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花
作者: 程婧波龙 门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春,浙江德清县旧水门北面要修一座石桥。石桥还未建成,德清县衙里已经备好了石匾。那石匾拿大红的绸布包着,也不知怎么就传出了消息,百姓都说石匾上是东阁大学士文濂子亲笔。
这文濂子是浙江钱塘人,大名梁诗正,雍正四年(1726年)中举,乾隆爷继位后便做了皇上身边的南书房行走。梁公深受乾隆赏识,依次做了户、兵、刑、吏、工五部的尚书。到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授了东阁大学士。不消说,那是浙江一等一的出息人。
朝堂的事,百姓不怎么清楚。但梁诗正书法了得,却是远近闻名的。因在钱塘并两江各地,常有乡府请字,一些庙宇、碑林、水门、石桥上,都刻着他的题字。梁公初学柳公权,继参赵孟頫,晚年师颜真卿,行书尤为一绝。其为人,对故土乡人的恳求绝少拒绝。德清县的这座石桥,想必也是请了梁公的字。
只是梁公已于乾隆二十八年仙逝。这建于乾隆三十三年春的桥,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德清县的这座石桥,并未请过梁公的字。乃是县衙派了人,去梁公故里的钱塘拓印所得。去者寻西湖边黄龙洞一块“黄龙吐翠”牌匾,及栖霞岭中鄂王岳飞坟“忠烈满门”楹联,各拓一字,合二为一,凑成“龙门”。
虽是拓印,但那真真儿是梁诗正书法无疑。而且“龙”字与“门”字,形体皆为梁公最擅长的行书;尤其是那“龙”字,笔画游走、气韵生动。更巧的是,此二字大小亦恰如其分,放在一处无可挑剔。“龙”字婉若游龙,“门”字翩若惊鸿,德清百姓便也传为“文濂子亲笔”了。
梁公曾编撰《西湖志纂》《石渠宝笈》《秘殿珠林》。其中,他数次提及钱塘西湖边的“黄龙洞”,这“黄龙吐翠”的牌匾,便是当年梁公亲笔题写。
乾隆爷六下江南,每每依着这些名录探访,五次到访黄龙洞,共得诗五首。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正逢甲辰年,甲为首、辰为龙,天子第五次访黄龙洞,赋《黄龙洞咏古》一首。在那洞中,似乎有“遇龙”一事发生。贴身随从证实,洞中确有“黄龙之气”,史官再穿凿附会记录于册,乾隆遇龙的故事,便又在民间传开了。不过,那都是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却说乾隆三十三年春,“文濂子亲笔”的传言在德清县内沸沸扬扬闹腾了一些时日,人们便盼着县里尽快建桥,好将凿刻有梁公“龙门”二字的石匾不日嵌刻于桥身,一睹为快。县衙选定了一个名叫吴东明的石匠负责造桥。这石匠是德清邻县人,脸方口阔、生性憨直、手脚麻利,只等他领众人将桥造好,便能将那石匾揭幕。
谁知道,石桥还未造好,就出了一桩怪事。
吴东明告了他的一位同乡。县衙一审,将被告当庭杖责二十五大板。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这同乡央请吴东明在往水底打木桩时,将一纸条藏于木桩内。吴东明觉得蹊跷,便告了官。
衙门一升堂,便弄了个水落石出:此人将亲侄子的名字画了道符,盘算着请个石匠敲打藏了符咒的木桩,每打一下,便如同打在符上所咒之人身上。他为何不自己偷偷寻一僻静之处去敲木桩呢?因为如果木桩非往旱地而是往水里敲,那效果更为灵验,被诅咒者非死即伤。这人歹心即起,便趁造桥打桩之机,哄骗不知情的石匠。这原是个极恶毒的施咒之法,也难怪县衙老爷判了那同乡领了一顿板子。
这一闹,造桥的事便被耽搁了下来。百姓的千百双眼睛盯住了那些要往水里打的木桩子,生怕其中哪根藏了画有自己名字的符咒。
不几月,一个名叫计兆美的叫花子,因潜入县衙偷掀那红绸窥得梁公“龙门”二字,叫人当场拿了,也是挨了一顿板子。这叫花子吃瘪之后,离了德清,一路讨口到了钱塘。在钱塘又因行为鬼祟被府衙收监。最后屈打成招,他供认自己会画符咒,专门夺走好人家小儿魂魄。
