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阁楼的女人
作者: 骆平
那是一个空房间,空无一物。
但在VR实景图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之下,巴掌大的黑阁楼在iPad上竟然如此明亮、开阔、肃雅,仿佛瘦骨伶仃的黄毛丫头摇身一变,成了丰肌美颜的女神。新开了两扇倾斜的长方形窗户,漫无边际的天空浩浩荡荡地延伸进来,浓重的雾霾被过滤掉了,空气的质地清透得不可思议,让人联想起森林深处干净透明的露珠。
她一言不发地屏住呼吸。还是不对,无论构图有多美,画质有多诱人,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究竟是什么呢?她说不上来,或许,不是构思本身的问题,而是呈现的角度。所有的光芒都来自上方,细碎纷繁,透过洞开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却不是她想象中的视角,可以俯瞰世间万物,睥睨群雄、傲视天下。
年轻的设计师站在她身旁,身上散发出年轻男孩特有的潮湿微温的气息。他像煞有介事地用激光笔指点着画面中的某个角落,告诉她那里能放下一架天文望远镜,不用太专业,淘宝上一两千块的配置足矣。显然,设计师非常尊重她的意愿,她说过想要看得更高更远。然而,不是他理解的这样。
什么都玩过了。玩空间、玩造型、玩概念。此时,玩的是视野。她说想要让目之所及的世界无限广阔。他满足了她。这么美丽这么牛逼的场景,一个最佳观测点。仰起头,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带来噪声、斑驳的光线,以及建筑物的倒影。
她想,设计图应当选择夜晚而非白昼,那么窗外就可以出现月球上的环形山和陨石坑、木星的大红斑、土星的卡缝和璀璨的烟红星云,说不定还可以来一艘威风凛凛的宇宙飞船。这样一来,梦境就会更加丰盛更加绚烂。没错,她意识到自己就是在虚掷时光,而一本正经陪着她做白日梦的,便是眼前这孩子。
四肢修长,头发浓密,一双骨节秀气的手,看上去与她儿子一般大小,正处在经历社会吊打却依旧双目有光的年纪。因此,她的诉求全都难不倒他。
这一回,她要的是健身房。他为她打造了一间有天文望远镜的健身房。不只如此,他还留下了按摩椅的位置,他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对楼梯适当地进行改造,增加一间微型桑拿房也是可行的。她承认他考虑得十分详尽,远比她能提出的全部要求更为周全。但是,她对他说需要时间来确认。当她说完这个结论,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似乎正从包里往外掏一份合约。
每次沟通,都在差不多的地方戛然而止。她已经看到过合约的封面,标准化的文案与措辞。有时,它被递到她的手里;有时,它尚未从那个黑色的电脑包里露面。但节奏大致相似,在她似乎相当认可、相当满意的节点,接下来,就是模棱两可的停滞,然后,是推倒重来,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重新开始。
设计与沟通持续了好几个月,他们之间的契约仍未成功建立。她不知道他和他背后的装修公司是如何看待这笔悬而未决的业务,反正,她没打算勉强自己。他也没有催促过她。他没有服务行业那种过度的热络,几乎从不打扰她,但她通过微信、手机联系他时,他总是立刻回应,并遵从她的奇思妙想。她几乎习惯了他的存在,就像一道背景,一条河流或是一棵古老的树,有一种牢不可摧的坚定。
房龄已经有二十来年了,当初看中顶楼,很大程度就是因为附赠的阁楼。房屋的总价比其他楼层足足多出十来万,相形于捉襟见肘的购房款,可谓是难得的奢侈。
坡屋顶的设计,让房屋的外观像层层叠叠的山峦,有一种大开大合的气势。那会儿父亲还在世,被弟弟搀扶着,颤颤巍巍地陪她看房,跟她念叨中国古代屋顶的讲究,什么庑殿、歇山、悬山、硬山,在坡屋顶这儿都齐活了。老人家貌似博古通今,其实唯一的读物是一本残破的竖排版《周易》。在她成年以前的漫长岁月里,父亲用两门营生——种植农作物兼风水先生——养活她和她的弟弟,乡邻遇见媒妁丧葬事宜,会找父亲看一看时辰方位,报酬多半是半袋面粉一块腊肉一堆粉条之类的。弟弟走的不是传统文化的路子,他告诉她这是抄袭了挪威的极光小屋,美而寂静。弟弟是资深“驴友”,大学没毕业就开始了穷游世界,一个人背着包,行遍千山万水,真是什么样的建筑都见过。
