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春游
作者: 李修文天色将晚,夜幕欲黑未黑,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了。我便将车开得飞快,所以,出城高速路两边的那些池塘和湖泊,还有水果采摘园和高耸的立交桥们,转瞬之间,就被我和李家玉抛在了车后。再往后,它们渐渐被越来越重的夜幕吞没,却并未陷入彻底的黑暗。毕竟,这里还是城市的边缘,零星的灯光,来自偶尔出现的楼群,来自更加偶尔出现的工厂,仍然会时不时地照亮它们,却让我的身体里不断涌起一股伤怀之感:要知道,从前,这里遍布着各种工业园区,这些园区里的灯火常常整夜不灭,车间里的机器们更是通宵轰鸣不止。也不知道从哪天起,它们迎来了熄灭和喑哑,尤其在入夜之后,纷纷变成了一座座影影绰绰的巨大坟墓——是的,和右岸电影小镇一样的坟墓。这一路上,副驾驶座位边上的车窗都洞开着,大风便持续地涌进车内,却没有片刻将李家玉给吵醒。越往前走,池塘和湖泊越多,浓重的水腥气就被大风裹挟着送进了车内,即便如此,它们也盖不住李家玉满身的酒气——我当然早就知道她是个酒鬼,却也没有想到,明明是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终于来了兴趣,打算和我共赴一场二十年前就约定好了的春游,结果,等我火急火燎赶到她住的酒店,不过才过了半个小时,她就又把自己给喝多了。站在她的房门口,我把门铃都按坏了,嗓子也快喊破了,她才懵懂着前来开了门,见到是我,她嘿嘿笑起来,身体却是一软,径直倒在了我身上。到最后,我也只好背着她进了电梯,再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酒店的大堂,将她塞进了我的车里。我这种种行径,让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正在乘人之危的采花大盗。
我还记得,刚刚被我塞进车里的时候,李家玉短暂地醒了过来,她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再口齿不清地警告我:“我跟你,我跟你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你要是趁我喝多了,再对我想心思,咱们这生意,可就算是,可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哪能呢哪能呢!”眼见得酒店保安一直满脸狐疑地观望着车内的动静,我赶紧将车发动,再告诉她,“咱们这是去春游,去看桃花!”
然而,她早就睡着了。直到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右岸电影小镇,再在小镇里穿行,依次经过早就建好了的民国风情园区和东南亚风情一条街,还有只建了半拉就被迫停工的美食广场,最后,车停在了今晚要住下的会所门口,李家玉还是睡得死死的。我暂时丢下她不管,一个人下了车,匆匆朝着西北方向跑过去:是啊,昨天晚上下了整整一夜暴雨,也不知道桃树林里的那些桃花,是不是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电影小镇的尽头,有一片占地好几十亩的桃树林,黄桃树、黑桃树、秋彤桃树,十几个品种的桃树,一应栽在这里。每到花开的时候,满天的香气恨不得将附近的一个人工湖中大大小小的鱼都熏得差点昏死过去。就算到了晚上,夜幕再黑,也压不住那些花朵的颜色,红的照样红,白的照样白,层层叠叠,漫无边际,让一整片桃树林看上去就像是《聊斋志异》里那些随时都会有孤魂野鬼奔跑出来的所在。说实话,平日里的晚上,这小镇之内,只有我一个人在此过夜;半夜里,哪怕再睡不着,我也不敢朝那片桃树林多看一眼,但凡多看一眼,我就忍不住头皮发麻。今天晚上却大不相同:黄桃树、黑桃树、秋彤桃树,你们可千万要帮我争口气,让那些花朵好端端地留下性命来,只因为,它们的性命在,我的性命才能苟全下来。
“桃花在哪儿呢?”桃树林里,我一个人,来回奔走了好几遍,最后才认命,对着一棵棵桃树和满地的泥泞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家玉不光醒了,还跟着我来到了桃林里,见我回头,她指了指远处也只建了半拉的鬼屋,像是嘲笑一般问我:“桃花在哪儿呢?都被鬼偷走啦?”是啊,桃花在哪儿呢?不过才一夜的工夫,暴雨便将花朵们赶下了枝头,一朵朵,只在满地的泥泞里显露出残存的模样来,活似一个个受尽了欺辱的亡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一时之间,看看李家玉,再看看被风吹动的桃树林,还有这一整座坟墓般的电影小镇,我不由得悲愤得难以自抑,飞起一脚,踹在了离我最近的一棵黑桃树上,却趔趄着,倒在了泥泞里的亡魂们中间。“行啦行啦,”到了这个时候,李家玉反倒一点也不像个酒鬼,还劝说起了我,“你的心意,我领了。对了,你别说,我还真该早点跟你到这儿来走一趟,看了那么多地方,还真就你这儿最合适我们授权——”
听她竟然这么说,我怎能不欣喜若狂呢?背靠在黑桃树上,我连声音都变了:“……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我有多少闲工夫陪你逗闷子?”李家玉转过身,朝着我们停车的会所前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我目测过了,你这小镇吧,好好改一改,大部分都能用。尤其这鬼屋,还真是挺合我们这款游戏的调性,没建完的部分,我们可以接着建起来。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
见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她停了停,接着对我说:“我最看得上的,还是这个小镇的防污染做得好,经得起环评,弄不好,还能评上个绿色园区。这样的话,就可以拿补贴了。怎么样,我说得对不对?没对不起你干的这些活儿吧?”
