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地
作者: 残雪
樱在那条孤零零的路上往前走,路的两旁是茂密的树林,树林里传来各种野鸟和兽的叫声,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并不害怕。她很想尽快到达顾永的出生地。“那会是什么样的?”她在心里说,说了就有点高兴。
然而路途还是漫长的,她走了又走,一直走到太阳落山才看见小镇。这时她已是饥肠辘辘了。小镇的房子每一栋都隔开很远,显得毫无规划,而且房子的前后也没有花园,那些两层的瓦屋就那么赤裸裸地伫立在破旧的水泥路的两旁,窗玻璃里面也没有人影闪动。路上只有带灯的电线杆,一棵树都没有。然而远处有大山,郁郁葱葱,气势雄伟。樱觉得这个小镇不欢迎任何人。当务之急是她得马上吃东西,她饿得浑身难受了。
又走了一会儿,快到小镇尽头时,她终于看见了一个面馆。
那面馆的大门上挑着一面白色的三角旗,旗子上画着一个骷髅头。樱是那种见怪不怪的人,她觉得那骷髅头很亲切。她一跨进小面馆天就黑下来了。
房子里亮着灯,白胡子老头的目光显得很慈祥。
“是顾永的爱人回家来看看了。”他朝着里屋大声说,然后大步朝厨房走去。
樱吃惊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心地在那张木桌子旁坐下来。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受欢迎。她看见老头在厨房里忙乎,大约过了五分钟就将一大碗牛肉面端上了桌。难道他是特地在这里等她来吃面?可是她顾不得多想了,埋下头吃了好几大口,解决了饥饿,这才来仔细打量老人。
老人坐在樱的对面,他看着樱,似乎对她的食欲很满意。
“您认识我?”樱试探地问他。
“请相信我的话:在良镇,所有的人都认识你。你这么快就来了,孩子,我们真高兴啊。你慢慢吃,我等会儿让我妻子来同你见面。我是顾永的叔叔。”
这位叔叔说完就进里屋去了。樱边吃边回味他的话。他刚才说她“这么快就来了”,难道十年在他们良镇人看来是一瞬间吗?樱从进屋起就觉得老人的眉眼给她一种熟悉感,原来他是顾永的叔叔。她在心里欢呼着:“我终于回家了!我终于……什么样的幸运啊!”
这时她听到里屋传来谈话的声音。似乎是,叔叔和婶婶在小声争吵。为了什么呢?也许婶婶并不像叔叔这样欢迎她的到来。面已经吃完了,那两位还是没有出来。樱将碗筷拿到厨房里洗干净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站在那里慢慢地喝。水喝完了,她只好又退到外面,坐在桌旁等待。里屋已经没有谈话的声音了,他们为什么还不出来?难道这位没见过面的婶婶对她有恶劣的看法?樱认为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不是一去不复返,整整消失了十年吗?这足以证明她的邪恶。
樱耐心地等了一个小时,那两位还是没有露面。她只好无奈地走出了面馆。
外面有点黑,因为所有的路灯都没亮。樱沿着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慢慢走,希望能碰见一个人。这些破旧的房屋里有的点了灯,有的一片乌黑,透出凄凉的氛围。
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不是在走,他是在飘。越离得近樱越看出他的双脚没有落地。他终于飘到了樱的面前,也终于落地了。樱的心里对他抱着希望。
“喂,樱,您是在等我吗?”他亲切地对她说。
“是啊!”樱欢快地回答说,“听说镇上有一间房归我所有?”
