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记

作者: 李天葆

一、买烧肉访亲

母亲还在时,如吩咐阿齐去买烧肉,就是等于要去丹绒镇三舅舅家了。阿齐不吃肉,去买这烧腊,不敢说是苦差,每每只能硬着头皮——母亲的台词是:把你养得这般大,叫你办点事,也叫不动,莫让人笑死。阿齐认得,那是地母庙旁侧小巷的摊档,走过神料香烛铺子便是。据说他家的烧肉香脆可口,甚至连烧猪骨拿去和芥菜煲煮在一起,也是难得的美味。阿齐诧异,丹绒虽说是小地方,但不是说越是山顶乡村所在,就越常有特殊好菜好肉的饮食嘛,怎的要到此处城市的老区买块烧肉——可见三舅家里之节省吝惜。阿齐最近看《随园食单》,见这段倒有趣:“……凡烧猪肉,须耐性,先炙里面肉,使油膏走入皮内,则皮松脆则味不走。”现实里,阿齐却誓不尝试,酒楼婚宴有乳猪拼盘,他光是笑看,母亲回来,直说他傻——阿齐总不以为意。

阿齐笑言:“舅母大概买樽腐乳,也是要省点吃的……”母亲白了他一眼:“是从你彩姨那里听来的吧,男孩子不许这样八卦的。”——阿齐这都是近四十岁的人了,还男孩子呢。母亲叫巧凤,彩姨是彩凤,她们说私己话,被阿齐听到了,也是有的。记得母亲笑道:“柳家的,不舍得搁油去炒菜,舀一小汤匙油而已,总说多油不健康。”柳家的就是三舅母,大概不提一个嫂字,含糊用她娘家姓代替。彩凤姨“哎”一声:“说是这样说,其实点点滴滴的油都是钱啊,柳家的把一个铜钱看得很大。”母亲低声说:“我不就是说嘛,何苦省这些?菜无油无蜡,三哥怎么能下肚?”两人嘀咕,说三舅舅女儿银钻禁令更多——煎个鸡蛋也是罪过,锅子要洗了又洗,刷好几遍。阿齐记得三舅常年病着,后来不知怎的,戒口得厉害,很多东西都不让他吃。银钻长得跟柳家的一个模样,瘦得有棱有角,冷冷地说:“阿姑,鸡春有毒啊,吃了手脚起红疹。”阿齐觉得那是老年人突然出现的敏感,长期营养不良,也有可能。彩凤姨的说辞,指这母女俩打理家里,滴水不漏,居然把日子过成这样——银钻看来似乎不打算嫁人,决心做柳家的接班人。彩凤姨总是说,阿齐到三舅舅家做客,大概也吃不饱——母亲“哎”了一下,也不接话,阿齐倒不好意思起来。

舅舅他们家,就一个五金店铺,长而深的店面,厨房后边一段楼梯,上去就是住家和房间。太阳并不往这里逗留的,永远有着阴冷湿气的感觉。厨房后门经常没关,铁栅栏拉开,倒有一个混元金斗似的日光罩下来,热辣辣的,要用手遮住,阻挡满目艳影,仿佛是一个另外的世界,陋巷天光,疑是丹绒镇的缩小袖珍地图就在这里。母亲喊阿齐:“站在这里干嘛,晒死了。”阿齐难得看看这后巷风光,偶尔一刻的宁静,之后摩托车穿梭而过是常有的,都是马来人,不戴钢盔——这点似乎和城里某些地区没分别。问起这里有什么可吃,母亲小声说:“那要过对面桥去,印度人煎饼,马来人烧鸡饭。”阿齐又问:“云吞面呢?”母亲不悦:“这里没有,城里还没吃够?”阿齐也就不作声了。他就知道自己触犯了母亲记忆里的地雷——她整个童年就在这店里虚耗了。点煤油灯,去林子里山沟洗身;来了月事,也不知要告诉谁,几个哥哥在店里搬货下货,都不方便。云吞面什么的,听也没听过。

