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成为一只真正的亲鸟

作者: 杜梨

去年7月底,北京连遇极端暴雨天气,公园闭园了。正值暑期,因多日闭园而疯狂涌入的几千个咨询,让我们累得几乎崩脱人形。下班后我穿园子离开,脑袋空空,权当散心。压得很低的阴天,万马攒蹄的大雨,铁青的铜麒麟,坑洼的小石砖,水位暴涨的昆明湖,陡然耸立的文昌阁,盛荷擂鼓的暴雨声,真空的景色中有宏大而惊悚的美。沿小木桥走入知春亭,看那碧涨的水面,满湖嫩绿的藻色,似乎要吞没此岸。一只小正背对着我理毛,们一向比较警觉,它们从未在人多时接近过岸边。我俩都被彼此吓了一跳,它很快振翅飞往深渺的湖心。我站在湖边,只有孤零零的几棵桃树和太湖石,远处的西堤也从未如此素净,直迫眼前。

步入长廊,从邀月门到石丈亭,经过春、夏、秋、冬四个亭,一眼望去只有层层叠叠的苏式彩画,并无一人,犹如绝寂的深宫。我去了王国维自沉的鱼藻轩,所有的门窗均大开,风拥着雨点零星飘摇,木头松散身体,散出淡淡的木漆味。西面的余光涌入,湖水的气味温软,一百多年前,王静安乘人力车前来,在此抽了根烟,随后纵身一跃。此刻风雨飘摇,我站在这里看零星点点萍。

到了傍晚,长廊的灯渐次亮起,廊间只我一人,我穿着洞洞雨鞋,踏入一百多年前的时空,手边相伴的只有阔大的昆明湖。“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我当时隐隐有种预感,这水中有什么东西正与我遥相呼应。这并非来源于我的巨物恐惧,而是在那种绝对的静谧中,我隐隐觉得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多年前在苏格兰的尼斯湖边,冬季的高地大雾弥漫,湖水幽深,我总怕湖中忽然钻出水怪,踟蹰不敢向前。行至乐寿堂附近,我发现院落的门已经被锁上,吓了一跳,穿着雨鞋就跑了起来,生怕被锁进这山水里。接近那道绿门,我才缓过神。我忘了旁边有一道小垂花石门,那侧直通水木自亲码头,孤身走过高大的探海灯杆,我离昆明湖更近了。我贴着湖水行走,嫩绿的湖水由于地势,整面向我的方向倾斜,我害怕那湖水将我卷食。

隔天,我的直觉灵验,验孕棒上出现两道杠,它的属相落在甲辰龙年,想必是某只小龙潜入了我的腹中。真是“上天垂光采,五色一何鲜”。之后,我梦见我站在南京的地铁里,车厢内光线昏暗,列车正开往玄武湖。我走在雾气弥漫的玄武湖旁,踩过湖边的礁石。为了这个梦,我特意又去了趟玄武湖,环湖走了一圈。玄武湖也曾是皇家园林,可能那小小的孩与这些湖水有缘。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孩的到来确实可喜,可孕早期的眩晕宛如奥德赛的旅行,我独自踏上了漫长的远航。虽然有一些女性的反应并不持久也不剧烈,但仍有很多女性饱受孕吐折磨,甚至发展为可怕的妊娠剧吐。有位英国女性因妊娠剧吐导致的身体不适和医疗疏忽,最后身心崩溃选择自杀,还有的女性因实在接受不了孕早期的妊娠剧吐而主动选择终止妊娠。

孕早期的不适磨炼了很多女性的意志,让她们从选择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就必须承担由此带来的各种不适与痛苦,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开始。在此之前,有些女性还要主动或被迫接受试管婴儿的严峻考验,她们遭受的痛苦更甚。在我产检的医院,通往孕晚期胎心监护室的那条走廊属于生殖中心。每次去医院,生殖中心两侧的椅子上都坐满了等待的男女。孕晚期的孕妇从他们前面走过,直奔走廊尽头的胎心监护室。孕妇每做一次胎心监护,胎儿就会离出生越来越近。我不知两侧的人作何感想。