在售楼部的样板间,坡屋顶的槽点也被完美地规避了,它成了妙趣横生的儿童房,体形精巧、色泽浅淡的家具,卡通造型的配饰,大片大片迪士尼人物的墙绘,让这个平均层高不足两米、无窗无光的局促空间变得熠熠生辉。年幼的儿子欢天喜地地钻进五彩缤纷的帐篷,怎么叫都不肯出来。然而交房以后至今,它再未呈现出独具匠心的使用功能,它被遗忘了,成了荒芜之所在,空空的,既无光,也不通风,通往彼处的旋转楼梯她一年也难得登上去几次。在这套两室一厅带阁楼的居室里,它的存在感无限接近虚空。
这些,是设计师无从知晓的部分。他兢兢业业地为她做方案,送到家里来,呈到她跟前,站在阁楼里,现场为她详细解说。从影音室、客房、书房,再到健身房,每一版设计都漂亮、恭谨,像是一份逻辑严密的毕业论文。她笼统地觉得很好,细节肌理无一不妥,可是,她说服不了自己,也断然不会削足适履。她一边享受着他超乎寻常的精细化服务,一边心怀愧疚——她对这个年轻的设计师过于残酷,刻薄而苛责地浪费着他的时光。好多次,她都实话实说,告诉他自己没法下决心。没关系的。他说。他的表情稀松平常,对于她的拖宕毫不介意。随后她也就释然了,世间原本就是残忍的,大部分人都会被生活按在地面摩擦,光是活着,就得用尽全力。
看过了健身房的设计,送走设计师以后,她对着洗手间里的镜子,用镊子修一修眉毛,拥有一个衣帽间的念头一闪而过。她克制住了叫回设计师的冲动,不要紧,她可以在微信里跟他聊一聊。衣帽间,一面落地穿衣镜,一套原木梳妆台,大片短绒地毯——听听他的意见。他多半会回复:好的,阿姨。他是一个很有分寸的男孩子,老老实实地称她作阿姨,不像别的油嘴滑舌的家伙,昧着良心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在一大堆鱼龙混杂的家装公司与油腻的设计师当中,她偏偏相中了他,跟他身上那种不卑不亢、不愠不火的气质不无关联。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从后视镜里默默地审视着自己。从前她的相貌是偏于秀气那一型的,清淡的眉眼,尖尖的下巴,瘦瘦的身形,算是温婉好看的女人。现在,捯饬一番,面容还过得去,不至于被褶皱彻底摧毁,但宽松的衣饰是怎么都藏不住松松垮垮的线条了。
她穿的是旧旧的灰蓝色羊毛大衣,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淡妆,上课时她总是这样的形象,得体、板正,跟时尚不沾边,倒像是老建筑里那些过时的墙画。她的课程讲授熟极而流,恰如其分的悬念,固化的重点难点要点,穿插一些时事新闻里的花絮用作噱头,于是笑点也有了。两门理学院的基础课,解析几何与高等代数,学分绩点不算太高,她的性情又是那样温和,考题不偏不倚,阅卷高抬贵手,因此期末学生评教,她的分数是相当不错的。
去见理学院院长的路上,她乱糟糟地梳理着这些,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惆怅的感觉了。这些年来,她最主要的职责就是日复一日地教授这两门课,与之相关的教材教辅,简直倒背如流。她有一本厚厚的教案,多达数百页的PPT,每年都会更新修订。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她必须找出强有力的证据,来佐证她的职业生涯是高蹈的、举足轻重的,而非庸常的、不足挂齿的。而正是后者,庸常,这个字眼在瞬间以加速度狠狠击中了她,她不禁感到一阵晕眩。她从未以一种他者的姿态凝视过自己,一个默默无闻的基础课教师,在理论研究中无甚建树,蜷缩在学界的各路专家大咖的暗影里,面目模糊、可有可无,犹如孩童手里拽着的氢气球,随时都有可能轻飘飘地失手飞去,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因此,当院长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根本没考虑明白,这一趟,是卑躬屈膝的哀求,还是理直气壮的掰扯?是无语凝噎的示弱,还是气焰嚣张的蛮横?院长示意她坐下来,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盯着电脑,参加一场学术圈里的线上会议,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仔细听她讲话。她不得不承认,正在发言的专家观点精湛、深邃,连她都时不时被吸引过去,停下来,倾听一会儿,直到院长的目光提示她继续说下去。她意识到自己的话语磕磕巴巴,缺乏系统性与条理性,但事已至此,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一口气说完。她说的是,论文质量排序本身就不科学,不同的题目没办法判断水平高下。况且在前面两三年,她也申报过职称,论文排名哪次都没这么过分,虽然也靠后,由于指标有限,没能评上,但到底不是今年这么糟糕,完全垫底。作为一个有着接近三十年教龄的老师,这是赤裸裸的侮辱。她有充分的理由质疑——质疑评审条件,质疑评审专家,质疑评审结果。
