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 范若丁

招 兵

西安事变后,全国一致对外的局面逐渐形成,团结抗日的气氛更加高涨,而日本的气焰比以前更加嚣张,步步紧逼,大战一触即发。第20路军的樊玉龙与黎天赐坐不住了,心想不能整天白吃闲饭。相对之下,樊玉龙的情况尚比黎天赐好点,他来头大,是军委会参议,过去就受总指挥张钫重用,张钫爱其才干与忠勇,从不慢待,总部很多大事都找他商量。黎天赐自知不能相比,他带的那个旅纪律涣散,战斗力差,还经常闹出些惊扰百姓的事,而且曾惊扰过他们的委员长。去年换防,他的部队还未到新的防地,老百姓就贴出反对黎旅进城的标语。蒋介石在南昌大怒,趁队伍整编就把他的旅长撤了下来。张钫怕他回乡闹事,又念其为20路军成军时的老人,就留他在20路军挂了个“参议”闲职。黎天赐和樊玉龙是多年朋友,闲得无聊,黎天赐常到樊玉龙住处坐坐,往往由时局谈到军队,想回家乡拉队伍再干一场。

没过几天,樊玉龙找了个机会将他和黎天赐的想法给张钫说了,没想到张钫沉下脸猛点头,一口就答应了。张钫一是眼看大战在即,20路军就这点人马,确实缺少战斗力,需要扩充;二是这两位留也留不住、送也送不走的“神仙”,请他们出去转一转,说不定真能办成事。

黎天赐和樊玉龙向张钫告辞,张钫突然严肃地补充一句:“现在你们还不要以20路军的名义招兵。”

“那我们这次回去以啥身份?”黎天赐问。

樊玉龙说:“名义多得很,自卫军、义勇军,只要把抗日的旗帜举起来,还怕没有名号?”

为了方便,回到郑州二人就分开行动。黎天赐钻山去,回到了花山一带他的老巢。樊玉龙住在郑州一家豪华旅馆,每天客人络绎不绝,各路各派的人都有,来的都说是抗日的。郑州虽说有贯通全国东西南北的铁路干线,但城市的建筑还是很陈旧的,到处都是军阀时期留下的疮痍。近来倒是另有一种形象,市中的小广场人声嘈杂,到处都是卖抗日书报的喊声,间或还有几声洋鼓洋号夹在中间响起。

车站在燃烧

樊玉龙在河南刚筹集了4个团,正想要回部队向张钫报告情况,张钫却先来了电话。

“昨天,日军在卢沟桥一带发动攻击,知道吗?”张钫突然说。

“在第1战区长官部听说了。”樊玉龙说。

“你的消息还算灵通。”

“今天已见报。”

“日本军队向我驻宛平卢沟桥的29军开了炮,双方正在血拼。”

“一·二八”事变之后,中国军队不能驻上海,只能化装成保安队与驻在日租界的日军相持,双方不断发生冲突。

要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1937年8月9日傍晚,一辆日本军用汽车发疯似的朝虹桥机场开来,警戒的中国士兵示意停车检查,两个武装日本兵不但不听劝告,反而开足马力,越过警戒线,对日本兵充满仇恨的中国兵便开枪射击,两人即被击倒。死者为日本海军陆战队驻沪西第一中队的中尉大山勇夫和一等兵斋藤与藏。中日双方开始交涉并准备动武,黄埔军校教务长、隐蔽的京沪抗日秘密指挥部负责人张治中被任命为京沪警备司令官及第5军军长,立即调兵遣将,战争一触即发。

淞沪抗战爆发后,驻在江西、福建一带的20路军急盼上级指示,是北上还是南下,只等一纸命令。9月初,蒋介石令张钫带20路军76师从江西开往苏州。张钫到苏州后,即被委任为第12军团长,归第3战区司令长官指挥。自此后,20路军被解散。227旅旅长汪长星归第3战区长官部直接指挥,他先奉命带领民工赶修“福嘉线”国防工事,后驻守福山炮台。福山是常熟长江口岸重要炮台之一,面对虞山,与虞山共为从崇明岛进出长江的要塞之一,227旅在福山多次击退日军。

正当樊玉龙训练的新兵跃跃欲试,整天高喊要上前线的时候,此时20路军尚未被解散,樊玉龙接到张钫的电话,要他速带两个团赶到苏州。樊玉龙在兵站与汪长星相遇,两人都在找张钫,有许多部队的后勤问题亟待解决。问了几个人,参谋说张军团长现在正在顾代长官公馆。汪长星和樊玉龙走出兵站不远,街上的人乱了,治安人员正要大家躲避,敌人的飞机已在苏州车站上空倾泻下许多炸弹,大火顷刻燃烧起来,半个古老的苏州都在火光和弹片中颤动起来。

张钫让他们把眼下遇到的困难,具体向顾祝同汇报。顾祝同听后向参谋处处长做了交代,并要樊汪二人即刻去找参谋处处长,天亮之前,把问题全部解决。樊玉龙看到事情办得如此干脆,暗喜,心想这真正是已到了战时状态。

