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
作者: 李修文一
萨达姆被送上绞刑架的第二天,通州,乃至整个北京,都下着很大的雪。我还记得,中午,当我离开打零工的超市,去给小丹东送饭的时候,大雪已经将路边的报刊亭彻底掩盖住了,但从报刊亭里传来的叫卖声,还不停在湿滑难行的小街上回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看萨达姆,终究没法活……”那个卖报纸的河南人,从前是唱豫剧的,不光能把报纸上的新闻编成顺口溜,还能编成戏词儿,再唱出来。但那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他显然没了唱新闻的劲头,只是机械地、沮丧地将那顺口溜喊完了一遍,再喊一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看萨达姆,终究没法活……”实话说,举目四望,我也忍不住沮丧透顶:因为一直在拆迁,街道和店铺,小工厂和城中村,全都被拆得七零八落,即使大雪纷飞,也遮掩不住它们在漫天雪雾里显露出来的巨大凄凉。再往前走,排水沟的味道、残存的菜市场里散发出来的腐烂味道,直冲每个人的鼻子,人们纷纷绕路,之前的路却都被断壁残垣给阻隔和淹没了。所以,别的人也好,我也好,要想往前走,就只好猫着腰,在满地的腌臜与污浊里找出一条路来,一个个地,看上去,就像是古代战场上一场屠戮之后侥幸活下来的人,远远地,你张望着我,我张望着你,但我们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当我猫着腰,穿过了几条早已倾塌的巷子,我和小丹东栖身的那座废弃的动物园已经遥遥在望的时候,没想到,偏偏这时,小丹东不知道在哪里大声叫唤了起来。一开始,我怀疑我听错了,站在雪雾里朝四下里看了一会,终于听明白了。没有错,那就是小丹东的叫唤声,而且,它一定是遭了什么难,要不然,就算借它十个胆子,它也不敢这么大声去叫唤。刹那之间,我的心骤然一紧,竖起耳朵,总算听清楚了小丹东所在的方向,之后,一秒钟都不敢耽搁,狂奔着,跑过五金配件一条街,再跑过搬空了的货运站和屠宰场,最后,在“最可爱”大歌厅的门口,我总算见到了它。它被绑缚在歌厅门前的一根水泥做的罗马柱上,直立着,全身上下被几根铁丝绑得死死的,一点也不能动弹,尽管如此,它的身体还是在止不住地打着战,我知道,那是冻的,也是疼的。只要它胆敢动弹一下,从破败的罗马柱里伸出来的几截钢筋,就会持续不断地刺戳着它的身体。幸亏,隔了老远,它也闻到了我的味道,这才大声叫唤起来,这才将我带到它的身边,现在,一见到我,它像是要哭出来,却止住了,像是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只敢偷偷看我。当我也去看它,它又慌忙地低下了头,而它的身上,正在被飞扬的雪片覆盖,全身上下,正在变得越来越白,越来越白。
我当然什么都不管了,冲上前,自顾自地去解开绑在小丹东身上的铁丝,到了这时候,一下子,它的眼眶变得湿漉漉的,见我没有呵斥它,它这才忍不住了,低低地,委屈地抽泣了起来。“闭嘴!”我当然要呵斥它,“赶紧地,给我闭嘴!”话未落音,它便乖乖听话,忍住了抽泣,再一闭眼,将刚要滴落出来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哟,这话儿是怎么说的——”我正好将小丹东身上的铁丝完全解开,扔在雪地里,再拉着它,就要夺路跑掉,“最可爱”大歌厅的门开了,它的老板,红总,脚踩着一双棉拖鞋,从厚重的门帘里闪出了身。只见她,满身都被貂皮给裹紧了,连脸都被裹得死死的,却还在抽着烟,烟雾一缕缕钻出貂皮,缭绕在她的头顶。她明明是个东北人,可能来北京的年头长了,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北京话:“偷吃了我那么多东西,可倒好,连声儿招呼都不打,就想撒丫子跑路?这,怕是不成吧?”
原来如此。我先是逼视了一眼小丹东,再问红总:“它偷吃了你什么?”
“果盘,好几份儿呢!”红总吐出一连串烟圈,“对了,客人点的生日蛋糕,也被它吃得一点儿都没剩下——我这儿可是有证人,抓它也是抓的现行!”
我笑起来:“你的证人,都是你手底下的人吧?”
顿时,红总做出一副要翻脸的样子,一指小丹东,冲我嚷嚷着:“马豆芽,听这意思,你是想耍赖喽?得,我跟你把话放这儿,今儿这事儿,你要是敢耍赖,它就从我这地界儿上走不出去!”
见我呆愣着,她又对着小丹东努了努嘴巴:“不信我的证人也没关系,要不,你让它自己开口说说试试?”
我还是笑着,这一次,是被她气笑的:“它一只猴子……怎么开口?”
“这不结了吗?”红总一扔烟蒂,径直盯着我,“这么说吧马豆芽,你也好,它也好,今儿非得给我个说法儿不可!当然了,你可以麻利儿地走,但是它不能走——”
我终究不死心,想了想,再问她:“……它吃的果盘,还有蛋糕,都是你的客人吃剩下的吧?”