我认为,评职称需要的是综合考量,不是评科研先进。她下了结论。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论断,她以为院长至少得为此观点进行辩驳,或是与她展开深入的探讨。她看着他,后者的表情好整以暇,压根儿没打算接住她的话。因此她只好接着往下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评副高的机会。她说。
这句话产生了效果,院长开始回应。院长的语言流畅利落,他承认她前面说的全都有道理,值得引起重视,但是,这不是学院层面的工作,而是学校制定的规则,修改规则是关涉学校发展战略部署的大事件,权限不在他这里。与此同时,按照学院的惯例,不再有评审资格的老师,将会得到一份特聘副教授的荣誉聘书,与物质待遇无关,纯粹的精神褒奖。
到了咱们这岁数,别的都是浮云,健健康康比什么都强。院长微微向前倾身,用肢体动作暗示着他们的会面到此结束。
他说得那么天衣无缝,她竟无法纠缠下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完美避开了退休这个核心字眼,其实彼此心知肚明。具有副高以上职称的女性,可以工作到六十岁退休,而她已经五十四岁。职称评审落败,预示着她将在一年后办理退休手续,正式成为一个领取退休金的老太太。
站在走廊里,大冷的天,她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汗,这太夸张了。当然,如果解释为更年期的潮热,她会好受很多。更滑稽的是,她记起手提袋里静静躺着的那盒茶叶,倒不是什么昂贵稀罕的品种,寻常的本地绿茶,胜在品相精致。那是她特意为院长准备的,在双方荒腔走板的交流中,被忘得一干二净。
说起来,她不该这么紧张的(事后她察觉到这一点)。她和院长有着一衣带水的亲缘关系,院长的硕导跟她的硕导是同门师兄弟。他俩前后脚来到这所大学任教。那会儿都是单身,两人经常随着学院里的一帮青年教师聚餐喝酒看电影K歌,集体嗨到后半夜。有那么几回,在凌乱的星光月影中,他步行送她回宿舍。
那时候,他还不是什么院长,跟她一样,住着拥挤的筒子楼,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图书馆。他很愿意跟她聊天,常常逗她,比如他会故意盯着她的面孔,像煞有介事地说,这位女士,请问您是混血儿吗?她愕然不已。他接着来一句,美女混仙女的那种。弄得她刹那间就脸红了。
夏天她喜欢穿纯白的裙子,系着长长的白色腰带,戴一顶簪着雏菊的细边草帽。他打量着她,伸手摘下她的帽子,顽皮地戴在自己脑袋上,悄悄在她耳畔说,稍微有点姿色就OK了,可别美得这么大张旗鼓的。
也就是这样了。不再有下文。起初她以为那是暧昧,渐渐发现这是他的话术,他对大部分女性皆如此,近乎撩拨的调侃。后来,她无聊地总结出规律——面对有好感的,他通常沉默不语;景仰的,他会谈谈国际局势;而她,属于平庸的大多数,由着他轻轻松松地嬉笑应付,不需要劳神费力走心动脑的。
他的本性就是那么欢脱。对他,她甚至一度有过轻微的反感,她中意的是沉稳理性的男人,就像她的前夫。当然,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这样的判断是多么武断和肤浅。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相比院长而言,她的生活按部就班,工作第三年就嫁给相亲认识的前夫,紧接着生孩子,陷入屎尿屁的混乱。而他结婚很迟,妻子是一个风格很飒的女子,早年在乡镇抓计生,两地相距一百多公里,一到周末,她就会搭乘长途客车,拎着一篮土鸡蛋风尘仆仆来到学校。吃瓜群众对他们的婚姻搭配颇为不解,不太懂得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为何看中了走路带风、嗓音嘹亮的基层公务员。许多年过去了,这个女人已经在省级某个重要的厅局担任一把手——比院长的行政级别要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