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生活及其他

作者: 修新羽

淡蓝立方体伴您美好生活

后来你把事情讲述过无数遍,编造出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你说你回总部提货的时候收到了那些袋子,你说袋子是黑色的,你把它们拎在手上,边走边感觉到里面有小小的几何体在滚动。你以为那是新出品的咖啡胶囊。

你在家族聚会上讲,在出租车里讲,帮小林搬家的时候也在讲。而其他人,作为交换,也跟你讲述了属于他们的故事:有人在点外卖时收到了两枚,以为是商家用来压秤的,给了差评;有人出门抽烟时看到一枚,半埋在土里,像是被小孩遗弃的玩具积木;有人在短视频网站上看到它,题目是《谁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回答是成千上万条留言。

刚开始大家讨论得很热烈,喊什么的都有,蓝方,小蓝块,不明蓝色物。半个月后总部才公布了最正式的称呼,“淡蓝立方体”。

小林把所有纸箱都拆开,在沙发上懒躺片刻才起身洗澡。你帮她收拾旅行箱里的那些衣服,从卫衣口袋里掉出两枚淡蓝立方体。你把其中一枚扔进花瓶,留作纪念。

你们是同一家公司的员工,全球最大的百货公司。你在分部推销咖啡机,她在总部负责员工技能培训。实际上,她负责的只是培训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表情管理。她教大家如何笑、如何不笑,如何装作愧疚。

她那节课,你们分部只有五位员工按时出席。她讲了干巴巴的笑话,帮助大家回忆微笑时面部肌肉的移动。那笑话实在太不好笑,你忍无可忍,大笑出声,笑她的窘迫。而她望向你,她的目光像石头那样击中你,让你额角发痛。

她感谢你替她解围,请你吃饭,看电影,露营,喝酒。酒吧里音乐很吵,她比比画画,痛骂离婚后彻底失联的母亲,以及反复出轨的前男友。指甲贴满亮片。睫毛挥动。鼻翼张缩。你意识到,她或许真的很擅长表情管理,但大多数时刻她都把情绪直接写在脸上。

“你敢信吗,我爸至今要求我把工资寄回家,”她说,“完全是铁公鸡。”

“我爸是骆驼,我妈更像是鱼类。”你极为严肃地回应,与她干杯。

你们有很多共同点,都是城北人,都是单亲家庭,都不想谈恋爱(至少现在不想)。她租的房子到期后,你们决定合租一套两居室,互相照应。你把那个欧式玻璃花瓶指给她看,告诉她,每经历一件重要的事,你就会往里面放一枚淡蓝立方体,作为生活的纪念品。

“其实是公益纪念品。”小林说,把手伸进花瓶,漫不经心地,像搅动米缸中的米那样搅动它们,“你听说过吧?”

这种说法来自公司内部。开完周会后,主管信誓旦旦向你们透露,是残疾人制造了所有立方体。每购买一件商品(总部出售的任何商品,包括咖啡机、牙膏与书籍)都为残疾人基金会捐献了资金,而淡蓝立方体就是公益纪念品。

并且这些残疾人此刻就在总部的大楼里,甚至可以算作公司员工。

“真的假的?”有人问,“怎么我们从来没遇见过?”

“好像给他们搞了无障碍通道,把他们集中在特定楼层。不光是残疾员工,还有快退休的老员工,那些得了抑郁症或焦虑症的人。政策规定,如果聘用了固定比例的特殊员工,就能省掉一大笔税款。”

“哪怕做点儿牙签串点儿手链也行啊,”有人问,“做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没人知道答案,连主管也只是耸了耸肩。小林约你一起在午饭后“室内探险”,寻找所谓特定楼层。你们穿过三十五楼的玻璃长廊,检查了每间会议室,坐货梯去地下三层,那里是总部货仓,空气里是蔬菜和粮食的味道。你们什么也没找到,还被一位警惕的保安拦住。

“迷路了。”你无比真诚地做出解释,举起工牌。

“您听说过在哪儿制造淡蓝立方体吗?”小林无比真诚地,直接问。

没人知道答案,连总部的保安也不知道。

淡蓝立方体像外来入侵物种那样入侵你们的生活。你尝试过拒绝它,点外卖时备注“不要淡蓝立方体”,但那些淡蓝立方体还是伴着热乎乎的肉酱面一起送来。销售咖啡机时,你决定不再向顾客附赠淡蓝立方体,但他们总会问个不停。“为什么你这里不送淡蓝立方体?其他地方都送的。”