“对。我就是来送房门钥匙给您的。我的名字是许乙,我和您同年生的。”
樱和许乙掉转头往街头走。樱注意到许乙见到她之后就不再在空中飘了。
“许乙,您什么时候知道这间房子归我所有的?”樱鼓起勇气问道。
“我从小就知道。樱,您是我们良镇的一个传奇。我们这里有几百户人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的。”
“几百户人家?可是对不起,我只看到几十户人家。”樱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确实有几百户人家。您以为面馆那里就是村尾吧,其实不是,隔开好长一段路再往前,又有人家。我们这里的人都是散居的。”
樱感到许乙在发出轻笑,也许是在笑她的见识少?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幸亏天黑,许乙看不到。这时许乙告诉她,她的那间房就在右边。那房子只有一层,但看上去比较高,是很周正的瓦屋。樱心情激动地等着许乙开门。许乙开了门就将钥匙交给她了,还说她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这是顾永买的房子,也等于是樱的。
电灯一开,樱就感到房内给她舒适的印象。桌椅和柜子散发着木头的清香。许乙介绍说,房子的侧边有卫生间和厨房,里面的设备很现代化。樱参观完了就坐下来哭。当她哭完停下来的时候,许乙就问她:
“您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樱说那张床下面放着她从前穿过的一双拖鞋。
“顾永总是这样心思细密。”她又说。
许乙让樱早点休息,他说在良镇待着是很累的,要积蓄精力。他还告诉樱他自己就住在马路对面的那一栋,樱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叫他。
“您从来没离开过良镇吗?”樱问他。
“没有。我爱这里的这种生活,去别的地方都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很特别,您待几天就会知道了。顾永觉得您会喜欢这里的生活,所以年前就为您买下了这间房。”
樱从窗口望出去,看见许乙的背影在微弱的光线里飘动,她从心里感到他的生活很潇洒。他就这样飘进对面的两层瓦屋里面去了。一会儿那房子里就亮了灯。
那张大床很合适,顾永考虑事情总是很周到。樱很快就进入了蒙眬状态。她于半睡半醒中呼唤着:“顾永,顾……”她摸到了顾永的身体,两人开始翻云覆雨。顾永在过程中始终是沉默的。樱心里想,他的话都在监狱里说完了。一觉睡醒后樱开灯查看,却并没看见他。她不甘心,穿上衣服走出门。她看见对面房子里也很快亮了灯,许乙朝她飘过来。
“怎么样?喜欢这里吗?”许乙喜气洋洋地问她。
“我不知道。您觉得我会适应这种生活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您爱顾永。您来了之后,我就得守护您,我答应过顾永。”
“我真希望……”樱说了半句又吞回去了。
“希望像我这样飘来飘去?这很容易,只要像年轻时那样不管不顾就行了。”
樱羡慕地看着这位同龄人。她发现他那被屋里灯光照到的半边脸居然酷似顾永。这是怎么回事?
“您、您同、同他是亲戚吗?”樱结结巴巴地问。
“不是,我们家是从北极村来的,只有我一个人是在良镇出生。我想,是因为我出生在良镇,所以同顾永成了灵魂伴侣吧。您一点都不困吗?”
“我已经休息过了。我现在精神好着呢。”
许乙提议带樱去喝本地酒。他说这是一种很特别的酒,是用大山里的一种野果酿的。喝的时候不能过量,过量了就会发疯。樱笑着说自己很想发一发疯。
他俩一块往镇尾走去。当樱认为已经走到镇尾时,许乙又带着她在一大片甘蔗林里走了好久。最后他们出了甘蔗林,来到了一个很大的鱼塘边。
许乙指着前面一栋矮屋,说那就是不夜城酒馆。
樱这才记起,一路上许乙都是挽着她脚踏实地往前走,一点都没有飘。
“不夜城,这名字很洋气。可里面黑洞洞的啊。”樱说。
许乙安慰她说不要急,这个酒馆名副其实,只要一进门就会变得心明眼亮。
“您在找一个同爱人相见的场所吗?”许乙问樱。
樱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非此地莫属!”许乙大声说。
酒馆的门大开着,月光照在门上,那门显得有点阴森。两人摸索着进了大堂。许乙拉着樱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他说那个位子最好,便于观察外面。樱心里想,这人真怪,一边喝酒一边还要观察外面的事物。两人面对面坐好了。
