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镇诗社

作者: 朱山坡

蛋镇诗社0

前 言①

蛋镇诗社成立于1988年3月28日,解散于当年8月28日。从开始到终结,只用了五个月。当时的文化站站长李前进不无嘲笑地说这是“作鸟兽散”。据金光闪②的考证,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短命的诗社,短得像一只蛾,几乎还不为人所知便一命呜呼,仿佛它从没有在此世上存在过,像那些一辈子从没有离开过蛋镇的愚昧而渺小的人。然而,我们坚信,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它曾经存在过。何况,“蛋镇诗社”的牌匾至今仍然倔强地挂在蛋镇锯木厂的门口,虽然残破,字迹却依然清晰,尊严犹存。

2017年夏天,金光闪回忆起他的前半生时,把曾经创建蛋镇诗社列为他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情。如果没有这件事,他的前半生将苍白得犹如阳光里的风的枯影。尽管段颂早便萌发过成立蛋镇诗社的念头,但至死也没有弄成。是金光闪牵头成立的,他是创始人。但蛋镇诗社并非一个人的诗社,而是许多人的,大家的。它涉及很多人,有意无意之间影响了许多人。尽管,许多人我们并不一定认识、知道,但感觉到他们无处不在。因此,金光闪建议我们组织编印《蛋镇诗社·三十年资料选编》,致敬悠悠岁月,留给后人,留给历史,留给蛋镇,也留给我们自己。为此,他还预支了一笔不菲的经费。

我们成立了编委会,负责组稿、审读、筛选、编辑。编委会拟写了“征稿启事”,向亲历者和见证者广发约稿函,在蛋镇各宣传橱窗张贴,并在《瓷州报》等媒体刊物,收集一切相关的文章和图片……我们事先已经意识到此事的繁杂和艰难,但结果远远超出了估计。一年间,我们收到了199篇来稿,其中大部分是旧文,也有新写的回忆文章,还有一些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以及图片。有些朋友和陌生人获知我们编写《蛋镇诗社·三十年资料选编》后十分欣喜,虽然没有提供文章,但给我们来信、打来了电话或发来了邮件,热情洋溢地赞扬了我们,给我们建议和鼓励。还有人为当年对蛋镇诗社和诗人们的误解、冷嘲热讽甚至蔑视、敌视表达了歉意。甚至有人建议我们恢复蛋镇诗社,继续倡导“全民写诗”、办诗报,并愿意慷慨解囊赞助我们……这一切都出乎意料,令我们感动。其实,现在我们的生活那么忙忙碌碌,平平淡淡,毫无诗意,当年我们也没有觉得办诗社、写诗有多么了不起,有些举动可能还十分幼稚可笑,然而,三十年后再回首,并非没有意义。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日出日落,花开花谢,每个人、每一天都是有意义的。有些事情,注定要等到我们老去甚至濒临死亡时才觉得美好。

来稿的体裁、长短、风格各异,质量参差不齐。在编辑的时候,我们尽量做到来稿能用尽用,而且尽量保持原文的风貌,如有明显错误或不解之处,我们根据考据和推测做出了注释。文中涉及的人和事,因为年代久远、当事人记忆模糊等原因无法作出真伪的判断,如有谬误或偏差,不应该由编者承担此责任。况且,在征稿启事中,我们已经明确声明,文责自负。又因为此书只是作为内部的资料选编,不公开发行,故不做过多的审改。令人欣慰的是,各文的作者都同意编者对来稿做适当的删改,尽量隐去或模糊一些敏感的内容。因此,诸君不必有过多的担忧。因为各种原因,有些来稿不适宜收入本册子,我们已经跟作者私下解释了,在此再次恳请作者谅解。这些宝贵的资料将会得到妥善珍藏。

按照原计划,本集子应该是在2018年4月前印行。但由于金光闪身患重疾,继而英年早逝,还有一些文稿需要重新增删、修改,以及内部准印证审批等原因,无法按计划正常推进。最遗憾的是,未能赶在金光闪去世前把集子赶印出来。还好,在2018年快要结束的时候,这集子正式跟大家见面了。翻开集子,捧读每一行文字,像品尝老酒、陈茶,那些曾经被风吹散的往事重新在眼前一一闪现,令人感慨。在编印集子的过程中,我们曾经把集子的大样送给金光闪提意见。彼时,他正在病榻之上,弥留之际,捧着它,翻看它,悲欣交集,涕泪俱下,叮嘱我们将来在他的墓前摆放一本。

