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 风
作者: 周如钢风是从远方来的,被他收藏了。它们粗粝里带着柔和,裹在醇厚干净的阳光里。从领口翻进来,从袖口里钻进来,后来他发现,不仅背包里,连杯子里都盛得满满的,翻滚着,呼啸着。
他在图上轻轻抚摸那一片峡谷和悬崖。峭壁悬立,峡谷幽长,嶙峋的崖尖争先恐后地从指尖扎入,他心里晃荡了一下,努力将视线旁移。他发现了悬崖边上的草,三三两两,细胳膊细腿,却一直挺在崖上。有水穿过草,有风穿过草,它们动了,却又好像没动。而悬崖的前方,一大片浓烈的绿与一大片黏稠空旷的蓝吻在一起。看得久了,除了胸腔里的气想要往外奔,双腿确实也有离地的冲动。
他把图片慢慢挪到阳台的光亮里,鼻子里就窸窸窣窣地爬进了一股霉味被阳光撕咬的味道。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这6楼到地面的距离,居然在跨越式地生长。让他的脚底瞬间钻进了冷风,风在他的脚底挠了挠,又在他的腿肚子上敲了敲。他伸出手扶了扶阳台。其实他没有恐高症,只是这些年,他却总是看不了距离太高的地面。他总觉得这个空间在变幻,在疯长。所以,只有在深夜,他才会悄悄地把自己挪出房间,偶尔瞄一下阳台外的风景。那时,世界安静,地面混沌,昏暗的灯光有着让世界恍惚的质地。
在这样的时光里,他觉得飞行一定会很有趣。既然空间在疯长,那自己就需要在这样的空间里学会飞翔,以保持与空间的同步生长。而且,在这样的夜晚,可以无视空间,可以无限穿行模糊的边界,也可以不为外界所打扰。
但他知道,不要说是6楼,即便是从2楼起飞,自己仍然需要练习,好在,此刻,羽毛正在疯长。
先冒出芽的是绒毛。这片绒毛已经生长了好几年,眼下,它们正匍匐着往全身蔓延,夜深人静时不断呼喊着生长的号子,手臂上的羽毛正在努力灌浆拔节。于是,他的脑子里就晃过振臂扶摇的画面,只不过,现在的他还没学会是该伸手摇晃,还是只要展开双臂的滑翔。
他转向她,轻轻地说,我好像惦记上了那个地方,那片悬崖,那条峡谷,还有峡谷里呼啸的风。她不作声,他咽了口气,又说,你知道吗?这些东西摇晃着每天会出现在我梦里。她还是不作声。他便不再说话了。这样的景象让他恍惚,这会儿,睁开眼,他发现梦里的汁液居然通过眼角淌到了枕头上。
现在的他喜欢戴帽子。环形的帽檐,遮盖了半张脸。朋友说,咱这个年纪的男人,还是穿白T恤戴鸭舌帽显年轻。他笑笑,谁还没有年轻过呢,要那么多年轻干吗。青春是可以掐出水来,但一个人总是容易掐出水来,并不一定是好事。
帽子是她买的,买来时并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为他的专属。这样的帽子可以让风躲在帽檐下。他只要用耳朵倾听就可以了。
听,一声声的叫,由远而近。他的眼前闪过白绿相间的浪花,哗啦啦一下,拍打在脑门上。脑海里的浪也随之翻滚起来。他发现,就是这一闪间,风就挤进了浪花溅起的缝隙里。
他小心翼翼地凑到她的边上,轻轻地说,你听,有风。她睡着了。
他想好了,他要将这些风都变成疾速运转的动力,有一天,这些四面八方赶来的风会助他一臂之力,那时他只要伸开双手,就能扶摇直上九万里。
他见识过很多模型,他也动手制作过很多模型。但他最终都放弃了,他要的是风,要的是双手和羽毛的力量。她一直希望自己能绽放成一只轻盈的凤凰。那只凤凰一直住在她的眼神里,她的心里。所以,他不要带着模型的起飞。他需要的是自身长出来的羽毛,五彩斑斓中,翅膀一挥,让天地失色。
现在,羽毛正匍匐在他的身体深处,他腋下收藏的雨水正提供着羽毛需要的营养。
这一片雨水收藏了好多年。天寒地冻时,为了哺育羽毛,在手指冰冻得麻木时,腋下却如奔腾的泉水,汩汩而出。这些雨水从远方的峡谷,一路狂奔,抵达他的身体,在他体内左冲右突,奔跑了一圈又一圈后,累倒了,于是安家在了腋下。而他能感觉到羽毛的生长就是从腋下开始。似乎是绒毛,一丝一丝,偶尔痒一下扎一下,在奔腾的泉水中,他的双臂经常处在伸开的状态,随身带的纸巾和毛巾成了他助飞的工具。他知道,凤凰的呼唤越来越近了。
上一次看到的飞行还是在五年前。那一次飞行是从悬崖上开始。悬崖的脚下也是奔腾的泉水,泉水的尽头是一片白花花的浪,白浪的前方是一条狭长的绿,在那一条绿里,他曾经潜下去,游了几个来回。峡谷潭里的水很深,绿幽幽的,冰凉彻骨,他的眼睛扎进去之后,便长出了青苔。于是,他在水里张开嘴,那些水中的皱纹一圈又一圈地挤在一起,疯狂地嘲笑着他的呼喊。
他的声音一度弥漫在峡谷里。每每去爬山,他都喜欢对着远方的世界大吼几声,那些积攒了一年半载的浊气,会从他的肺里出发,浩浩荡荡地奔向远方。就像一个蹲守在乡村的年轻人,蛰伏得久了,终于盼来了一次远行的机会,恨不得开足马力,一骑绝尘。
那些经过声音重创的山水,一直都装在他的瞳孔里,一装就是几年。
确实,梅雨时节,最适合毛发的生长了。
尽管她喜欢飞行的样子,但他从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会长出羽毛,有一天长出的羽毛会有用武之地。医生说,你要出门,你要晒阳光啊。又说,阳光钻入大脑,会产生血清素,可以激活你的大脑。