“送不送有区别吗?”你用最轻松的语气回答,“反正拿回去也没用。”

“用不用是我们的选择,”顾客说,“该送就送,是你的义务。”

本该送两枚的,你拿出自己的存货,送了他们十枚,这才皆大欢喜,免遭投诉。

有人在直播间里卖淡蓝立方体(真假难辨),有人用它们制成托盘、笔筒、矮凳,雕刻成微缩人像——乐高能做到的,淡蓝色方块也能做到。还有人出售“稀缺少量罕见”的彩色立方体,价格不贵,你出于好奇而买过一枚,用指甲就能抠掉外漆,露出内里的淡蓝。

捡塑料瓶和旧纸箱的人开始捡淡蓝立方体,从地砖缝、泔水桶里把它们抠出来。回收塑料瓶和旧纸箱的人开始回收淡蓝立方体,价格实时更新。最开始每枚0.5分钱,随后1分,2分,1角。每个群里都有人在分享淡蓝立方体的购买链接,也有人总结出规律,分析购买什么东西才能获赠更多。

有人靠囤积淡蓝立方体暴富,有人破产了。有人比你更激进。

“这是外星生物的卵啊!”他们举着扩音喇叭,在商场门口挥动横幅。“无良公司助纣为虐,邪恶生物侵略地球。”前排两个男人非常愤怒,呼吸急促,脸涨成红色。在小林的指点下,你辨析着他们的表情。后排左边的女孩总在眨眼,很紧张,害怕被驱逐。右边那个男孩昨晚没睡好,很困,被喊来凑数。

“他认识你。”你又看了一会儿,告诉小林,“右边那个男孩正在朝你眨眼。”

没过几分钟,男孩就找借口溜出示威队伍,跑来找你们说话。那是小林的前前前男友。据他说,小林欠了他五千块钱至今没还。小林说没这回事。男孩哭了。

小林说要去安慰他,让你先回家。她当天晚上没有回家,而你忍住了没有报警。

旧情复燃,当然。小林有时会把男孩带回来。近距离看,那人颧骨突出,眉毛平直,瘦得像马。他们躲在厨房里捣鼓了好几个小时,喊你出来吃炖牛腩。等吃完饭,那个被称作小吴的男孩说要表演魔术。你们挤在狭小的厨房里,他拧开煤气灶,朝灶台上的火焰挥挥手。

火焰猛然腾高,生出几片跃动蓝光,形如茂密植物。为了让它更鲜妍醒目,小吴甚至得意扬扬地后退一步,关掉了顶灯。厨房里的一切都变成明暗不定的蓝色。

“金属粉。”你说。

小吴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小撮淡蓝色碎屑。

“无毒无害,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把它们烧掉。完全无害,甚至连火焰也不会伤人。”在他的鼓励下,你们依次伸出手,让火焰舔舐你们的掌心。

他道听途说了许多许多猜想,陆续讲给你们听。比如说,有人猜测这是AI搞的鬼,因为很早以前有个科幻故事,讲的是一个制造回形针的AI发了疯,为了获取资源制造更多回形针,它最终灭绝掉整个人类。会不会这些淡蓝立方体都是AI操纵公司制造的?

小林侧倚在他身上玩手机,懒洋洋反驳:“没必要把所有蠢事都归罪到AI身上。”

“只有AI才这么诡异又这么邪恶。你看过前几天的新闻吗,杀人犯把淡蓝立方体塞进尸体腹腔,那人漂浮在水面上,天快亮了才被发现。他们还抓到过贪官,把几枚淡蓝立方体抠开,发现里面全是钻石。我总有预感,这些立方体在引导我们做坏事。”

“你看,你又把所有蠢事归罪到淡蓝立方体身上了。”

你边啃苹果边听着他们闲聊,觉得这些话比小林之前讲的笑话还要好笑。原本你把收到的淡蓝立方体随手扔进垃圾桶,如今你把它们攒到一起,烧掉。你,小吴,小林,你们爬到顶楼天台,把各自攒到的立方体堆成半米高的小小金字塔,用打火机点燃。夜风阵阵,刚开始你担心它没法直接烧着,但很快就有火焰跃出来,生长为一丛又一丛的蓝。你看到其他楼顶上也有闪动的蓝光。

你们无知无觉,不明白事情已经改变了。渐变或骤变。量变引发的质变。

你去超市买烟,接过烟盒,习惯性从旁边放淡蓝立方体的碟子里抓走一枚,被收银员拦住。“不是的,美女,是要你给我们的。”

“我是买烟,”你说,“我没卖东西给你。”

