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来的砂
作者: 温文锦我在桂梅的KTV找了一份兼职。每晚六点,面粉厂下班以后,我便骑电动车到桂梅的KTV站柜台。说是柜台,既要做接待、收银,还要负责打杂,以及酒水和K妹的安排。桂梅的KTV小,只有她一人。这段时间桂梅腰伤复发后,上不了夜班,便叫我来替她。从晚上七八点到半夜一点多,收工返家时,整条街道都是黑乎乎的。
桂梅的KTV名叫蓝月亮卡拉OK。四五十平米的店面,被分割成三个小房间及一个小小的招待厅,厅里摆着老式柜台、茶几、有点年头的布艺沙发,还有一个立式饮料柜。桂梅中意的歌手是蔡幸娟和高胜美,不过,她在厅里的墙面贴着是邓丽君、刘德华还有叶蒨文。
“做生意嘛,多多少少跟你想的不一样。”她说。
其实我什么也没想。KTV的工作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很烦琐,因为点唱机的功能单一,遥控总会出现问题,我总会被客人叫去一首一首地重新排歌。除了这个,还要制作一些简单的酒水,伴上佐餐小食,像炸花生米、凉果,以及烤鱿鱼丝等。
蓝月亮有七八个K妹,常来的就那么四五个。桂梅临走前把K妹的名册交给了我,叫我有需要就call她们。名册上的名字很得体,什么莉莎、倩倩、小婷、娃娃、筱甜之类的。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好几个“正”字,每来一次,就画一笔,桂梅说。
那天晚上,来了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开外,另一个不到三十岁,两人年纪差得有点远。五十开外那个头发略略发白,穿着一身旧夹克工装,灰扑扑的裤子略微有点脏。
“想唱歌。”五十开外那个男的说道。
“你们想要大包厢还是小包厢?大的八十,小的五十。”我说。
年轻一点的男人探头往小包厢里面看了看:“哥,小的就成。”
“好的。三小时后价格另算。”我指着柜台玻璃下压着的价目表,“先开三小时?”
“妹子呢?”五十多岁那个男人搓着手,“光我们两个可不成。”
“晓得了。”我开始捻动那本表面褪色的意大利风光笔记本,按顺序给她们打电话。两个客人在接待厅的沙发坐下来。他们也不闲着,年轻那个给年纪大一点的男人递了烟,就着茶几上的烟灰缸就抽了起来。年轻的男子穿着棉布衬衫和牛仔裤,衬衫的格子是那种随处可见的蓝灰方格样式,袖子边半卷着,看起来不怎么利落的样子。两人怕是师傅和徒工之类的关系,类似家电维修空调安装那种活计的工作,也有可能是表叔侄一类的关系。两人抽烟时,谁也不讲话,就像是齐心协力默默等待着姑娘到来似的,但也有可能为工作上的事情烦心着而不太愿意再交谈。
先到的是头发染成红色的女孩。我分不清她是倩倩还是小婷,她只冲我笑了笑,就甩动头发往包厢里走。
“大哥大哥,走啊,我们去唱歌。”女孩子熟门熟路的,一双小小的眯眯眼,笑起来却很精神。她的声音里有种特有的甜,说起话来像是浸了蜜一般。
照料好包厢的音响,我回到厅里开始默默地制作小食。首先,撕开蚕豆的包装袋,拿出装小食的绿色塑料碟子,倒入约三分之一的量。接着,是炸薯片的袋子。各种小食都是现成的,只需要装盘摆好就成。桂梅把批发来的小食品袋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柜台边的橱柜里。小包厢送两份小食,大包厢送三份,额外的另点。
另一个女孩来时差不多八点了。她穿一件灰褐色的透视装,胸口印着米奇老鼠,背着一个深蓝色的小小挎包。咀嚼着香口胶的她默默地朝我点了点头,便推门朝包厢里走去。门推开的一刹那,杨钰莹的歌声混合着红发女孩的歌声从里面透了出来:“让我轻轻地告诉你,天上的星星在等待……”
这是首好歌哩。我心想着,却被探出头来的年轻男子吓了一跳。
“还想再要点啤酒。”他说。
“要多少?”