顾祝同和张钫、军团长上官云相、兵监总监陈劝节本在消闲打麻将,樊玉龙和汪长星认为不宜再说什么,正要告辞,张钫忽然对樊玉龙说:“我最近要回开封,上头任命我为第1战区预备军总司令,我已和程潜打了招呼,在我到任之前,预备军的事仍由你代为办理。”

樊玉龙征得张钫同意去昆山探望228旅官兵。樊玉龙到时,敌人轮番的进攻刚停止,士兵们正在修整战壕。南方9月天气闷热,很多人都在赤膊铲土,肩头的汗水亮堂堂地发着油光。很多官兵认识老旅长樊玉龙,战壕内一时热闹起来,有人鼓掌,有人高喊。“老旅长回来啦!”“老旅长回来啦!”喊声划破了一时沉寂的战场。樊玉龙内心激动不已。人们一堆一堆地聚上来,樊玉龙和大家谈着,或坐或站,谈谈到江南吃大米习惯不习惯,谈谈家乡的曲子调正在唱啥,兴致很高,全忘了远处或近处的枪炮声。天快中午,敌人的炮又响了,士兵们急忙跳入战壕,樊玉龙不觉也随战士们跳了进去。一位连长急忙过来要樊玉龙离开,樊玉龙不走,说老子亲手撂倒一个日本鬼子才不枉来这一趟。连长无法,找人把陪同樊玉龙的参谋长找来,参谋长劝说,樊玉龙只好跟着参谋长走了。

虞 山

上海成为中国抗日的主战场后,京沪警备部队改编为第9集团军,张治中为集团军总司令,于1937年8月14日攻击虹口及杨树浦一带之日军。苏、浙边区部队改编为第8集团军,张发奎为总司令。两者为第一线。战事日烈,中日双方在上海展开拉锯,不断调集精锐,日军陆续调来近30万人,国民党军队也从各地调集近70万人,殊死搏斗3个月,打破了日军3个月灭亡中国的美梦狂想。但中国在经济与军事实力方面均不如日本,渐显不支,加上百姓觉悟低,甚至有当汉奸者,认贼作父,出卖了国家重要情报,被敌人乘虚而入。杭州湾是保卫上海的外围要地,淤深水浅,一般战舰很难在这里登陆,但日本人早就注意到这个地方,多次派间谍、浪人来此活动,买些糖果之类的食品招引儿童和与当地人拉关系。他们要了解在这种难以走过去的淤滩中,哪里有路可走。有人就因这点小恩小惠,向敌人暴露了通行之处。11月5日凌晨,日军80多艘船集结在喇叭状的杭州湾北岸,从金山卫一线登陆,企图与苏州河沿沪杭线南下之主力相呼应,以切断国民党军队与上海之交通,使国民党军队腹背受敌,形成包围之势。中央命令右翼司令紧急调集第62师及第63师前来抵挡日军,但为时已晚。军队四五十万人向南京和芜湖撤退,计划要在退却中保实力。

形势十分紧急,加之听说宋哲元要在后方控制陕甘与四川,拒绝中央军退入西北。面临后院起火及被日军包围的情势,统帅部命令军队收缩战线,迅速后撤。正在此时,樊玉龙接到张钫第1战区长官部转来的命令,令其速带两个整训团到第3战区长官部报到。张钫正准备回开封第1战区长官部接任预备军总司令。他是原20路军创军之人,对20路军不能说没有感情,虽然76师的227旅和228旅已分属其他部队,他总想在离开时给它们补充补充。

整训团行军数日,有车坐车,没车步行,终于到了苏州。张钫想让他们休整数日,但忽然接到常熟那边的军报,说长江口要塞虞山,奉命调防已两天,接防的部队还没有接上,虞山空虚,情况危急,关系到几十万退军的安全。危急关头,代第3战区长官顾祝同又在吴县前线,张钫一时难以决定。樊玉龙在张钫面前站立许久,突然说:“总指挥,那就把我刚带来的两个团拿上去吧。”

张钫从头到脚扫了樊玉龙一眼,心想这个人是不是病了。“那怎么行,装备这么不齐,不要说每班必须配的轻机枪了,有人连根汉阳造都没有,怎么去打仗呢?”