里面的厨房,也不大,靠楼梯口一侧摆着小床,顶上一盏小白灯。三舅舅撑着,两手拉住吊环,坐起来——他两腿被截去,下半身空空如也,却一直喊痛,仿佛那半截残腿依旧在,无形的神经线在牵扯着……他认得阿齐,知道外甥来了,唤他坐在跟前,听自己话当年。往事如烟似雾,时空错接也不出奇。唯一笃定的,是这句:“什么都假啊,都比不得有钱在手边……”阿齐猜测这话的来由,是出手买回这五金老铺的旧事。店铺是几兄弟合作打天下的根据地,随着大舅、二舅过身,大舅舅那房的长子夏生出让那份店契,要现钱,要快,不可银行贷款什么的,不然就不更名过户。三舅舅眼睛也不眨,就吩咐儿子金祥办妥此事,叫侄子夏生无话可说。这故事说了多遍,三舅舅仍然要见一次讲一次。

母亲笑叹:“这是他毕生得意的事。”

当然回到了家,母亲少不了和彩凤姨温习——彩凤姨若无其事地问:“三哥可有提起妙菊?”母亲摇头。阿齐倒是记得,三舅舅在厨房的小床侧边,放置着零星小对象,以方便拎取。舅舅伸手摸了摸,半天,喃喃笑道:“八仙果原来没了,吃完了。”后面的表妹银钻冷不防地插嘴:“不好再吃啰,剩下的我都丢了,腌制的东西有什么益处!那个谁再来,我得小小心,别让她送些什么,难搞。”三舅舅倒是静下来,不作声了。

二、菊花仙子

那个谁就是妙菊女士吧——阿齐总认为要加上女士的称呼。妙菊和一般阿姨是有点不一样的,上回出席大舅母白事,就见了她。妙菊过来,唤了阿齐母亲一声:“巧凤姐,你这一向可好?”母亲一番寒暄,笑妙菊做陪月(月嫂)发大财了。妙菊回答:“不过趁着假期,做做而已。”妙菊女士穿一袭套装,底下玄黑半截裙,裙摆收窄,看起来腰身特别玲珑有致。妙菊低笑:“你那个柳家的,这回松了口气吧,妯娌俩斗了这些年!”母亲用手指点了她一下,道:“她柳家的就坐在那个角落,听见了,要我难做啊?”阿齐知道母亲和彩姨私下叫妙菊一个外号——菊花嫂子,另一个是三哥的后备夫人。虽然姊妹俩研究的结果是这完全是妙菊的单恋。彩凤姨笑道:“三哥以前那个样子,喜欢他的人有多少啊,只不过妙菊痴情,确实……”妙菊和彩凤姨一样,小姑独处多年,两人某些举止很相似,喜欢干净,和人见面,总不掩饰对人家的装扮的批评。母亲偶尔私底下低语阿齐:“你心里知道就好,别到处声张,彩姨和妙菊,她们不曾嫁人,不懂家里有男人的种种事物。你偶尔看她来,要换件衣裳,不能贪凉爽,赤体光身就出来客厅。”阿齐面对这几乎由女娘姨妈包围的世界,似乎习惯得极早——他从小不多话,也少吵闹,亦不喜出去耍乐,有本读物就静静看着,便不理世事了。

阿齐小时有本连环画《菊花仙子》,封面绘图有朵大黄菊花,上面停驻一个女郎,飞飘的红领带穿梭在两袖和身后,仿佛是仙姬的象征——听着她们喊妙菊为阿菊,他只觉得恍惚,宛如她和书上的仙子有关联。只是没想到仙女也有诸多洁癖,也会路过楼梯底时以手绢掩鼻而过,因为地面有风雨刮进来的残枝枯叶,一片狼藉。