他觉得纳闷,一把年纪了,我激活大脑有什么用呢。不喝酒,不打麻将,不玩游戏,手机也仅仅是用来看下照片罢了。这么多年下来,大脑的角角落落都已经长满了青苔。前些年头上总感觉有一把漆黑的锤子悬着,每天醒来会看着它有节奏地一下下落在太阳穴上。他看见锤子掉落的地方,开满了花朵。而花朵盛放的地方,全是缝隙,那些缝隙从一出生,就志向远大,它们的目标就是不断跑向各自的远方。现在那些花朵已经枯萎了,锈迹斑斑的花瓣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志向高远的裂缝里,塞满了风。是的,风也志向高远。
他顺着医生的指引,在摘下帽子前说,你把这空调关了吧。医生说,没事,我就看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的头胀痛了一个月。躲在他帽子下的那圈保鲜膜被转了几圈,落在医生的桌上时,空调的风一下子咬破了头皮,钻进了那些缝隙里。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风的号叫,那声音让他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说,坏了坏了,进去了。
医生说,什么进去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已经不是第一个医生了。他们不会懂的。
事实上,他的医生已经换了五六个了,从这家医院换到那家医院,从这个城市换到那个城市,从男的换成女的,从年轻的换成年长的。那些陌生的面孔,都努力传递着他们不一样的手法和说法,但他觉得都已经是老相识了。
同样的手法每换一个地方,重新来一遍罢了。做自测题,量血压,抽血,还有各种CT或磁共振的检查。
那天再次被推进磁共振的舱里,他清晰地看见从远方赶来的风在他脑子里呼啸,这种呼啸声还伴着哒哒哒的声音,他知道这次不是锤子,而是风和雨的对话。足足十多分钟的时间里,风雨喧闹,围着他的头上下琢磨打量。那天他第一次意识到,风的目标不仅是他的头颅。
自测题很多,有时一百道,有时两百道,做着做着,他的脑子里就会闪过悬崖和瀑布的画面。那些镜头恍若人间仙境,那是他与她约定的镜头。比如《西游记》里白龙马蹚过的悬崖瀑布。自测题上问,如果去旅游,你会喜欢一个人,还是会约上朋友?他的心就咯噔一下,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一根针挑了一下,来不及痛,整个身子就像气球一样绵软了。
他确实喜欢一个人。
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看病。就是入院需要全麻做肠胃镜和息肉摘除手术,他也没有找人。他从来就是个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医院说,没人陪同不能做全麻,不得已,他在医院里花两百块雇了个护工。醒来后,账人两清,谁也不欠。
网上说的这些所谓的孤独的类型,他全占。但他觉得这不算什么,这不是孤独。一众人一起吃饭或唱卡拉OK时,把酒杯举得高高的,晃荡的玻璃杯子碰撞的惊叫,还有那些此起彼伏地喊着兄弟的狂响,这些声音,跌跌撞撞一股脑儿往胃里钻的时候,仔细看看,认真想想,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存放你心事的。心里积攒了十年八年的事只能让它继续发霉,甚至你还让他们看到了一个崭新的自己,你叫他们王总李总,他们叫你陈总,而你这个陈总,今天刚刚抱着小盒子从单位门口离开,离开时你还恋恋不舍地望了那幢大楼一眼。还记得,那天的阳光,正肆无忌惮地倚靠在大楼的玻璃墙上,吊儿郎当、幸灾乐祸地翻了个白眼。
所以,一个人有什么不好,那只不过是安静地面对自己罢了。
在这样的时候,他约上了她。在一个一瓶啤酒将自己干翻的夜晚,手机摇一摇,从漂流瓶里漂过来一个女孩。
一起漂过来的还有一大堆陈年旧事。在酒精流淌的夜晚,陈年旧事慢慢地发了芽,开出一朵朵散着霉味的花。这些霉味,令他们上头,闻着不舒服,听着,却是悦耳的。那些相似的经历,有时用眼角的潮湿拌一拌,让人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拥有远方的人了。
然后,她给他寄了一个海螺。她说,海螺里有海风,你听,是风开花的声音。从那一刻开始,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风。
有风的时光里,他们互相在手机这头打量着对方。她看着他说,你这非洲小白脸酒量可要好好练。他看着她说,你戴着耳机的样子有一股子帅气。
他又说,你送我海螺,我也得送你点什么。
她就晃了晃脑袋,说,好呀,我喜欢凤凰,你能送我凤凰吗?
