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影

作者: 王海雪

世上只有日与夜,有些事在白天里发生,有些事在黑夜里发生,就像在白天睁开,又在夜晚闭上的人类的双眼。

夜像寿司卷,即使标明配料和成分,如果不打开亲眼看一看,你永远只能依靠味蕾的记忆来判断到底是几种食物的混合。夜,也像人的身体,如果不打开,光看照片始终缺乏现场感,你永远不知道里面的器官是什么颜色。一张X光片也只是模糊的黑白影像,让你以为自己或者别人,或者别人的别人的内里都是那样子。夜太过庞大,大得人们只能在它无数枝蔓中的数根枝条里生活,并觉得自己所看到的片面是整个世界。无数片面构成的世界让我对夜有了疑问,无数的噪声让我对夜的诚实产生了怀疑,无数的让人迷失其中的巷子让我对夜的罪恶有了朦胧的证据。

我不喜欢走入夜中,我只喜欢走入人群中。我在冰冷的夜色里用人群的气息给自己取暖。我不否认自己羡慕别人,哪怕是埋在尘土里沉默无声的白骨,那是另一种我所渴求的安稳。而站在瞬息万变的人群中,在那些相似的目之所见中,我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不过是这为数众多的男男女女中的一个,年龄在繁荣的街道被消灭,留下的是最容易区分的性别。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一个男性,一个女性。

安稳像被妹妹打碎的古老挂钟;安稳,是失踪十来天的妹妹无法企及的。

无所不在的网络把她的视频传出来,在灰烛镇直径30公里内广泛传播。我的母亲、我的继父才想起,他们的其中一个女儿失踪了;才想起,被一头黑发蒙住自己双颊的女孩以呻吟代替反抗,那是他们多日未见的女儿;才想起给我打电话,问起妹妹的消息。

我推掉一场街头走秀的工作,坐上黄昏的客车,听着“噗噗”的车声把天色慢慢磨成灰暗的粉末,我在这粉末中依然有一张白皙的脸蛋。我穿一条纯白的裙子,于暮色偏移中回到灰烛镇。

除了把森林砍伐成中心的区域有一丝半点人间熙攘的热闹,灰烛镇的每一座村庄都被密密麻麻的树木遮蔽。在晦暗的天气里,很难分清白天或者黑夜。散落的房屋藕断丝连,人们总是喊着叫着,高分贝的声音像鼓风机,沿着零星的光斑一路抵达另一栋毫不相干的宅子,让每一个人都成为信息收集者。视频在微信群里被广泛传播,以至于我都能感觉到镇子的颤抖——一种难以言说的游走于恶善之间的快感。

母亲与弟弟待在这栋仅仅搭建了框架的两层毛坯房里,继父跟民警出去了,我进了自己和妹妹的房间,一缕从黯淡中逃离的光斜斜躺在席子上,照见厚厚的灰。我在这张继父捡来的床上睡到妹妹出生,睡到妹妹经历青春叛逆期,睡到她长大成人。我坐在床边,盯着某处,跟进来的母亲对视,默不作声。

我知道自己又会做梦,梦到艳阳高照的另一座更热的城市,那才是真正的热带地区,在岛屿的末端,像衣服纽扣上缠绕的线,把海洋与陆地勉强地维系在一起,那是我可怜的关于故乡的一点记忆。我又想起母亲与继父这些年并不可靠的生活。在夜的世界里,他们的声音一路开裂,侵入我与妹妹的梦境之中。我们不得不在黑夜坐起,默然对着粗糙而黑魆魆的墙,听着他们的恶言相向。

争吵的内容逐渐变得鸡零狗碎。即使我们在午夜听到他们争吵的所有事情,母亲也很少在我们面前提她的心情。初来这陌生的又语言不通的镇子那年,她被迫整日待在家里,教小小的我做家务,如何拿一把钝刀,把肉切得齐整;如何拿一个刨子,把土豆磨得细碎;如何拿一把砍柴刀,把捡来的木柴劈得适合烧火。我有一双并不好看的手,登台前我总是给它们涂上厚厚的粉底。我在一所民办大专读空乘专业,业余时间的兼职主要是做模特。每次回来见到母亲的细眉细眼,我都觉得自己长得像过世的爸爸。母亲从未主动提过被我们母女日益淡忘的人。琐碎而繁杂的事占据全部精力,对亡者的回忆或思念鞭长莫及。