阿齐后来在一所学校当临时教师,校舍底层是小间的贩卖部,木制柜面后边站着的是妙菊女士,打扮整齐,藕色外套,底下是灰色西装裙。她的头发盘起来,在顶上用发网包着,似乎是有个时期流行过的道姑发型。她发现是熟人的儿子,推了推金边眼镜,笑道:“拿作业簿和单线簿哟,都准备好了,临时代课还要当班主任,不简单!欸,还有出考题的蓝色复印纸,也代你填写了单子,不然要得申请的。”手指往角落点去——那是个印刷卷子的房间,一个老伯负责的。

阿齐心里常想自己默默做就好。怎知一年后,被迫辞职去了。母亲巧凤听的是妙菊女士的版本,说是阿齐其实颇得老校长重用,另辟一小班作文班,要他策划比赛活动。只是中间的女主任作梗,得奖作文出版个小册子,里头打散了排序,不列名次,当作寻常习作,阿齐的评语也被删,比赛的成果顿时瓦解冰消,俨然不复存在,阿齐居然不去投诉。之后给他不服从上司的罪名,也就顺理成章,让他意兴阑珊,自己求去。

不愧是老树盘根的妙菊,打听个仔细,一直为阿齐抱不平。母亲巧凤默然微笑,她太清楚儿子是怎样的人。幼小时期,总有人来赞叹,说老师问了“东风无力百花残”的上一句,他即回答“相见时难别亦难”。座中学生们也不过是同龄十三岁耳,不懂谁是李商隐。而阿齐从来不是积极活泼的,缩在角落,不求人注意。彩凤姨笑道:“如果背一首唐诗,可以换到一碗鱼丸粉或肉碎面,这才是实际。”

阿齐淡淡一笑:“这没什么,去点心铺,说个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故事,拎了叉烧包和糯米鸡走人,也不是不可以的。”母亲手指点了点空气:“被拿去警察局,别说是我的儿子,也就阿弥陀佛了。”彩凤姨说:“不知道是哪个庙里的签文,解签的批断你这小孩子是仙人落凡尘。”

母亲不接话,若有所思——那是在地母庙,福娣姑梳一个脑后髻,用发网罩着,烟雾朦胧里,一口客家乡音:“他前世是在洞府里修行,打瞌睡,弄跌了个玉香炉,要来此地一遭。”又问:“你这子弟是否经常独目睡啊?”独目睡就是瞌睡。母亲巧凤笑了。只要有一册闲书,阿齐就不会昏昏欲睡——搬家好几次,他不时难得开口:“那几本旧版梁羽生如果不让你卖掉,该多好。”母亲反唇相讥,说来说去,那句话:“要是不卖,就杂物过多,根本搬不动。”

阿齐差事辞了,口里一句不露。母亲巧凤想了又想,悄悄去了学堂,唤了妙菊来再问个究竟。那校舍食堂外一棵凤凰木,大风吹来,枝叶唰唰地乱响。妙菊低声:“你家阿齐才几岁,怎么能斗过那个九头怪?”巧凤骇然:“怎么样的一个怪物!竟然说是九头怪?”妙菊笑叹:“如此一个婆娘,她家翁认识学校董事,丈夫是校长的高足,表妹也在校内当行政,里面的人几乎是她眼线,说她九个脑袋也不为过!她霸住个主任位子,刚坐稳,来了你家阿齐,学问比她好,创意比她强,嘴边肥肉不至于被叼走,却也是眼中钉,她耍个手指尾,也等于捏死只蚂蚁一样。趁你的阿齐翅膀没长硬,早除早安心。”巧凤冷笑:“什么鬼地方,不过是间小学校而已……”妙菊笑道:“你别说,这里头,看不到的好处可多着呢。”回来,和彩凤又说了一轮。彩凤低低地笑了:“柳家的那副模样,和阿菊没法比,才干更是天与地一般。阿菊要是嫁了三哥,坐在柜台才像样!”母亲巧凤淡淡地说:“银钻第一个不肯。”彩凤笑道:“由得她?到时妙菊和三哥生的也就不是这么一个女儿啰。”