他就傻了,愣住了,这个世上没有凤凰呀。
她就笑,笑声里一杯酒一下子倒入喉咙。是啊,这个世上没有凤凰,那,那就只能自己做凤凰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送成,他想过去买个凤凰的雕塑,可以是木雕的,可以是泥塑的,但她没有同意。
有一段时间,他们约着云喝酒,喝着喝着就不过瘾了。约定,每个人每次要喝酒时,都在桌子对面,放上一双筷子,一个酒杯,酒要倒满。再或者,直接就放上照片,或者手机。
那次酒后,他们有了一个脱离酒精的约定。
医生也有与他的约定。一系列繁复的检查之后,他们会跟他聊天。
那些聊来聊去的话题,有时很遥远,让他总是想到空中飞来飞去的东西。有时,他们也会跟他聊家庭,聊工作。他很厌恶这种聊法。这么多年来,他最不喜欢的就是人家问他结婚了吗,做什么工作,孩子多大了。每次他都顾左右而言他。实在避不及了,他会反问一句,你觉得呢?他会努力让这一次成为与那人见面的最后一次。
这些问题一般在逢年过节的时候长出来,也在一些长年不见的亲戚朋友身上长出来。现在,一见面长出的都是这样的问题。有时就觉得这个社会的人实在过于热情了,一见面就嘘寒问暖,问了个遍,最后却与你风马牛不相干。甚至你的一切正好成就了人家自慰或他慰的理由和范例。
以前父母亲也问,但他们总也没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慢慢地他们就不问了。他们把自己的问题全部藏在紧锁的眉头里。他把答案藏在他们的枕头下。每次回去,塞个几千块钱。
现在他往他们枕头下塞钱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一年一次、两年一次的。母亲说,我们不要你的钱,好歹你带个女人回一下家,村里人都看着呢。
他把这个事递给她,她说,那我要不要陪你回去一次?
他说好,脸上却长出了红晕,她就笑了。
她脸上绽放出花朵的时候,他也笑。两人那些密密麻麻的笑一下子在酒精里挤来挤去,把眼眶挤红了。那天他喝的是白酒,视频里,她说,你怎么了?他揉了揉眼睛,说白酒太呛了。
她不知道他的父亲卧床一年多了,父亲的枕头下曾经放着他的答案,给一次压一次,再苦再累都不用,压着的都是后面日子的念想。但现在这些念想全都泡在了中药罐子里。中药罐子还在锅炉上一直朝他张着嘴,喘着气。
父亲在那个挖地的下午,把自己挖成了一只虾,浓烈的紫外线把他的皱纹熏出了古铜色。他靠在山坡上,点燃了一根烟。烟燃烧了半截,烟灰长长的,一直没有落地,母亲发现他嘴里流出的涎水,像一条河流蜿蜒到了青色的衣领上。
那个下午,母亲送来的小点心没能吸引父亲的眼神,他的嘴歪着,连母亲撕下的一小块馒头皮都塞不进去。
父亲用这么些年的劳作将自己挪到了床上,他几次三番告诉母亲,旁边有一条别人的腿和一只别人的手。他总是麻烦母亲将它们移出去。母亲跟他说,那是你的手和腿,但父亲不信。母亲会笑话他连自己身体的一半都不认识了。这个时候父亲会发火,这一生里,父亲都没怎么发过火,但在他发现了别人的手脚总在他床上出现后,他不利落的舌头就开始对着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攻击。那些不清晰的唾沫挥舞着刀剑攻击完后,母亲发现,他混浊的眼睛里原有的光一点点都被唾沫带走了。迎着他的脸,母亲会挤出一些破碎而难看的笑。转过身,她的眼泪一会儿跌落在厨房刚烧开的水里,一会儿搅拌在锅中刚煮熟的饭里。有时,灶洞里噼里啪啦的火,都能让她的泪水突然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