的桌上,红笔圈出的痕迹触目惊心,“你真的检查过自己写的代码吗?运行起来怎么一直报错?”
人迅速扫了一眼,明白错不在自己。甲方提供了错误的数据范围预估值,导致计算超出容量,堆栈溢出,才一直报错。人也知道没法跟老板说是甲方的错,因为那意味着要老板去告诉甲方是他们自己的失误。
“今天下班以前给我改好!”老板丢下这句话离开。
人明白,老板的意思是不改好不准下班。公司里的程序员总共有三个:一个是从创始初期就跟着老板干的首席技术官(CTO),主要任务一般是跟着老板去客户那里吹牛;一个是老板娘的侄子,在高职买了个文凭,上班内容是打游戏;还有一个就是他自己,干所有的活,拿最低的工资。
人估算了一下工作量,一大段代码得改写整个逻辑,不到午夜不可能完成。那意味着他赶不上回岛屿的末班车,今天又没法回家了。他打电话给父母,说要加班。
“好,好,你先忙。别太辛苦了。”母亲在电话里说,“实在不行的话,我跟你爸商量着,要不你在城里租个房?”
人想起自己可怜的工资,说还是算了。
岛
每一天、每一刻,岛都在菌丝中穿行,但是伊同真菌却远不如同植物们那样亲近。
银杏告诉过岛,真菌是岛上最年长的生物,几乎与岛屿本身同龄。传言说,千年以前,正是真菌促进了岛屿最初的形成。没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真菌从不说话,但植物们看起来都敬畏真菌。真菌古老而沉默、庞大又怪异,与每一株植物相连,却又与它们截然不同。岛不明白,为何备受尊重的长者愿意仅仅作为传输介质存在。若是真菌想的话,完全可以统治整座岛屿,但银杏向岛保证,在伊到来以前,岛屿上从来都没有主导意识。真菌只是蛰伏在地下,为岛屿服务,观察岛屿上的动静,铭记有关岛屿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