红总大概早就知道我会这么问,又对小丹东努起了嘴巴:“你还是让它自己说说呗!”
事已至此,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只好横下心来,直直地盯着她:“那,要赔多少钱?”
“一千。”实际上,红总早就在等着我问她,痛快地告诉我,“少了一千,还是那句话,它从我这地界儿上走不出去。”
“在你这儿当服务员的话……”既然如此,我先是看了一眼小丹东,显然,它冷得厉害,上下牙都在打战,却怕被我知道,故意地离开我一小段距离,想看我,又不敢看我,我便回过头去,对着红总继续问,“在你这儿当服务员的话,多长时间能挣到一千?”
“哎哟,那可就得看你能提供什么服务了。”红总自然没想到我打算留下,去给她当服务员,吃了一惊,又叹了一口气,“马豆芽呀马豆芽,我他妈的,可算是纳了闷儿了,我劝你好多回,到我这儿来上班儿,你从来都没啥好脸色,到了了,一只猴子,既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妈,你倒是要来我这儿了,为了个啥呀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我还是笑着,示意小丹东可以先走了,再经过她,掀开了挂在“最可爱”大歌厅门口的门帘,二话不说朝里走,又回头告诉她:“说好了,我只当服务员。”
尽管如此,小丹东也死活都不肯离开我,自顾自地回到那座废弃的小型动物园里去——那天,夜幕降临之后,雪下得更大了,雪片们随风翻卷,直扑所有的屋顶和道路,愈加让行走在世间的人们显得徒劳与可怜。这场大雪,像是在为一只从天而降的巨大怪物打前站,说话间,那怪物便要穿透雪幕,叼起世上的一切,再狠狠砸下,一再摔打,一再让满目的徒劳与可怜绝无反抗之力。然而,即便如此,“最可爱”大歌厅里还是塞满了客人,音乐声和干杯声,呕吐的声音和呵斥陪唱姑娘的声音,从每一个包房里传出来,直叫人心生疑惑:此地哪里像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拆迁区?此地难道不是宇宙的中心吗?昏暗的走廊里,不时有醉鬼们追逐着陪唱姑娘往前疯跑,其中的一个,认错了人,将我当成了陪唱姑娘,一把就要把我拉扯过去,我都快被吓死了。一个激灵之后,我迅速蹲伏在地,躲过了对方。对方趔趄着倒地,一头砸在种着摇钱树的花盆上,这才没再纠缠我;接下来,又有别的醉鬼要扑向我,我吓得脸都白了,赶紧逃进卫生间。哪知道,刚逃进去,我就听见一扇挡板的背后传来了男女交欢的声音,那女的,一边哇哇叫着,一边告诉那男的,某某商场的钟表专柜里,有一块表,就别提她有多喜欢了。我听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敢回走廊里去,只好大声咳嗽着,拧开了面前的水龙头,那对男女却根本没把我的动静当回事,当那男的一口答应了去买那块表之后,那女的,叫得更凶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为了将尴尬对付过去,我轻轻地打开窗户,将屋外的冷风和雪片放进来。结果,窗户一开,我就看见了小丹东,不远不近,它就蹲伏在屠宰场里的一段铁皮楼梯上,正好与我持平。一见到我,可能是以为我在招呼它,它一抖身上的雪,就要朝着我蹿过来,我慌忙伸出手去制止它,它才戛然止步,再等着我接下来的命令。见它这个样子,我当然气急,短短的时间之内,就在心底里骂了它好几十遍,可是,我又不敢大声跟它说话,只好一个劲儿地摆手,再伸出手指,指向动物园的方向,意思是,我的小祖宗,你就别在这儿跟我耗着啦,赶紧地、一刻也不要停地滚回动物园里去吧!再不回去,你就得冻死在这漫天大雪当中啦!这个小祖宗,却不听我的话,朝着动物园的方向,张望了一阵子,最后,却是定定地站住,意思是,我不走,它就也不走。这一切,都像极了我认识它的第一天——从南方一家艺校的黄梅戏班毕业之后,为了当演员,我来到北京,住进了通州,一边在一家影视学校的成人班里做走读生,一边终日去各种剧组里见组找机会,尽管也曾被不少演员和副导演许诺过、纠缠过,但是,一年下来,我还是没能得到任何角色,渐渐地,我就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面对如此境地,我倒是没有什么可埋怨的,自小我就父母双亡,之前读艺校的钱也全是靠自己打零工挣出来的,大不了,我就再去找地方打零工,谁叫我,心气儿一直都超过了我的身高呢?再挺一挺,说不定我就挺成了在北影厂门口被人发掘出来的周迅呢?于是,我说到做到,就此开始四处打零工,就此,又在北京硬挺了一年。这一年,虽说我也跑上了几回龙套,可是,那些我能演上的超过十句台词的角色,还是不知道在哪里。好在是,经过一个跑组小姐妹的介绍,在通州,我得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去一家小型动物园里当饲养员,还包吃包住,这下子,我又咬着牙告诉自己,我还得在通州,在北京,继续硬挺下去。