这本资料选编是一群默默无闻者的蝼蚁回忆录,一堆杂乱无章的文字碎片的组合和芝麻琐事的汇总,一部小地方的野史杂记、小人物的心灵秘密档案。还有一些断章残篇,堪为吉光片羽。这里面也许没有一件事、一个人可以登大雅之堂,载入诸如县志、镇史之类的正史,但是它的价值和意义是打捞、唤醒、备忘,像当年金光闪跟我们描述的大粪坑那样,沉渣之中不可能全是粪便,也可能有金子。即使全是粪便,紧紧地黏合在一起也会碰撞、发酵,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鉴于编者水平有限,时间仓促,无法对稿件资料做专业性的整理和编排,紊乱在所难免。在编写的过程中,承蒙得到了阙振邦、蝙蝠、姜美好、郭梅、荣夏天、漆光明、欧杰、谢敬逸、金英文、李提香、祝三易等君的大力响应和支持,在此一并谢过。特别鸣谢为该集子提供编印经费的金光闪。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美好和丑陋,善良和罪恶,阴霾和光明,伟大和渺小,哀伤和快乐……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一切都将永垂不朽,像宇宙中的星球和尘埃。

谨以此书献给蛋镇诗社三十周年诞辰。

《蛋镇诗社·三十年资料选编》编委会

2018年11月12日

第一部分 场面调度①

我想成为你

金光闪

那时候镇上只有几条破破烂烂的大街,旧房子居多。最高的楼是五层的百货大楼。有时候,街道上还有牛群浩浩荡荡走过。牛粪和狗屎随处可见。据我考察和统计,镇上至少有十七户在自己家里养猪,还没有包括供销社的养猪场。每到圩日,熙熙攘攘,每条大街都能看到农民在兜售农产品。每个农民脸上挂着通俗易懂的表情,有时候在他们中间突然露出父母或亲戚的脸孔。蛋镇是所有人的。

说实话,刚到镇上生活的时候,我内心里充满了忧伤。因为我得跟父母分开住了。我还有一个妹妹在乡下,她才六岁。蛋镇初中就在镇派出所的对面,跟中心小学混在一起。小学的教室是民国时期建的,古色古香。初中部是新建的楼房,学生食堂得穿过小学部。食堂的伙食很差,每餐都是一块砖状米饭,一勺子青菜,偶尔会有一些零星肉末。尽管在乡下吃的食物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好歹还能吃饱肚子。而在这里我饿得直不起腰。父母似乎忘记了我,除了偶尔给我送来伙食费,几乎见不到他们。我害怕干农活,除非长假,我一般不愿意回家。假日的学校食堂是不开膳的,幸好我有一个姑姑从清湾镇供销社调到了镇上,在东风旅社当服务员,负责拆洗被褥、打扫卫生,是国家正式工人。我就经常去她家蹭饭。正好她是刚离了婚,没有子女,一个人生活。她看到我面黄肌瘦,又游手好闲,眼睛骨碌碌转动地寻找食物,心生痛感,便收留我,让我跟她一起生活。我才不愿和她生活在一起,因为她对我的管教比老师还严厉,啰唆得让我心烦。但我喜欢她做的饭和菜盘上的肉。父亲和姑姑的关系并不好,我在姑姑家蹭吃,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因而我成了一个镇上的人,对大街小巷了如指掌。有时候,我偷偷地躺在东风旅社舒适的床上,心里嘲笑那些在学校宿舍里两人挤在一张只有一米二宽的床的同学。我想邀请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跟我睡在洁白的床上……有时候,半夜里突然有旅客闯进来,尤其是年轻的女旅客,她惊叫着,把我吓得慌乱地穿起衣服,在姑姑的责骂声中夺门而去。

我对学校越来越抗拒,经常逃课,像一个小混混在镇上漂着,只要姑姑不知道,就没有人管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块弹丸之地转悠到底是为了什么,找不到目标与方向,就是想把三年时间耗完,然后等姑姑退休,接她的班,成为东风旅社的员工。不出意料,我中考的成绩一团糟,只能进入蛋镇高中继续虚度时光。

蛋镇高中像是放牛班,出入自由,从没有人在乎你是否旷、缺课。自由并不意味着快乐,尤其是无所事事的自由。我在镇上漫无目标地到处转悠,两只狗打架也能让我看上半天,哪家阳台上迎风飘扬的红裤衩也能让我长久驻足。我每天都必须把过于充裕的时间消耗掉。有时候,我也觉得空虚,不知道在世界上干什么,行走着有什么意义。

直到1988年春天,有一天,有一个人对我说,你像狗一样嗅来嗅去,是不是在寻找诗意呀?我才幡然大悟:对,我就是在寻找诗意。

那是一个瞎子,很年轻,不到三十岁。衣着得体,也很干净,甚至有点帅气。戴着一副茶色墨镜,在汽车站转角的一个垃圾池旁边,拐杖放在脚底下,右手探进垃圾池里,仿佛在摸索什么。偶尔直起腰来,借助左手分辨右手里的东西。眼睛对他而言是多余的,它无法参与判断事物。但他的心明亮得很,他知道垃圾池里装着什么。其实,水泥筑的垃圾池里只有一些脏纸屑、树叶、烂衣服、破鞋子、烟头和粪便。