于是乎,流民中有僧人、道士、乞丐的,渐渐被诬陷成了专事剪人发辫、窃人魂魄的妖道妖僧。一时间,两江百姓人人自危,都在传那“妖术”“叫魂”之事。
两江总督只当这是愚民的闹剧,按下不报。未曾想乾隆爷却从江南各地“粘杆处”得了消息,一时想起祖上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辛苦,不禁龙颜大怒,勒令彻查“剪辫子”一事,恐有人意欲借妖术之名谋反。
乾隆三十三年,这场由春天种下的“叫魂”的闹剧种子,快速破土发芽、开枝散叶、吐蕊结实。因触了龙的逆鳞,直把大清国朝堂内外、举国上下搅了个天翻地覆。
只剩那俊逸丰神的“龙门”二字,被遗忘在石匾上,盖在大红绸布下蒙灰。
鳞 爪
恐慌从德清而起,不久便蔓延到了四五百里之外的江宁。
彼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苏州城内的江苏巡抚、江宁城内的两江总督也受了乾隆责备,各领了十五日内彻查之敕命。
正是阴历七月,民间称为“鬼月”。据说每年阴历七月初一,鬼门洞开,饿鬼鱼贯而出,在人间行走一月,四处乞食。百姓们祀亡魂、放河灯、焚纸锭,以求阴阳两界“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平安。逢七月初一、初二、十五和三十这四天,更是要身着素服、隆重祭拜。
其中,七月十五因处在鬼月正中间,尤为重要。这一天是中元节,也是道教地官赦罪日。往年七月十五,道士们总会整出诸多名堂。可今年,正是各处衙门官府缉拿“妖僧”“妖道”的当儿,哪怕是挂了单的名门正派,也只得收敛起来。江宁城中朝天宫、三茅宫、冶山道院、天妃宫等,俱是鸦雀无声。
同那西湖边的黄龙洞一样,这江宁城内的朝天宫,也是乾隆爷六下江南五次到访之处,同样共得诗五首。
朝天宫这名字,虽不沾“龙”字,却比那黄龙洞气派不少,颇有皇家之气。朝天宫内各种殿堂房庑数百间,神君殿、三清正殿、大通明宝殿、万岁正殿、飞霞阁、景阳阁等鳞次栉比。
虽于明朝末年,一些殿宇碑亭毁于大火,比方说大山门内的北碑亭碑身已经不复存在,仅保留了碑座赑屃;但往年的道教地官赦罪日,百姓拥入朝天宫观闻赦罪法会,行走其间,观瞧那红墙黄瓦、飞檐翘角,只觉得目不暇接、眼界大开。不过,常言“外行看热闹”,那赑屃在百姓眼里不过是只寻常巨龟,在行家眼里却非龟而实龙。赑屃乃龙子,擅长驮物,上古时还曾驮大禹过河。
百姓哪懂这些?倘真换了个识货的来,便能认出朝天宫的一鳞一爪,皆显露出龙的痕迹。大成殿前的露台四角刻有螭首。螭是无角的龙,惯会吐水。前后台阶中央,都有浮雕龙陛,乃龙辇悬空经过之处。
却说乾隆三十三年,因“妖术”恐慌,朝天宫七月十五这天大门紧闭,格外冷清。
直到日头下去,天黑将下来,宫中那数百间殿堂房庑才次第亮起了灯。
朝天宫中有座陈放历代先贤牌位的崇圣殿,殿后高处有敬一亭,亭东有座飞云阁。后人曾盛赞此阁“钟阜群峰,窥窗排闼。朝烟霏青,夕霞酿紫,如置几席间,诚奇景也”。
此时飞云阁内也燃起了灯。三盏海碗那么大的铜灯盏,盛着满满的羊脂。那上好的羊脂糯白如玉,自中间立起一根灯芯,如豆的火光在灯芯顶端雀跃摇曳。
到了后半夜,这海碗中的羊脂已燃去不少,面上浮了小半碗透亮的灯油。
巡夜的小道哥儿来飞云阁内查看,只见灯芯没入羊脂的那头还是白的,但顶端已经漆黑如墨。那灯芯如豢于灯盏中的一尾黑首白身小龙,自灯油中昂首吐火。随着火光摇曳,燃出的灰烬在灯芯顶端膨结出了三朵灯花。
左边海碗中那朵灯花燃出了层层花瓣形状,灯花谱上称此为“吉祥枝”,寓意花开吉祥;右边海碗中那朵灯花好似荔枝,灯花谱上称此为“长寿果”,寓意福寿康宁。这小道哥儿年纪尚轻,心里存了些好奇,嘴角挂了一抹笑,再往中间看去,却看到当中海碗里的那朵灯花平平无奇。灯芯顶上只结成了一小片扁平焦黑的灯花,好似墨鲤的鳞片,谱中无以对照,上不得台面。
小道哥儿撇了撇嘴,退了出去。