“老板知道我们进来了吗?”樱问。
“嘘,小声。这里推崇静默服务。”
由于什么都看不见,樱感到自己傻傻地坐在那里。时间一长,樱就不耐烦了。她问许乙老板究竟在哪里。
“酒已经给您拿来了,就在您面前。我都已经喝了一杯了,您可以多喝些。”
樱用手往面前的桌子上一扫,果然扫到了酒瓶和酒杯。她谨慎地、慢慢地往杯子里倒酒,生怕酒溢出杯子。然后她喝了一大口。她听见许乙在问她有没有看见站在大门那里的人影。许乙的声音那么热切,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
“我看见了,那个人是顾永。可是有什么用?有时候,我觉得您也是顾永。您和他的侧影太相像了。刚才在您的家门口,我差点就要拥抱您了。这里是良镇,对吧?多么美的小镇!我从来没料到在城边上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坐在这黑地里,我还能听到大山里面那种巨型夜鸟的叫声呢。”
樱听见自己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串无聊的话。她知道这是酒的作用,可是她忍不住要说。她说话时,许乙一声不吭,就像没有人坐在她对面一样。说话间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喝光了。
“亲爱的许乙,我真想像您一样飞起来啊!我一次也没有飞起来过。”
樱说着就离开桌子站了起来。她走了几步,猛地一跳,感到自己的双脚已经离地了,不由得大喜。但在短短的两秒钟内,她就扑倒了一张椅子,她自己摔到了地板上。她大声呻吟起来,因为肋骨那里实在太疼了。许乙没有过来扶她,他好像从房子里面消失了。樱挪了挪腿,还好,腿没怎么受伤。
樱没有办法站起来,只能躺着不动。这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顾永,她想不起来这人是谁。那人走到她身边,将被她绊倒的椅子放好,弯下身来点燃了打火机。他用打火机照了照樱,对她说:
“是顾永让我来这里的。他说他在门口等我,原来是计谋。我是他叔叔,你还记得吗?你摔得太厉害,暂时不要随便挪动。”
“叔叔,您和婶婶为什么躲着我呢?”樱忍着痛问道。
“好孩子,这是这里的风俗。不要生我们老人的气。”
“我没生气。您的面真好吃。可以开灯吗?”
“这大堂里没有灯。你就躺着吧,会恢复的。我先走了。”
樱听见他口里嘟囔着什么离开了。她心里想,良镇的风俗真是不一般。这样一想,又觉得有一点理解顾永这个人了。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他,对于她来说,是难以捉摸的。十年前她就感到了这一点。
她估计自己要在地板上躺到天亮了。她压抑地发出呻吟,渴望疼痛减轻。会不会是骨折?顾永骗他叔叔,是为了让他来酒馆吗?想到这件事,樱的心中感到了一点安慰。顾永在良镇,在她附近转悠。虽然没有现身,可她是能感到他对她的爱的。其他人也感到了,比如许乙,比如这位老叔叔。樱有点兴奋了,一兴奋,肋骨的疼痛就没有那么厉害了。
又有一个人进来了,这个人对樱说她是她的婶婶。
“你就躺着吧,现在才四点钟,还要两小时天才亮。天一亮,你就没有痛苦了。”
“真的吗?”樱好奇地问。
“当然是真的。你来到你爱人的故乡了,现在满足了吧?”
樱没有回答,她感到婶婶的话语里藏着一股愤懑。为了什么呢?可能是因为过了这么多年她才姗姗来迟?
“谢谢你们家的挂面,真好吃啊。”樱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这句话。
“我倒情愿你没来。不过你来了也好,你来了我们就忙起来了,就像一块石头砸破了水塘的平静,哈!”
婶婶说完就出去了。大门关上的瞬间樱看见门外有个影子。那会不会是顾永?樱又想入非非起来。慢慢地,她挪到桌子下面,抓住桌子脚,猛地一下坐起来了。她的肋骨很痛,可这痛是可以忍受的。她暂时还站不起来。大门那里吱呀一响,她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于是忍不住喊出了声:
“顾永!顾永!你来帮帮我!”
那人立刻进来了。但他不是顾永,是许乙。许乙将樱扶到椅子上坐好,樱好奇地问他刚才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