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一座漫游者的城市
作者: 林峥一、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这是海明威说的。“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这句话印在他一生中最后一部作品的扉页上,书名就题为《流动的盛宴》。我认为是对于巴黎最美的一句评价。
《流动的盛宴》是海明威晚年对于青年时代巴黎生活的回忆,笔触带着青春特有的无畏和轻盈。当时他和第一任太太在一起,他们年轻、贫穷、快活,一无所有却又精神富足。有一个片段令我印象深刻:海明威写半夜醒来,发现窗子都开着,月光照在建筑的屋顶上,照在妻子脸上,她睡得正香。
但是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边的人的呼吸,都不简单。(《流动的盛宴》,[美]海明威著,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
20世纪20年代的巴黎聚集了一批流亡的作家、艺术家,庞德、艾略特、乔伊斯、菲茨杰拉德、斯坦因、福特等。他们聚集在斯坦因的沙龙、庞德的工作室、莎士比亚图书公司里畅聊文学和艺术。在海明威的笔下,每个人都那么个性鲜明,跃然纸上。我想,伍迪·艾伦一定是海明威的粉丝,他执导的电影《午夜巴黎》就想象了一个好莱坞作家,穿越时空回到当时的巴黎,见识了一个又一个他心中的传奇人物: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毕加索、达利、斯坦因小姐……与他们谈笑风生。这简直就是伍迪·艾伦借机将他心目中的《流动的盛宴》还原出来!在《午夜巴黎》中,男主角对女主角说:“今晚我不想讨论我的书,我只想和你在巴黎散散步。”于是他们沿着巴黎的街道和塞纳河漫步,男主角感叹:“有谁创作得出能与巴黎这座伟大城市相媲美的书、油画、交响乐或者雕塑?不可能!你环顾四周,每一条街、每条林荫大道都有着它特有的艺术形态。而当你想到在这个阴冷、暴力、毫无意义的宇宙之中,巴黎存在着,这些灯光——木星和海王星上就没有。从太空深处,你能看见这些灯光、咖啡馆、歌舞升平的人们。巴黎是宇宙中最性感的地方!”《午夜巴黎》是伍迪·艾伦写给巴黎的一封情书。
的确,巴黎是一座特别适合漫步的城市。《流动的盛宴》里,年轻的海明威和妻子没什么钱,却能兴致勃勃地享用巴黎最美好的部分——
“我们可以沿塞纳河散步,去看所有的画廊和商店的橱窗。”
“对。我们可以上任何地方去散步,我们可以上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去待会儿,那儿我们谁也不认识,也没人认识我们,我们可以喝一杯。”
导演们也喜欢让他们的主角在巴黎街头漫无目的地散步。除伍迪·艾伦外,我最喜欢的法国新浪潮导演侯麦特别钟爱巴黎,他的人物总是游荡于巴黎的街道、公园、咖啡馆、博物馆。巴黎不只是故事发生的场景,更像是电影的灵魂本身。巴黎才是真正的主角,而故事和人物只是附着在巴黎之上的。
我去巴黎旅行的时候——那时候我也很年轻,27岁,还是个博士生——也最喜欢在林荫大道上散步。每到下午的时候,我会买一杯咖啡,坐在林荫大道的草地上晒太阳。傍晚以后,我会回到埃菲尔铁塔附近,坐在草地上,静静地望着亮了灯的流光溢彩的铁塔。
这个适合漫步的巴黎不是与生俱来的,它是巴黎市长奥斯曼的杰作。
二、奥斯曼的巴黎
奥斯曼是谁?他是现代巴黎的奠基人,也是一个强势偏执的领导者。赋予奥斯曼重建巴黎权力的是拿破仑三世,即路易·波拿巴,他是我们所熟知的拿破仑的侄子。1848年,二月革命爆发,引发了一系列疾风骤雨式的变化。同年,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成立,由拿破仑三世执政,1852年改称法兰西第二帝国。拿破仑三世十分赏识奥斯曼,在1852年任命奥斯曼为巴黎市长,在1853年又封其为男爵,并让他担任整个塞纳区的行政长官。奥斯曼由此得以推行自己的都市理想,大刀阔斧地对巴黎市政进行改革。在奥斯曼之前,巴黎氤氲着雨果小说中那种前现代的浪漫氛围,而奥斯曼一手将加西莫多的巴黎,转变成了奥斯曼的巴黎。