“太对得起了!”听她这么说,就像是多年的冤屈遇上了青天大老爷,倏忽之间,便被一扫而空了。我从泥泞里爬起来,再紧追上去,哽咽了半天,只说出了一句:“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早来有早来的好,晚来有晚来的好。”李家玉笑着回头,“说吧,怎么感谢我?”
“怎么感谢?”我愣怔着茫然四顾,又在瞬间里恍然大悟,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知道的,我只想解个套,不去坐牢就行;剩下的,你要钱我就给钱,要房子我就给房子。你要是暂时不方便,也可以指定个人,我转一部分股权到他的名下去。”
“得了吧,”哪知道,李家玉却嗤笑了一声,“你可别小看我!我问的是,现在,眼前,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这下子,我又愣怔了起来,琢磨了好半天,总算胡乱猜了个答案出来,手指着会所的楼上问她:“要不,咱们好好喝顿酒?”
停了停,怕她不满意,我赶紧补了一句:“楼上还真是什么酒都有,白酒、红酒、威士忌,原本都是打算招待领导们的,结果,小镇落到这个地步,也就没什么领导敢来了。”
“那还等什么?赶紧的吧!”李家玉迅速地从车边离开,一把推开了会所的大门,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我,“你怎么都不会想到,当年的笔友,现在变成个彻头彻尾的酒鬼了吧?”
她说的还真是一点错都没有,眼看着她跑进会所,又在幽暗的天光里噔噔噔地上楼,一上楼,她便径直扑向了酒柜,不自禁地,我就想起了她当年写给我的那些信。我上初二的那一年,学校组织了一次春游,去郊区一座著名的山上看桃花,外加野炊。没想到的是,等我们全年级好几百号人到了目的地,桃花却一朵也没有开。桃花没开也就算了,山上还持续下起了冰雹,这么一来,在山上硬挺了不过半小时,几百号人便丢下刚刚挖好的土灶和更多的狼藉,灰溜溜跑下了山去。其后不久,我们的语文老师布置下来了一篇作文,作文的题目,叫作《记一次春游》,可想而知的是,绝大多数人写到刚刚过去的那场失败的春游,都是余怒未消。而我却没那么写,我写的是:“既然一场失败的春游已经不可避免,我们也只好接受它,再去寄希望于下一次的春游里能够看见桃花,能够继续野炊。”如此云云,原本只是交个差,却被语文老师连声叫好,并且自作主张,将我的作文投给了一家作文杂志。没料到,几个月之后,这篇作文竟然发表了,随后,我便收到了李家玉写来的信。
说起来,我们通信的时间,也有两三年之久,我还记得,刚通上信的时候,我们就约定好了,未来,某个春天,我们一定要约在一起来一场春游,来看我这里的桃花也行,去看她那里的黄河也行。通信的时间长了之后,我便特别想知道,她长着一副什么样子,要知道,我甚至会梦见她,在梦里,她长着我们学校校花的样子。但是,不管我如何在信里磨破了嘴皮子,我想要的照片,她一直都没有寄来。这可激怒了我,一度,我甚至不想再理会她了,她却一直还在写信来。偶尔,她还是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醒我,别忘了我们有过一场关于春游的约定,来我这里看桃花,或去她那里看黄河。而我,终究没舍得放弃对她的指望:万一,她真的像我梦见的一样,长着一张校花的脸呢?所以,有一搭没一搭地,我还是在继续回她的信。再往后,她着了魔一般,好似被当时的诗人席慕蓉附了体,几乎每一封写来的信里,都会摘抄一段席慕蓉的句子。譬如“让我与你相遇/与你别离/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诗/然后再缓缓地老去”,又譬如“你把忧伤画在眼角/我将流浪抹在额头/你用思念添几缕白发/我让岁月雕刻我憔悴的手”。她不知道的是,关于诗,我已经开始喜欢上了里尔克,其他的诗人,我几乎一个也瞧不上。所以,在回给她的信里,我忍不住挖苦了席慕蓉的诗,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她写来的信了。
席慕蓉也好,里尔克也罢,二十年后,和她也没了关系,和我也没了关系。现在的我,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好几年里主要负责的项目,就是右岸电影小镇。原本,这个项目是和北京的一家著名的电影公司合作的,我的老板,也就是我们集团的董事长,为了这个项目,可算是赌上了半辈子的身家。没料到的是,电影小镇才建了一半,那家电影公司就垮掉了,退了市不说,连老板都被抓去坐牢了。这么一来,我也好,董事长也好,为了凑够将这小镇建完的钱,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除了去银行贷款,就连那些小额财务担保公司的钱,也不知道被我们诳来了多少;仍然不够,我们只好去变卖其他资产,甚至和地下钱庄一起,操弄起了高息揽储。但事情根本就没出现什么彻底的转机,小镇里所有在建的项目只好停了下来,并且远远看不到复工的日期。到了这个时候,董事长便顶不住了,跑路去了缅甸,再也不回来。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无底洞里越陷越深——我还是老实承认了吧:除了电影小镇的会所里尚能容身,实际上,我连个过夜的地方都没有了。只是,我并未完全死心,终日里,还在四处凑钱,还在逢人便打听,有没有人能将这电影小镇收购过去,好让我逃脱几乎是必然会到来的牢狱之灾。要知道,在疯狂凑钱的几年里,我的种种行径,随便拿出一桩来,就够判我好几年的了。