“有!总指挥……”

“有?从哪里有,这两天就是兵站准的补给也没到呵。”

“报告总指挥,有……”樊玉龙憋在眼睑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他又向前走一步,“地上有。”

张钫左右看看,他真以为樊玉龙急病了。“武器从哪里来?天上掉下来?”张钫有点生气地问。

“老天爷不给,地王爷给。”樊玉龙突然提高了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那里打了两个多月,一旅接着一旅,来的或走的,谁都无法清理战场,我相信丢在地上的武器啥都有,捡到啥用啥。”

张钫涨红了他的大方脸,想了想后猛然说:“我批准!我再最后一次执行第3战区副司令长官的职责。”

参谋急忙找来地图,常熟地处长江三角洲的右翼,东倚上海的宝山,南接苏州约35公里。35公里路程虽然一个晚上即能赶到,但这一带水网交织,战斗不断,路上困难重重,要顺利通过实非易事。樊玉龙与张钫商定行军路线之后,就带着张钫到刚驻下的两个团与官兵见面。见到家乡来的首长,队伍里一阵激动,用力鼓起掌来。当张钫讲起当前的战争局势,官兵们都很愤恨,士气很高。部队立即开上前线,没有怨言,口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樊玉龙补充讲讲行军注意事项,说兵站还没有把装备运到,有的士兵可能还没有领到武器,下面不禁窃窃私语,有大胆的竟站起身高声提问:“没有枪怎么与小日本打?”

“捡,那里满地都是枪,捡起来就可以杀日本鬼子。”樊玉龙干脆回答。

“行!行!”

“行,行,虽然不是有关云长的大刀,从地下捡起来照样可以当大刀舞。”

“日他娘,小鬼子的刀虽不是青龙偃月刀,捡起来照样可以砍掉几个鬼子的头。”

会场好一会儿才平静,兵站让大家吃了顿饱饭,送走张钫,樊玉龙带着这支新上战场的队伍出发了。一路疾行军,部队接近常熟城时,日军还没有攻进常熟城,中国第15军团和第21军团还在坚守吴福线。樊玉龙的两个团趁黎明双方困顿之际,从中间穿插过去,到了常熟西北部的虞山。山麓这几天分明进行过激烈战斗,地上丢有各式武器。新上山的士兵像见了宝,纷纷弯腰拾取。3团的排长刘长顺原来是个耍武艺的,正愁手里没有胜人一筹的家伙,忽然看到一把日本机枪,拖起来就是一梭子,被樊玉龙走过来骂了几句。实际上樊玉龙是很喜欢这个肌肉结实,胆大包天,行侠仗义的小伙子的。樊玉龙在半山中扭过身子喊,要大家赶快把有用的军火集中起来,开始在山上构造工事。

虞山其实只有两百多米高,与福山相对,都是长江口的要塞。许多从北方来的官兵起初不解其意,以讹传讹,称其为玉山,或和《霸王别姬》的虞姬牵强附会地联系在一起,说虞山是虞姬祖先居住的地方。其实虞山是因商周之际,江南先祖虞仲死后葬于此得名。如今虞山成为中日战略要地,为了保卫国土,不让侵略者沿长江进入我内地,这里已经伤亡无数,换防数次。樊玉龙知道现在到了他驻守的时候,命运已经轮到他与他带的数千官兵来与这座山共存亡了。

对面的福山,是他的兄弟部队227旅在坚守,打破了日军多次的登陆企图。蒋介石数次表扬,并命名该部队为“福山部队”。这种荣誉是被作为军人的樊玉龙尊重的,也许是被他羡慕的。每想及此,他感到有愧于曾经盲目厮杀的228旅弟兄。227旅和228旅原是一个师——76师,先为张钫兼任师长,后由227旅旅长任师长,但两个旅到第3战区后,从来没有在通常情况下一起作战过,228旅一直在上海前线昆山、闸北一带协助第15军团,这次又要撤退到虞山。樊玉龙知道这个消息,心中悲喜交集。

张钫临走时交代了一句话:“你们会合的就是228旅,与你带上的两个团仍然合称原番号,原兼旅长的张副师长因病已经下去,现在仍由你以军委会参议身份代理旅长。”走了几步张钫补充了一句,“据说部队在上海那边打得很惨。”

“知道了。”樊玉龙回答了一句话。

两个团穿过目不忍睹的战场,不少人捡拾了武器,有的觉着很稀奇,一起争论不休。许多人都是乡下来的,争也争不清,等班长或排长解释。樊玉龙与几个团长、副团长把阵地划分好,并命令大家肃静。敌人的炮从远处打了过来,山上有几处开了花,军官和一些临时领头的跑来跑去,吆喝加快修整工事。其实这里本身留有很多残破的工事,只需要修补一下。旅指挥部也被大炮轰毁,可见两个多月来这里战斗的残酷。有人主张指挥部仍修在江南先祖虞仲葬身之处,这个地方便于向四面观察。樊玉龙沉默许久,笑了笑,说我的意见同大家可能有点不同。

正在这时,敌人一颗炮弹打过来,爆炸了,樊玉龙在一股浓烟中慢慢倒了下来。他的胸脯燃着火星,迅速被鲜血染红。羊青峰、石小高等人刚跑过去,被烟雾笼罩,接着又是一颗炮弹在旁边爆炸了。还剩下的唯一一个团职干部刘海,一跃而站在指挥的位置。敌从左右两边继续往上冲,狡猾的敌人分明想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包围。刘海看看形势,扭头面对西北方大声喊了一句:“娘,儿这辈子不能为你尽孝送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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