当奥斯曼接手巴黎的时候,由于工业革命发展、城市化急遽扩张,导致巴黎混乱不堪,出现了空气污染、水污染、瘟疫等一系列问题。为了解决巴黎的困境,奥斯曼采纳了当时盛行的卫生学的观点,把巴黎看作是一个“病的身体”,而公园绿地是“都市之肺”,可以净化都市。于是,奥斯曼在巴黎开辟了大量公园,包括布洛涅森林公园(Bois de Boulogne)、温森斯公园(Bois de Vincennes)、卢森堡公园(Jardins de Luxembourg)、蒙索公园(Parc Montsoris)和肖蒙高地公园(Parc des Buttes-Chaumont)等。巴黎的公园很漂亮,在公园的碎石路上走一走,在铁质的绿色公园椅上坐一坐,对着喷泉,晒一下午太阳,是特别快乐的事,也是侯麦的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场景,比如《人约巴黎》。同时,奥斯曼还很注重下水道系统,这相当可贵,因为大多数市政建设者都更在意可以看得见的政策,但下水道实际上与市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正如雨果所言,“下水道是一个城市的良心”。奥斯曼在市议会上的报告上提出:
这些地下画廊(下水道)将成为首都的器官,在暗无天日下如人体器官般运作。纯净而新鲜的饮水以及光与热,都将如各种液体般流通,其运行与补充维持着生命的存在。这些液体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运转,并在不打断巴黎平稳运行与不破坏巴黎美丽外观下维持着公众的健康。
奥斯曼的发言同样体现了卫生学的理念——把城市看作人的身体,而下水道是承担了净化功能的器官。雨果《悲惨世界》的主人公冉阿让在被追捕时,就是躲进了巴黎的下水道。我曾在伦敦看过音乐剧《歌剧魅影》,其中有一个很惊艳的场景,女主角循着歌声进入巴黎的下水道,追寻魅影的行踪。这个时候,舞台的地板上突然漫出水,整个舞台被还原为下水道的河道!魅影驾着小船带着女主角在雾气氤氲的水面上穿行,辉映着星星点点的灯烛,宛若一个梦境。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巴黎的下水道是一个浪漫的地方。
除了公园和下水道系统,奥斯曼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发明——林荫大道(boulevard)。他以大量林荫大道去连接新修的公园。此外,他还在巴黎郊区内外广设街区绿地,甚至希望在整个城市外围建造一条壮观的环城绿带。公园、林荫大道和环城绿带在奥斯曼的设想中是一体的,因此有人评价:“巴黎的绿化对奥斯曼来说是一项政治行动。”
三、林荫大道和穷人的眼睛
我迄今还记得站在凯旋门的顶端俯瞰的震撼感,以凯旋门为中心,巴黎的每一条林荫大道都十分恢宏开阔,呈几何状向外辐射。巴黎最著名的一条林荫大道,就是香榭丽舍大街。林荫大道最引人瞩目的正是它这种横平竖直的几何辐射形态。奥斯曼创造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现代巴黎景观,但也一度饱受争议。比如雨果、左拉、龚古尔兄弟等许多作家就认为,奥斯曼摧毁了巴黎原有的古典的美感。当时有一幅反对奥斯曼的漫画,题为《直线的阿提拉》(Attila of the Straight Line),阿提拉是古代攻城略地的暴君。在这幅讽刺画中,奥斯曼人首蛇身,以圆规和三角板在规划他的城市,虽然刻薄,倒也一语中的。
奥斯曼时期,巴黎的林荫大道遍布百货公司、咖啡馆、餐厅、音乐厅、戏剧院、歌剧院,大道成为新兴的资产阶级展示和炫耀自身财富的公共空间,一个流动的舞台。康有为曾于20世纪初流亡海外,遍游欧洲,他在《法兰西游记》中,以一个晚清中国人的视角,对于巴黎的林荫大道有一个观察和记录,我觉得很有趣:
道广近廿丈,中为马车,左道为人行,右道为人马行。此外左右二丈许,杂植花木处,碧荫绿草,与红花白几相映。花木外左右又为马车道,马车道内近人家处,铺石丈许为人行道,又植花木荫之。全道凡花树二行、道路七行。道用木填,涂之以油,洁净光滑,其广洁妙丽,诚足夸炫诸国矣。
根据康有为的记载,这是贯穿凯旋门至布洛涅森林公园的福煦大街(Avenue Foch)。巴黎的林荫大道很宽阔,“近廿丈”,换算成现代的单位大约是六十六米宽,一共有两行花木、七行道路,中间是马车道,左边是人行道,右边是人马行道。其外左右各一行花木道,植树、种花,花木道外又各有马车道和人行道。用康有为的话说,“广洁妙丽,诚足夸炫诸国矣”。
奥斯曼虽然奠定了如今堪称欧洲乃至世界城市典范的巴黎,但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在光辉灿烂的城市背面蕴藏着什么。正如那幅讽刺奥斯曼手持圆规、三角尺作图的漫画所示,奥斯曼实际上是以一种极其强势、铁腕的方式直接推倒了大量老旧的街区、贫民窟,才能建成凯旋门外辐射出去的一条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的建设背后也暗含政治的考虑:雨果的旧巴黎时期那些蜿蜒的街道适合巷战,孕育了巴黎一次又一次的革命;而一旦推平了这些弯弯曲曲的街巷,就很难再架设街垒,有助于第二帝国维护统治的稳定。