幸亏,李家玉来了。现在,她早已是一家游戏公司的高管,为了给自己公司的一款游戏找到线下实景乐园落地的地方,她被本地商务局招商,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她这一趟出行,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本地几乎所有的房地产商都闻风而动,四处寻找门路,去找一个求见她的机会。我自然也想见她,可是,钻山打洞了好几天,愣是死活也找不出半点门路来。哪知道,就在我快放弃的时候,有人却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径直说,李家玉点名要见我,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曾经是她的笔友。接到这个电话,我一下子就疯魔了,当即便赶到了她所住的酒店里的中餐厅。其时,她正被人围坐在餐桌旁,在一杯一杯接受着满桌子人的敬酒。当我被人带领着走到她跟前,她已经快站不住了,但是,一听清楚了我的名字,她便大声对我嚷起来:“你还欠我一次春游!”还等什么呢?我赶紧咽下准备了好半天的开场白,一刻不停地邀请她:“明天就去我的电影小镇看桃花怎么样?有好几十亩呢!黄桃、黑桃、秋彤桃,什么样的桃花都有!”可是,她喝得太多了,这第一回相见,我竟没跟她说上几句话,她也没跟我说上几句话。接下来的一连好多天,我都在给她打电话,邀请她,赶紧跟我一起,兑现那场迟了二十年的春游。她却压根不管我的心急如焚,每回接我的电话,她都是醉醺醺的,一直醉到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步。我也去过别的地产项目上堵她,却一次都没有真正堵上过。也是,那些项目的老板们,日子就没有好过的,他们好不容易等来了一尊活菩萨,岂能让我轻易就近了她的身?实在没法子了,我便去了她住的酒店,好不容易敲开了她的房门,她的房间里却照旧高朋满座,地上也堆满了酒瓶。见我前来,她从一众人等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看着我,像是认识我,又像是完全不认识我。
就像现在,因为被断了电,整座会所都黑洞洞的,只有附近一座化工厂里的灯光远远映射过来,让我看清楚,不过才喝了几杯威士忌,李家玉的眼神便迷糊了起来。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了没多大一会,她就险些滑落在地。见她已然如此,我便赶紧搀着她,想要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去,没想到,我才先坐下,她却没站住,整个身体晃荡着摔倒在我身上。我压根也来不及躲闪,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压在了我身上,而且再不动弹,就跟睡着了一样。随后,她身上的酒味和香水味一股脑都被我闻见了,还有她的几根头发,若有若无地扫在我的脸上和耳朵上。这么着,气氛一下子就暧昧了起来,我的下面,也像是要硬起来的样子。“干脆,我跟她,就现在,把生米煮成熟饭吧。”飞快地,我琢磨了好几遍,“真那样的话,她手里那款游戏的线下实景乐园授权,除了我,除了电影小镇,别人就不要再想了吧?”说时迟,那时快,我不再犹豫,收回一直停滞在半空里的两只手,转而将她抱紧了。我这一抱,让她的身体触电一般,战栗了起来。原本,有意无意地,她的身体一直在躲避着我硬起来的下面,现在则不再躲避了,任由它来硌硬着她。还有她的嘴唇,刚一碰上我的嘴唇,她的舌头,便咬死了我的舌头,不自禁地,她喘息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粗重。迎着这喘息声,我的手伸向了她右侧的乳房,却被她的手臂挡住了,试探了好几次,我都未能如愿。我以为,她是故意的,弄不好,下意识里,她是嫌我下手太快了。仔细琢磨了一会,发现其实也不是:她的舌头,还在重重地纠缠我的舌头,一次比一次狠。既然如此,我便不再胡思乱想,专心去和她的舌头周旋,她却放弃了,突然抬起头,隔着将整张脸都快罩住的头发,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像是认出了我,又像是把我当成了别人。看着看着,她嘿嘿笑了一声,埋下头去,重新躺在我的胸前,等我想再和她周旋之时,要命的事情发生了:她的酒劲儿又上来了,嘴巴里还在打着嗝,人却沉沉地睡着了。我不甘心,连叫了好几声她的名字,却根本叫不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