阿齐记得父亲生前留下一箱《大成》杂志,以前他家露台很大,午后阳光微微透过楼底老树枝叶缝隙漏进来,点点浅金。阿齐坐着看,烟黄纸质,里头的掌故虽遥不可及,却是另一个世界的进口——妙菊在他家和彩凤姨闲聊,母亲在厨房舀绿豆糖水出来。妙菊在露台边看了看,笑道:“这些书很深奥啊,不过都很值得看,不可随便丢。”客厅里彩凤听了,啧啧连声,表示不同意。阿齐抬起头,树影摇晃,日光一明一暗,手上封面是《寿春图》,一花瓶里有松枝、寒梅、水仙……旁侧有佛手、迎春花,他其实也不认得——背面还比较热闹,群星拱照一大千:张大千伉俪坐中间,左右前后都是名伶什么的。一堆名字里,大概只记得钮方雨,怕是她有演过电影吧,画报里刊登过,还有印象。这些旧闻旧事的刊物,阿齐看得半个下午,露台风吹影掠,仿佛时间并未过去。

旧事人物轮番出现,那天在三舅家里,阿齐只能枯坐微笑。柳家的说来吃饭,才起身离座,移去大圆桌那儿。吃的是阿齐远从吉隆坡买来的烧肉,柳家的、银钻低头咀嚼,好吃得出不了声吧,却也不道谢一下,仿佛觉得很应当的样子。其他是蒜米炒菜心、滑蛋黄瓜片、半颗咸蛋,阿齐眼角瞥了那苍白微橙色的蛋黄一眼,也不敢用汤匙去挖。彩凤姨说他去三舅舅那儿,应该吃不饱——他们大概从来不懂得招待人,更不会招待亲戚。自己家在饮食上不舍得,拜访的客人却照样没好东西吃……没什么菜,随便用……这话是老实话,不是客套。

三、琼楼梦魇

三舅这之后没什么可忧虑,愁的就是金祥讨老婆的事了。金祥老婆未进门前的故事,阿齐多半是听妈妈和彩凤姨饭桌边的碎言絮语拼凑而成——介绍多少个,全看不上眼,东挑西拣的。金祥表弟偶尔过来吉隆坡,喝了阿齐家的排骨粉葛汤,赞不绝口。母亲自己也觉得得意扬扬,彩凤姨插嘴:“可见柳家的,从来不煲汤!”母亲“嗯”一声:“可怜这么一个儿子,也没汤水滋补。”然后瞥到阿齐身上,眼前的这个亲儿子,枉费自己一时玉竹党参枸杞汤,一时胡萝卜番茄洋葱马铃薯汤,三催四请,也只肯喝一口半口而已。她低笑:“你呀,好命不知时日过。你看金祥,长久就不懂得什么是家常菜。”母亲巧凤当时对金祥说:“赶快成家,找个好妹仔来,煮饭煲汤,你家两老就安乐啰。”金祥脸红,哈哈笑起来,直道:“哪里这样容易,食粄咩——”他们家叫茶果点心作“粄”,多半软糯可口,简单到如同吃粄,反之则意味着困难。阿齐听到柳家的打电话过来时,正坐在沙发读一本紫微斗数看姻缘。过后母亲听了电话之后,摇头笑叹:“特地打来,就哭,说金祥不孝顺,这个岁数还不愿意结婚……”欲言又止。阿齐问:“金祥的紫微命盘是不是有陀罗星?”母亲微笑:“傻孩子,你这么会算,去街口摆个摊子,也胜过什么了。”阿齐也笑了。阿齐忽然福至心灵:“哦,说我带坏他哦。”似乎亲戚间已经隐约知悉阿齐是个不婚者,而且有一阵他特地去见金祥……说是介绍对象,实则灌输结婚无用论调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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