母亲迫不得已要去镇上买东西,都会挑一个冷清的时辰,那个时间,大部分的菜贩都在自己的摊子上昏昏欲睡。阳光铺满那些闭上的眼睛,让他们的黑暗变得不完整。

母亲稍微可以放松一些,逗留得久一些。那时,只有一条土路通往城区,母亲在这完全封闭的自给自足的地方,感到日子有一种晦涩的艰难。她没学会当地的语言,每次一开口都让她觉得被剥光衣服经历了一番饱受屈辱的检查。她不想承认自己上当受骗,她不想把自己选择的人当成感情的骗子,她努力去想他从前的好处,撑开更大的指缝,让惹人生厌的岁月尽快流逝。多少女人就是被毁在这样相似的话语之中,或者被淹没在这样的话语之中。她用自己的后半生证明言语是废物。

母亲在我们面前始终像个聋哑人,也许她在夜里耗光力气,让白天张口成为一件费劲的事。

智春温顺的外表下饲养着沉睡的野心,微弱的声音是野心嗜睡的症状,像一片轻风吹落的树叶,不只是睡梦里的回声,还是这空空的屋子对这声音的不接纳,让它重新哀哀戚戚地回到她的怀里。她的怀抱睡着了,她的身体还未醒来。把窗帘拉上,让自己在一片漆黑中入睡,直到第二天也不知时辰,是为了避免身体如常清醒,同时也是对身体的一种欺骗。智春唯一能撒谎的对象就是自己的身体。

两年前,智春从父亲的口袋里翻出钱,被他发现后,他那些骂人的话便像喜庆的鞭炮扔在身上,炸伤了她。如果这些话不是来自近亲,而是毫不相干的人,她感觉应该好受一些。

她终于决定睁开眼睛,像硬币落地的清脆,声音有了着落,她伸了伸僵硬的身体,看着素色的窗帘,犹豫着是否要拉开。她怕被别人看到自己光洁的样子。她会羞赧,迅速地逃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忘记自己正被困在这所房间之中,它所连接的大堂几乎和自己家一模一样,这里距离她的村子不远,同样掩藏在密林之中,天晴时,到处飘散枯枝败叶的焦味,仿佛只要一点火花,就能让整个村落葬身火海。

父亲对她的年龄进行过无数次控诉。她已经过18岁,在这个偏安一隅的镇上,少女不是花季,而是很少在这里出现的成熟秋日。你不能不务正业,不然很容易就因为结交不良的朋友而误入歧途,你必须工作。但是,工作,对于毫无资历的她来说,又是如此困难。是年龄让她必须这样吗?她的内心涌起一个荒诞的念头,把时间捅死,这样她可以停止生长,在一个永生的阶段里慢慢清理那些责骂与冲突。她拿起家里所有锋利的物件,把这午夜的丑陋与喧嚣捅得七零八落。第二天醒来,她看到自己手掌里的老茧又扩大了。

她跟姐姐说,她怕自己有一天会变得和父母一样,也许她只能变成那样子,因为世界展现在她面前时,便是一副如此不堪的面貌。姐姐给她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她在黑夜里抱着手机哭了很久。

所有的被子都被收在摇摇欲坠的布衣柜里,她不能擅自取出来,如果被朋友撞见,她会挨耳光。她站在柜子前,仿佛这样就有温暖盖在身上。静止的疼痛从皮肤的表层慢慢散开,相比前几天,她觉得可以忍受。她低头看自己的脚丫,灰尘藏在趾甲里,积得很厚。房间的两扇窗户有简陋的条,也许灰就是不断从那里进来,慢慢在她的脚趾内累积。不过,她宁愿自己裹满泥巴,也不愿意疼痛复发。复发的标志之一就是挨打。她想起父亲对自己幼年的教育,即使身为女孩,也避免不了棍棒。她叹气。

她看向门后,紧张油然而生。她渴望被接纳,成为那个小团体中的一员。那么,必须有某种东西与此相关的信号。比如像跪着一样蹲着的动作,反复地锻炼身体的韧性。抑或,摘取一段电视剧里的情节排练。起先,她们只是把手拍向空气,这是演习;后来,才慢慢实战在她身上。

她们还是愿意跟她一起玩的。她不是曾坐在其中一辆电动车后座上,跟她们去荔枝园里偷过果子吗?她摘得很多,且没有被发现,然后,她们返回镇上,欢声笑语地吃起来。从那天起的一段时间,她模仿她们的所作所为,同时,也模仿她们的表情。不过,她错了,在这间房间里,她意识到自己仍被她们拒绝,她不过是她们相中的猎物,即使她竭尽所能地讨好她们。长美反复问她:“你还要抽我们的烟吗?”她抬眼,却不看长美,她宁愿望向那些跟她一样无法出声的东西,风让她摇头她就摇头、让她颔首她就颔首。

她不清楚长美何时会进来。她饿得有些神志不清,脑子里却还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的目的仍未达成。她必须忍受这种残酷的考验,只有考验正在进行,才能支撑她度过这漫长的一天又一天。