“半打吧。”
KTV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有时候生意好得要命,有时候却整晚都不见一个客,冷清得像是沉落海底的无人邮轮。自从在蓝月亮上班以来,我好几回梦见学生时代的廉价宿舍楼。那时候,我睡上铺,桂梅睡下铺,隔壁床是月娟和珍珍,对床还有绮燕、小蓓和美琳,还有大额头说话声音很响亮的素娥。
刚到宿舍的时候我很拘气,是对面床的月娟帮我拿了热水瓶,领我去了开水房。那时候,我脸上生涩的面疱还没有褪去,说话声总是低低的。桂梅是她哥哥送来学校的,送到宿舍楼时还提着满满一罐子泡菜。桂梅的家乡与我老家,搭火车只要一个多小时,因此我们最先聊到了一起。她把泡菜分给大家吃,酸酸咸咸的青萝卜和菜豆,吃进嘴里像有种委委屈屈的乡愁。
我们这所专科学校建在江边,是好几年前由一所老旧的中职学校扩建而来的。晨起或是睡梦中时,常能听见江里货轮的汽笛声。醒来时玻璃窗上布满了薄薄的冰霜,因为冷,常常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
从立式冰柜拿出啤酒,又从橱柜里拿出玻璃杯,在托盘上码好,端着进了房间。包厢的音响好像开得大了些,小号和长管的声音震得耳朵嗡嗡的。红发女孩和年纪略大些的男人正在合唱一首欢快的情歌,男人的低音晃得墙上的招贴海报微微震动起来。
往桌上摆上啤酒,我把托盘上的玻璃杯逐个摆在客人面前。红发女孩的香水味很重,是那种略带白茶味的玫瑰香。杯子放到她面前时,她望了望我,唱着歌不忘转头对我说声谢谢。涂着酒红色指甲的手握着金属色的话筒,又鲜艳又好看。
“能和我们一起唱吗?”是那个年轻些的男子开了口。他身边坐着灰褐色衣服的女孩,她的头发认真地拢在脑后,发梢露出来的地方卷卷的。看样子,不过二十一二岁吧。卷发女孩和红发女孩,先前我都没有在店里见过。
“那个,”卷发女孩低着嗓子,轻声地说,“感冒没有完全好。实在是对不起。”她望着我,“可以陪我们唱吗?来的时候急急忙忙吃了感冒药,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没关系的。”我把最后一个杯子放在桌上,把手上的托盘也放下来,“那就一起唱吧。不过,我会的歌不是很多。”说着,我在卷发女孩身边坐了下来。
包厢墙壁上的抽风机扑嗤嗤地转动着,即使这样,房里的空气还是浑浊沉闷的。拉开门看了看,确定了店里暂时没有人来,我在唱机前点了几首歌。好像都是十多年前的老歌了,如果是上了年纪的客人,应该会感到熟悉吧。卷发女孩似乎在来之前洗过澡,发梢深处隐隐散发出淡淡的洗发水香气,是薰衣草、水蜜桃或是白玉兰的香气。像她这个年纪时,我和桂梅都用那种最朴素的海鸥洗发膏,滑腻腻的洗发膏涂在头上,只有合成硅油的廉价香气。整个学生时代,我都非常孤寂。“有没有搞错啊。”这是桂梅那时常说的口头禅。
七八年前,桂梅同一个做家电生意的男人结了婚。两年后,又带着儿子离了婚。这家蓝月亮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开的。刚开业时,桂梅请我来唱过歌,月娟、珍珍、素娥和美琳也来了。月娟烫着和桂梅一样的头发,远远看去很像绵羊。珍珍改名叫作珍妮,身材微微地丰腴了,穿着能看见肩带印的黑色缎带连衣裙,说是在一家保险公司做保险经纪。
说不出来哪里不好,珍妮比珍珍更加洋气吧,可是叫起来有些拗口。那时候,每到周六晚上,学校礼堂便会举行交谊舞会。珍珍和美琳每次都参加,我和桂梅偶尔也去,但月娟从来不去的。暗乎乎灯光的旧式礼堂里,播放着节奏舒缓的老土音乐。我的舞步总跟不上节拍,一不小心就踩到舞伴。珍珍在舞池里顺滑地游弋着,她是这样喜爱跳舞,沉浸在舞步里的她看上去像个成熟的世俗女子。
也许本来就该这样。在我们这所不怎么样的专科学校,学生们对于前途有各式各样的打算。珍珍希望毕业后能在老家的企业做出纳。美琳早已订了婚,未婚夫是个离异的军官,军官年纪很是不小,据说是美琳姑妈做的媒。我和桂梅都是所谓的小县城女孩,对于前途说不出什么远大的看法,桂梅说,毕业后总归是先要供弟弟读书的。素娥和月娟一副懒懒淡淡的样子,素娥没事就窝在宿舍里看漫画书,月娟参加了学生会,但不多久就退出了,找了一份咖啡厅兼职的小时工,周末总是很晚才回来。
我点的歌到了,年长的男人把手中的话筒递到我手里。前奏响起的时候,我有一丝丝讶然。这是一首80年代流行的粤语情歌,圆润的小号与小提琴声交织起伏,较之十多年前,其间蕴含的感情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新年茶话会结束那天晚上,美琳提议去唱歌。我们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在校门后巷那家廉价的卡拉OK厅,桂梅和珍珍喝了不少啤酒。徐徐的江风吹着月色,七个女孩连同一盏明月,不谙世事的巷角霓虹灯随着夜风一颤一颤的。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在KTV唱歌,生涩中带着怯盼盼的孤寂。