说起我的这份工作,其实还是小丹东给我的。来到动物园应聘的那一天,原本,沿着各种笼子前的那条荒草路往前走,看到了紧紧扒着铁栅栏的老虎和白狼,又听见了狮子和火烈鸟不时发出的吼叫声,我的胆子快被它们吓破,早早就萌生了退意,没想到的是,我却被小丹东给看上了——大概是因为我刚进园子的时候,它正孤零零地坐在一棵香樟树上,像个走丢了的孩子一般,既不攀爬,也不张望,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我打树底下走过去。怎么说呢?就在一转眼的工夫里,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戳中了,想来想去,那戳中我的,只能是它的眼睛,它的那双眼睛里,就算没有眼泪,也像是有眼泪的样子,叫人看过之后,心里也湿湿的,所以,我都走过那棵香樟树了,还是小跑回来,将吃了一半的一小块蛋糕递给了它,对,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我省下了饭钱,给自己买了一块巴掌大的生日蛋糕。起初,它愣怔了一下,见我冲着它笑,它犹豫了片刻,将蛋糕接过去,眼睛里就真真切切地涌出了眼泪,再往后,它从香樟树上跳了下来,一路跟着我朝前走,有好几回,我冲它摆手,叫它不要再跟着我,它却根本不听我的,每回我一驻足转身,它便也慌乱地止了步,泪汪汪地看着我,再接着尾随我,我只好遂了它的意,让它跟着我去见老板,这才知道,跟着我的这只猴子,产自东南亚的婆罗洲岛,但来到中国之后,最早的落脚地,却是辽宁丹东,所以,它的名字,就叫作小丹东。对于它,老板怎么也想不通的是,自打它被买进这个园子,吃得也少,睡得也少,胆子还小得很,成天躲着饲养员,甚至躲着所有人,好端端的一只名贵猴子,成天一副不想活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那个名叫王宏利的老板,都快愁死了;现在,这家伙既然这么喜欢我,愿意跟着我,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吗?所以,三两句之后,老板王宏利就敲定了我的工作和包吃包住。我此后的工作,就是给小丹东当饲养员。哪知道,当我离开动物园,准备回到之前的住处去搬行李的时候,都快出园子大门了,小丹东还是一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再对它摆手,叫它回去,它却定定地站着,像是跟我说,我去哪,它也要去哪。
好吧,还是说回“最可爱”大歌厅来吧。都快半夜两点了,客人和陪唱的姑娘们才算散尽,我和别的服务员一起,收拾好了包房里的残羹冷炙,清洗了好几遍卫生间和走廊,又拒绝了四五回红总要我下海去做陪唱姑娘的提议,这才踏上回动物园的路。之前,不管小丹东有多么不愿意,我站在卫生间的窗户边,顺手捡起一个不知道被谁丢掉的化妆盒,朝它砸过去。见我真的动了怒,它才悻悻地、委屈地朝着动物园慢慢走回去,而我,却并不会觉得多么对不住它,只因为,这一晚下来,我也攒了不少吃的喝的,再过一会,等我见到它,说什么都得把它给喂饱了,一口都不许剩下。结果,我刚刚走进动物园早已垮塌的大门,正要路过一面矗立在黑松林边的石碑,突然,一辆早就停在石碑边的面包车亮起了灯。在刺目的灯光里,有两个人影,从车上蹿下来,也不说话,拉扯着我,就要把我塞进车里去——其实,当他们飞奔到我身前,我便认出了他们,这两个人,是“最可爱”大歌厅的客人,早早就看中了我,还动了粗,非要把我拽进他们的包房里去,我说什么都不肯,又是喊,又是叫,他们才算作罢,谁能想到,他们早就打听清楚了我的行踪,在这里等着我呢?我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和在歌厅里的时候一样,我扯起嗓子,又是喊,又是叫,指望着小丹东听见我的呼救,哪怕它只是个猴子,胆子还小得可怜,但只要弄出点动静来,挟持着我的这两个人也不会就这么胆大妄为下去吧?可是,小丹东就像睡死过去了,我一边快被那两个人彻底控制住,一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荒草路朝前看,眼前却除了雪,还是雪,没有任何救星,我只能自己救自己。所以,我瞅了个空子,将手伸向自己的挎包,掏出一把常年都携带着的水果刀,一点都没犹豫,朝向一只手臂,狠狠刺了下去;紧接着,一声惨叫响起,我被扔在了雪地里,再看那两个人,其中一个,抱住自己的手臂,还是不死心,仍要朝我奔来,我也并不退让,站起身,手持着水果刀,疯婆子一般,也不说话,冷冷地看着对方,终于,那两个人愣怔了片刻,掉转头去,上了面包车,再发动它,一溜烟地跑远了。
“……你咋就这么(尸从)呢?”实际上,我早就知道,小丹东并没有睡死,它就藏在石碑背后的黑松林里——它熟悉我的气味,其实,我也熟悉它的气味。在雪地里喘息了好一阵子之后,看着面包车的车灯彻底在夜幕里消失之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我对着那块石碑叫嚷起来:“你说,你咋就这么(尸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