巴黎新兴的都市景观激发了文学家、艺术家的创作灵感。比如诗人波德莱尔就是这个新巴黎最好的代言人。除《恶之花》外,波德莱尔还有一本著名的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其中一篇《穷人的眼睛》,写的正是奥斯曼改造下的巴黎。《穷人的眼睛》里描绘了一个特别有戏剧张力的场景。在奥斯曼的林荫大道即将竣工的拐角处,有一个崭新的富丽堂皇的咖啡馆。咖啡馆里,一对中产情侣正在一边惬意地喝咖啡,一边含情脉脉地对视,在对方的眼睛里感受到彼此的爱。这个时候,光可鉴人的咖啡馆玻璃窗外,突然多了三对眼睛——“穷人的眼睛”。一个穷人父亲,一手牵着个小孩,一手抱着个婴儿,站在窗外,三个人痴痴地站在外面对着里面望。于是,这对中产阶级情侣不得不与“穷人的眼睛”对视。
为什么在这样光鲜的、优雅的林荫大道上,会出现“穷人的眼睛”?以奥斯曼为代表的城市规划者,试图把贫民窟摧毁,把穷人们从资产阶级的视野中、从城市的现代性蓝图中驱逐出去。反讽的是,也正因为他们炸掉了贫民窟,穷人们只能从原来躲避的小小堡垒中逃逸出来,被迫暴露在阳光之下,重新回到了大众的视野。他们没有一处容身之地,所以进入了新的林荫大道,隔着一面咖啡馆的玻璃窗,看到了与自身阶层完全不同的生活;同时也从与资产阶级的对视中,看到了作为穷人的自己。所以《穷人的眼睛》实际上表现了一种对峙——两种阶级的正面相逢。
这个时候,这对情侣又对视了一眼。第一人称叙事者“我”是个中产男性,他同情穷人,觉得羞愧,希望在他爱人的眼中找到共鸣。没想到,他美丽的恋人眼中却流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要求他把这些人赶走。于是,“我”对爱人深感失望。
但波德莱尔讽刺的仅仅是那个女人吗?左翼学者马歇尔·伯曼对此有一个很精辟的分析。他说,那个中产男性在那一瞬间对自己恋人的深刻失望,其实也因为对方所表现的,正是他自身作为中产阶级内在的一面。这种对于“穷人的眼睛”分裂的感受,并不只存在于“我”和恋人之间,也同时存在于“我”自身的内部。他的内心既有怜悯,又有厌恶。这才是这首诗微妙的地方。在每一个驱逐“低端人口”的现代城市中,不是时时在发生“穷人的眼睛”这样的故事吗?
除了文学之外,我很喜欢的艺术流派——印象派的诞生也与巴黎新兴的都市景观息息相关。巴黎的奥赛博物馆就藏有大量印象派的画作。艺术史在讨论印象派时,往往是从技法的层面,强调他们改变了传统的表现手法,以点而非线条作画,去表达光影的效果。而实际上,新的技巧与印象派全新的艺术理念是完全结合在一起的,印象派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采用了新的表现手法,更在于他们表达了现代精神。奥斯曼奠定的新的都市形态,诞生了全新的都市生活,这对于城市居民是一种巨大冲击。而印象派的画家充分把握和体会到这一点,有意识地寻找一种新的方式以表现现代的都市,以及这种新的物质形态所造就的生活方式和都市精神,其中就有大量表现林荫大道的画作,比如雷诺阿《林荫大道》(1875),毕沙罗《蒙马特大街冬天的早晨》(1897)、《雨中的歌剧院广场》(1898)、《蒙马特大街的夜晚》(1897)等。
四、拱廊街:给我一把钢铁雨伞
拱廊街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但它对巴黎很重要。拱廊街与林荫大道同一时期出现,哲学家本雅明就认为它是19世纪巴黎最经典的代表。他说,如果说古典时代的巴黎是以圣母院和卢浮宫为标志的话,那么,它们在现代巴黎的摹本则是埃菲尔铁塔和拱廊街。埃菲尔铁塔与拱廊街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它们都以钢铁为主要的建筑材料,这是当时最新的发明。拱廊街长什么样?它名为“街”,实际上并非室外,而是顶上有一个钢筋结构的玻璃穹顶,道路两旁是商店。本雅明这样描绘拱廊街:“巴尔扎克描写的就是这个时代:‘从马德兰到圣·丹尼斯大门,展品像一段段色彩斑斓的长诗。’拱廊是豪华物品的交易中心。它们的构造方式展示了适于为商人服务的‘艺术’。……有一份巴黎导游图这样说:‘这些拱门街是豪华工业的新发明。它们是玻璃顶、大理石地面,经过一片片建筑群的通道。它们是本区房主的联合经营的产物。这些通道的两侧,排列着极高雅豪华的商店。灯光从上面照射下来。所以,这样的拱门街堪称一座城市,更确切地说,一座微型城市。’”它其实是很多当代百货商店的雏形。拱廊街体现了19世纪新的经济和新的技术是如何创造一种幻境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