年长男人的皮鞋很老气。我注意到时,他边唱边用鞋头敲打着包厢的塑料地板,暗钝钝的鞋子颜色和他的形象很吻合。很少看见唱歌这么认真的顾客了。我注视着屏幕里闪现的歌词,“玻璃”“缘分”,这两个词随着旋律从我口中唱出来,伴着金属色的音响在包厢里回荡。年长男人的嗓子很低沉,余韵中带有一点喑哑的底色,大概是时常喝酒吧,要不就是长年干着笨重劳累的体力活的缘故。在KTV做柜台一段时间了,我常能从顾客的唱歌声音中揣测出对方的生活经历,一点点,或是一部分。嗓子里的声音随着生活和各种各样的经历在变化着,哪怕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歌手,几年前和几年后的声音,也有着难以察觉的变化。
二年级开学不久,素娥和隔壁班的一个女生有过短暂的交往。那是个头发剪得很齐整的女孩子,脸很小,皮肤干净得过了头。喜欢漫画的女孩心思都很难猜,每次她一来,素娥就把自己床上的床帘放下,躲在被窝里和小脸女孩一起挤着看漫画书。我们对这样的事情向来是不怎么在意的,学校里一对对的很多,女孩和女孩在一起的也有,总归来说,女孩之间的感情怎么样也很难引人注目。
美琳的未婚夫来学校看过她一次。那个男人个子高得离谱,身材又瘦,老气巴巴的脸上有着军人特有的表情。军官带着他的战友请我们吃了饭,在一家消费水平还过得去的川菜馆包厢里,七八个女孩围着两个军人整整齐齐地坐着。美琳就坐在未婚夫军官身旁,其间军官不停地给我们夹菜,番茄鱼、红烧鸡、麻婆豆腐和酸辣猪肚,边夹还不停地说着,请多关照我们家美琳。人是好的,只是年龄差太多了,仿佛隔了一个世代般的拘谨。那之前,隔壁班有几个男生给美琳写过情书,托桂梅和珍珍捎了去,吃过这顿饭以后,情书莫名其妙消停了几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我唱出关于缘分的长长一段歌词,停顿下来时,男声部分年长男人接了唱上去。他也有着所谓的那种故事吧,唱歌时,他把感情酝酿得足足的,还回头看了看我和卷发女孩。卷发女孩的身体曲线遮挡了一部分电视屏幕,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她身上的起伏似乎和电视画面融合在了一起。我侧头聆听着,歌声里,夹杂着一点淡淡的酒气。那是中年男人特有的人生况味吧。像这首歌,这些年来被多少像他这样的中年男人唱过了呢?
美琳结婚时,我送给她一对绣着红鸳鸯的细绸枕套。那之后,她随丈夫去了东北,刚去的那几年,还寄过来几张印着雪山的明信片。白雪皑皑的山谷背后,是美琳细小娟秀的字体。她说,有空来这里滑雪吧。我们读书的城市也是下雪的,可是太细,落到操场上像拾不起来的沙子。海边是有沙子的,面粉厂不远处有个不大的沙滩,海水冷黏黏的,也有很多孩子去玩。风吹来时堆砌的沙子就会散落入大海。
“堆个雪人给我们看看吧?”有一天,在信里,我这样写道。那时我刚到面粉厂上班,厂房车间洁白得耀眼,纷纷扬扬的粉尘落在眼角眉梢,空气中似乎有白雪的味道。美琳始终没有回信。可能是太久了,地址都换了,我想。工作了几年之后,我渐渐学会了抽烟。每次车间换班,吃完自带的饭食,我便会到厂房后门的海滩上抽烟。烟雾在海风中消散得特别快。那里常有蹲在海边玩沙子的小孩子,由于很远,不太看得清样貌,但我想,若是美琳有小孩,差不多也该有那么大了。
闪烁的屏幕跳跃出歌词。那些歌词背后是有音符的,有的一个音节,有的很多个音节,一字一句地组成人生。还是跌宕起伏的人生好啊。接下来的歌词是哪一句呢?我淡淡地想着,瞥见转行跳出的那行歌词,不知不觉中,心脏就微微颤动起来。我家婆是个说话风趣的时髦老太太,她总是穿着镶着暗色银丝的开司米开衫,带着自制的牛肉小煎包,坐很久的班车来看我。
印象中,我从不曾对前夫说过粗重的话语。他有着很好看的眉骨,人并不怎么爱讲话。在小宝三岁零四个月的时候,我们离了婚,他带着小宝搬去了附近的B市。“对不起,我们还是分开吧。”低声道出真相的他,就像凝视幽暗谷仓的棕色仓鼠。后来他到底是否过上了如他所期待的生活,我并没有再问过。每个月月底,他开着破旧的马自达,带小宝过来,我们坐在肯德基里吃全家桶套餐,感觉上和从前的一家三口没有什么分别。“耀昌是个很好的人。”离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家婆总忍不住向我唠叨。老太太喜欢我,我们吃完小煎包,坐在海港的长椅上抽烟,她人那么老,抽烟的姿势却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