刚开始,她羞愧,缩着身体坐在地板上跟长美谈话。长美始终居高临下地站着,有时会大发慈悲,把衣服扔给她,穿上一时半会儿。她穿上,却觉得发臭的身体让衣服染上了怪味,在这9月的热气里,她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穿的。她只心存一点幻想,在陆续进来的人中,有人会对她心慈手软,让她走开,钻到被子里。她记得那个男孩,像红泥小火炉里烧剩下的灰烬,闪着微光,在别人的起哄中特别安静。她在众多的挥拳中知道没有他,她感到一种俯视的慈悲。

她曾经跟着他们来到另一处偏僻之地,一座废弃的庙宇。庙前是一片曾经修整过的空地,两侧都是树,无人养护,长满低矮的野草。阳光从红色屋顶坠落,她心里一个咯噔,很想奔过去接住它。但是咯噔的是她,她在走进庙门时被门槛绊倒,下巴磕出了血。一起来的人骂她连最基本的走路都不会。她有点想哭,站起来,把松软的长头发拨到耳后,想起那包惹祸的烟,他们叫她去小卖部买烟,一包二十根,够这一群人抽了。她高兴,被使唤说明有被他们认可的可能,也许不久自己将成为他们,她便不会那么孤单,她便可以跟他们一样去张扬自己的权威,支配自己的权力了,她便可以真正自立有自己的生活了。

但是,她错了。她抽起其中一根,激怒了长美,长美把烟夺过来,一脚踢向她……疼,她憋着,可还是忍不住叫。她忍着,不想因疼痛而下跪。她想:我不能抽烟吗?她们也抽啊,我只是想跟她们一样。点燃一根烟的瞬间意味着成为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大人,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优点。点燃一根烟只需要准备一个打火机,点燃炸弹只需要一根细小的引子。砰!

长美有一张天真无邪的面孔。她所不知道的是,长美有一双和她一样的眼睛,都是寸草不生的荒漠。

9月的阳光白如乳霜。

长美坐在空空的大堂里,脸上的遮瑕膏把她的活跃藏匿,眼睛慢慢生出无穷无尽的空洞,好像要把眼前的一切吞没。她的心思空了一阵子,然后慢慢地活络起来。她的眼前是之前的场景,她在那些场景中翻找是否自己把不可一世丢在了那派出所里。乡镇派出所的办公场地和周边并无二致,于是,严肃和权威便被削弱了一些。那些穿着制服的人看上去和蔼可亲。她不明白,像她这样精力无穷的年轻人,是最棘手的对象。

当时的她坐在硕大的椅子里,歪着头,冷冽地扫视,眼神如钻孔机,不停歇地钻入对面,先声夺人的话与凌人的气势,就像一把锯子,把别人所要表达的立场全部截断。

长美挖空勇气的底部,练出一种无所畏惧的态度,也让孤独生出绳索,捆住每一个靠近她的人。她记得很多年前,那时她的父母才二十出头,他们对骂着、扭打着,没日没夜,把人间搅得宛如斗兽场,她在旁观中练成公正的裁判。

也许是在吵闹中生下来的,她美得像玻璃碎片。年长的嫉妒她的美貌,每次见她都叽叽歪歪。她听出弦外之音。哪怕是细微的声响,也能被她的耳朵放大,她的耳朵长得像招风耳。她淡漠地跟想刨根问底的人解释,声音的重量让她的耳朵超前发育。再长大一些,她的母亲离开灰烛镇后,她再也不跟村里人说话,甚至是自己的父亲。她父亲也是不怎么正眼看她的,因为她长得太像她的母亲。长美的父亲很瘦,有一张尖脸,脸上到处是青春痘痕,好像是被挖空的光秃秃的矿山模型。父亲有时给人家盖房子;有时给办流水婚宴的当厨师;有时去森林里打野物,卖给镇上竞争激烈的饭店;更多的时候是去看人家打牌,跟牌桌上的女人调情——一个不算年老的男子,总需要一些东西来平衡内心的蛮荒。

长美隔着单薄的衣服,一只手用力揽住肚子的左侧,想着父亲,慢慢地笑得像藏在手心里那道疤痕。她的肚子没有肉,有刀痕,那是从前她拿着刀子威胁父母停止争吵时父亲的反杀。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挽留了血腥的画面。从那天起,人们说她是一个可能随时弑父的坏孩子。

对于什么是坏,她曾经困惑。忤逆父母吗?抽烟吗?逃学吗?还是跟男孩子去打游戏彻夜不归,或者看情色片过早习得男女之事?这样的年纪、那样的年纪,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亲近的大人们教过她吗?没有,她独自身披铠甲征战至今。英雄多种多样,她要当自己的英雄,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凭什么要交付给同样善恶不分的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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