“是啊,”收银员说,“是你给我们,这是新规矩。”

你在网上查了一圈,才发现很多人都遇到过相似的事。这太奇怪了,就像地球磁极突然颠倒,甚至让你感到恶心。

“别这么想,你这么想当然会不舒服,”小林在出差的高铁上,信号极差,断断续续安慰你,“其实很正常,这些淡蓝立方体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而已,就像潮汐,或者说是呼吸。世界的本质就是这样,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乐极生悲。”

那时候你们没搞明白世界的本质。新规矩是,没有淡蓝立方体就买不到任何东西。

你们烧掉过太多淡蓝立方体,你们比其他人更穷。小林找小吴吵过几架,好像再次分手了。而你呢,为了抢购到足够的淡蓝立方体,你花掉自己一半的积蓄。

有次,你发现小林盯着那个玻璃花瓶发愣。“你怎么没做标记呢,”小林说,“应该用马克笔写上序号,写上每次都发生了什么,否则这些立方体完全混在一起了,根本分不清。”

“是啊,”你说,“好主意。”但你知道它们不是那种纪念,不是界碑或者日记,更像沙漏。重要的不是记录下来究竟发生过什么,重要的是事情正在发生。

你们不太点外卖了,基本都在家做饭。

“你听说过吗?”有次小林下班略迟,刚回家就冲进厨房,边切土豆边大声告诉你,“我也是刚听说,淡蓝立方体还真是总部制造的,但不是残疾员工造的,而是普通员工,那种业绩不佳、应该被开除的员工。你知道公司不能随便裁员吧?要报备,要讨论,要写预案。他们就用这种方法逼人辞职,主管会把员工叫过去谈话,说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你主动辞职,要么你去制造淡蓝立方体。”

“制造淡蓝立方体又怎么了?”你在油锅爆炒的腻香中同样大声地回答,“多好玩啊,听起来比推销咖啡机好玩多了。你会成为一切的源头,掌握最核心的秘密。”

“你的两只手都会被染成蓝色,你会变成外星人。”小林说。她讲笑话的能力还是很差劲,但你笑了,和从前一样。你尽可能笑得很标准,露出八颗牙齿,上面六颗,下面两颗。颧骨上的肌肉紧绷起来,舌头抵住上颚,为口腔留出空间。

“别,不用。”小林说,“你笑得太可怕了。不好意思,我今天状态不对,因为我好像在不该笑的时候笑了。”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反正是不该笑的时候。”

有次你回家后看见小林在哭。她说自己在加班练习,因为接到任务,要教公司某位员工恰到好处地哭。“所以诀窍是什么?”“你要提前准备好很多伤心事,然后一件件回想。”

你知道小林的伤心事,至少知道其中一件。你迷迷糊糊醒来,看见外面亮着灯。小林穿着睡衣坐在客厅喝酒,比比画画向你讲述刚才的梦。她梦见自己站在总部货仓,货架上全是各种颜色的立方体,相同大小、相同形状,都是最最标准化的东西。她往公司外面跑,遇到的每个人都在笑,她检查过了,每个人都笑得很标准。于是她非常伤心,觉得那些商品毫无价值,自己也毫无价值。伤心着伤心着就醒了。你想到好几种安慰她的方式,最后还是选择了轻抚她后背。你在柔软干净的棉质睡衣上抚过,感觉自己是在安慰一个孩子。

淡蓝立方体越来越昂贵。两块。五块。十块。

春天来了,小林决定收拾换季衣物,拉开了客厅的储物柜顶层,你囤积的一千五百枚淡蓝立方体全部流淌出来,似乎远远不止一千五百枚。你们收拾了一小会儿就手指酸痛,躺在地上休息。这些立方体边角很钝,戳在皮肤上丝毫不痛。你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富裕,像躺在金币上的龙。小林则说自己像中暑后倒在沙丘上的探险者,沙子又软又热,让人站不起来。

“最近真的很热,但天气预报说很快又要冷下去,你知道吗?”

你不说话,只是着迷地凝望小林。她已经坐了起来,把头发扎成马尾,几绺没被注意到的头发粘在她的后颈上。她的整张脸都裸露在外,任何表情都完整生动。你甚至能看到她挑高的眉毛,还有说话时牵动的嘴角,就像在笑。她比你年轻,你总觉得年轻人的脸有种魔力,哭的时候看起来都像在笑。你能分清烘焙程度各异的咖啡豆、长萃与短萃咖啡,但你分不清这些表情。你努力学了很久,依然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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