外面月朗星稀,他正回身慢慢关门,却被突然惊起的一阵风伴着老鸹叫吓得不轻,登时一个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老鸹的叫声渐渐停息了。夜风卷着枯叶飞沙,自半掩的门吹入飞云阁。那供奉着三碗羊脂灯的案几上,蓦然多出了一只爪子。
爪子的主人藏在案几之下,伸出爪来,在案几上来回摸索。那爪子像是鹰爪,却比鹰爪更硕大峥嵘。爪骨如趾,尖爪趾端有如镰刀一般。
那爪子在案几上摸来摸去,循着海碗摸入羊脂,又攀着灯芯,摸索起灯花来。它因蘸了些羊脂,兀自燃了。爪子似乎没有痛觉,丝毫不怕火。又似乎生了只眼睛,在细细端详打量着灯花。
它摸到了“吉祥枝”,便挪开了。接着,摸到了“长寿果”,又挪开了。最后,那爪子在如豆的火苗中摸到了中间那平平无奇的灯花,略作停顿。
须臾,爪子的主人手起刀落,用利爪的刃面轻轻碰了碰灯芯,灯芯便断了。那鲤鱼鳞似的灯花落入它掌中。
贞 娘
爪子的主人似一抹残影,自案几下溜出,攀着柱子上了房梁。稍作停歇,又从虚掩的门委蛇而出,跃上房顶。
这飞云阁是朝天宫中一个极高的所在,因此在阁顶举目四望,便能看清半座江宁城。
这晚的月亮大得出奇。月面明暗分明,那棵桂花树也教人看得格外真切,只是不知嫦娥、吴刚与兔儿去了何处。月下的江宁,万户噤声,影影绰绰。一些僻巷中,红烛野火,星星点点。
黑影扬起鼻子嗅了嗅夜色,又低头俯瞰着沉睡的江宁城。
仿佛注意到了什么,它在夜空中一跃而起,朝着城东方向去了。这身形动作,似爬非爬,似走非走,似飞非飞,似游非游。月光照着它的背脊,它一会儿显出糯白如玉的色泽,一会儿又浓稠得如同一泓化不开的墨汁。
它身上白的是柔软肌肤,黑的则是坚硬鳞甲。
黑影最终落脚在了一处大宅的院墙上。
这处宅子掩映在几株古木之间,高墙耸立、绿瓦覆顶,院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应当是个官宦之家。
院内各处的灯已熄了,只剩一间偏房的窗户里,还隐约有烛火亮着。
黑影悄声从窗户跃入房中。
一张雕竹节纹条案上,燃着一支蜡烛。
那蜡烛燃得只剩了两寸,蜡油沿一侧滴下、冷却、凝结,新的滚烫蜡油复又滴下,落入盛蜡烛的铸铁圆盘中。
黑影凑到跟前,仔细打量。
那蜡烛芯的顶端早已结出了朵灯花,恰是鱼鳞状的。它伸出利爪来将灯花取下。
蜡烛一灭,周遭暗了下来。
未几,一声婴儿的啼哭毫无征兆地打破了房内的寂静。
黑影惊得蹿上房梁,这才发现屋内屏风后有张竹制摇篮,摇篮里躺着一个婴儿。
这婴儿眼睛未睁,小嘴撇着,不住哭号。想必是要有烛光照着才能安眠。刚才烛光熄灭,屋内暗下来,它便睡不安稳。旁的屋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女人呢喃着被哭声惊醒。
黑影看看那啼哭小儿,又看看蜡烛,在房梁上遥遥地朝蜡烛吹了口气,一星点火光又燃了起来。
哭声渐止。
或许是将自己哭醒了,婴儿睁开了双眼,那眼里仍噙着泪水,却不明白自己缘何会哭。婴儿转瞬便忘却了啼哭的事,脸上显出安详而懵懂的神态。
不知是出于好奇,抑或只是腹中饥饿,黑影从房梁上探出半截身子。它那脖子竟越伸越长,直将脸送到摇篮近旁,靠近那婴孩的脸。黑影端详着这婴儿,细嗅着它散发出的腥甜气味。
那婴儿见了它,竟咯咯地笑了起来。
黑影觉得有趣,竟也笑了。
此时门外连廊上传来二人脚步声,一个嬷嬷带着乳母循着刚才那几声啼哭过来了。
“贞娘醒了么?”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近了。
黑影收回半截身子,遁入梁上的漆黑中。它在这漆黑里游动,三下两下就游出了屋子,攀上了屋顶。
那细密的绿瓦如同鲤鱼的鳞片,压得密密实实,确实非普通人家可比。屋顶两端的垂脊上,蹲伏了些陶制的屋脊兽,有狮子、海马、鹿和仙人。它们也都涂了青色的釉。
黑影压低身子,在屋顶悄然委蛇。它那身黑鳞竟然与屋上绿瓦融为了一体。难怪它总趁着夜色在江宁城内活动,却几乎从未被人察觉。
东方既白,皓月未落。它在各家屋顶上腾跃着,不多会儿便钻入了城外的一片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