我在一旁观察车站里的人,看他们到底要去哪里,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我有些羡慕他们。班车的尾气是香的,它扬起的尘埃的气味也是香的。一辆去往广州的班车离开了车站,我想我也应该离开车站了,转身时无意中踢中了瞎子的拐杖,把它和他的距离拉开了一米之远。犹豫了一下,我才把拐杖踢回到原来的位置。

瞎子把身子从垃圾池里抽出来,似乎看到了我。对我说,谢谢你。

我默不作声。我好奇的是,一个瞎子怎么生活,怎么跟这个世界相处。

“你在寻找什么呢?”我问他。我以为他把什么贵重物品落在垃圾池里了,或者垃圾池里有什么贵重的东西等待着他。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自己曾经试图从大粪坑里捞取金银财宝的往事。何其相似。

“我在寻找食物。”他回答道,“我靠垃圾池养活。”

他手里抓着一根只有一小截的甘蔗头①,没有削皮,根须又老又硬,但是一份好的食物。他啃了一口,惬意地笑了。看上去,它比什么都甜。

我想提醒他的是,垃圾池里还有一根更长更好的甘蔗,只是它是被别人啃剩下的,也只是半截。他以为他的眼睛已经正盯着我看,但实际上偏差很大。他的眼睛正前方是一根柱,柱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和留言字条。柱的前面还有一根柱,然后就是芒果大街了。

“那你在寻找什么呢?”他问我。

我支支吾吾。这个时候我应该坐在教室里听英文课,但我无法忍受又老又丑又尖酸的英文老师。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在寻找诗意。”他说。听起来他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瞎子都是这样吗?

犹如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终于为自己的游手好闲找到了理由。

我说,是的。

“我们是同行,要互相帮忙。我在蛋镇待了一个月了。我发现,这里什么都不缺,就缺诗意。”瞎子说。

我环顾四周,灰暗杂乱的街道,没有规则的墙,令人厌烦的扁桃树、芒果树,十几年如一日的阳光,无所事事的人,确实无法看到与诗意有关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蛋镇有一个诗人叫段颂,听说很有才华,我本来要跟他谈谈的,可惜他死了。怪不得这里连一点诗的屁味也没有,只有死亡的气息。”瞎子啃起那根甘蔗头。他的牙齿锋利,不到一句话的工夫便把梆硬的甘蔗头啃了大半。

如果把食物的定义和标准放宽到这种地步,垃圾池确实能养活他。这一辈子,他将衣食无忧。因此,那一刻,我断定他就是传说的诗人。

“我要离开蛋镇了。到有诗意的地方去。”瞎子说。一辆发往高州的班车在鸣笛,广播里焦急地催促着,旅客们正在上车。瞎子俯首捡起拐杖,抖了抖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似乎是要动身了。

我说,再见,瞎子……先生。

瞎子突然停下来,表情顿时变得很严肃,我以为我得罪他了,不免紧张,想跑。

“同行,刚才我说错了,蛋镇并非没有诗意,而是缺乏发现。你要记住,只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即使是大粪坑,也能从中提炼出诗意来。”瞎子说。说话的声音很和蔼,慢条斯理的,仿佛袅袅炊烟。

毫无疑问,段颂是蛋镇有史以来最杰出的诗人。我朗诵过他的诗篇,他是我唯一的偶像。别人对他臧否不一,甚至有不少人诋毁他、嘲笑他,说他是疯子,但一点也改变不了我对他的崇拜。在语文课上,老师不止一次提到他的名字,仿佛他是蛋镇的象征,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物。

我不止一次见过段颂。甚至我跟踪过他,想结交他,成为他的朋友。我并不是一个胆怯和害羞的人,反而我认为自己能言善辩,口若悬河,但没有机会说话,积攒在肚子里的话越来越多,像大粪坑里的水,经常翻江倒海,我觉得我应该是一个演讲天才。但奇怪的是,在段颂面前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敢贸然叫他。在我心目中,他像神一样存在,我是凡人,害怕我的贸然搭讪让他受到惊吓,他会魂飞魄散,从此再也见不到他。我在南洋大街、芒果大街尾随过他,在灯光球场近距离闻过他身上的气味,确实是养猪的人,很熟悉很亲切的味道。有一天晚上,我从电影院出来,在芒果大街农贸市场的消夜摊吃簸箕炊,一抬头竟然发现他就坐在我的对面,同一张桌子。紊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他吃簸箕炊的速度是我见过最快的,狼吞虎咽,连汤都仰面一喝而干。然后,狠狠地叹息了一声,站起来,像是要吟诗的样子,但他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在这个过程中,我完全应该跟他搭讪,说几句话。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甚至不敢直视他。我很懊悔。后来我安慰自己说,跟他第一次搭讪必须是一个特别的时刻、特别的场合和特别的心境。否则不如一言不发,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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