我没有过孕吐,但还是生不如死。我每日食不下咽,头晕目眩,闻到一丝油烟味都会眩晕,像在一条永远也跳不下去的远洋船上,做不了任何事。那时我才明白,经常出海的小战士讲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如果他们出海时间过久,船上的老鼠受不了晕船,只能选择跳海自杀。作为一个啮齿目作家,我的身体正在与一个小小的闯入者进行对抗,我理解那些远洋的耗子。孕期是独属于母亲的奥德赛,一路充满艰险和刺激。我们从胚胎时期就开始担心,比如HCG激素翻倍情况、是否为宫内孕、是否有胎心胎芽、胎心的快慢、NT是否正常、无创筛查、糖耐结果、胎儿发育好坏、大排畸和小排畸、胎儿心脏超声、是否脐带绕颈、胎儿的胎动、胎儿的胎心监测等,一直到最后的分娩准备。我每次大检查前都会比较忐忑,骎骎总是让人有些担心。

为了抵御准时开始的孕反,我决定继续我的观鸟爱好,去公园或郊区看鸟。这不仅能缓解这些检查带给我的焦虑,也能锻炼身体和控制体重,但后期体重也没能控制住。我从孕5周开始,在休息时间拎上相机和望远镜拍鸟,断断续续坚持到孕30周,持续了6个月,跨越夏秋冬三个季节。孕中期我曾独自开车跑到奥森几次,在秋末的大风中苦苦等待,只为小小旋木雀的现身;孕8月,我还在门头沟的野外坐着,等着黑鹳们降落。到了2024年2月,孕晚期的我越来越行动不便,加上工作和生活繁忙,我不再去看鸟。

长期做一线服务工作非常压抑,几乎将我磨成一个毫无灵魂、对所有人都点头哈腰的圆形机器人。每次的观鸟拍鸟都是一次对人格和灵魂的解放,也几乎占尽了我的休息日。再想孩出生后,一段时间内我有可能全被孩占据,因此孕期拍鸟更显珍贵。有时对于追鸟者来说,完成对一个鸟种的追逐太重要了,在没得到之前总是念念不忘。每当京城有热门鸟种出现,全北京的拍鸟者几乎人手一只时,任谁也无法逃脱一句 “我也要看,立刻马上”的恶魔低语,因为有些鸟就仅是路过,昙花一现。人的鸟运的确是个谜,鸟运最好的恐怕是出勤率最高的退休的大爷大妈。

当我跋山涉水,开车穿过几环,能亲眼看到那些独特的小小鸟只时,一切的辛苦与不适即刻抛诸脑后。孕后期,逐渐增大的胎儿让我步伐日益沉重,身体的各种不适也限制了我去颠簸的郊区和山区。自然妊娠对于一个常年健身徒步的女性来说,依然有着种种限制。女性的主体性此时必须为胎儿的安全和稳定让位,孕激素所激发的母性会遏制我的冒险天性。在拍鸟的过程中,我的孩越来越适应我。且我明显感觉到,孩的鸟运比我的好,过去拍鸟经常“空军”的我,在孕后期总能顺利看见目标鸟种。为此我也有过浪漫推理,因孩属龙,龙作为鸟类的近亲,自然对众鸟有着吸引力。另一个稍微科学点的猜想,把龙四舍五入,与恐龙联系在一起。在三叠纪晚期,主龙类的支系鸟跖类,其中一支有翼龙、梁龙等蜥脚类恐龙,三角龙及其角龙类近亲。此外鸟跖类还包括霸王龙、迅猛龙等两足兽脚亚目恐龙,这一支最终演化出了鸟类。后来发生在 6600 万年前的白垩纪-古近纪大灭绝事件消灭了其中大部分物种,现代鸟类就成了鸟跖类至今唯一幸存的支系(玛丽安·泰勒《鸟类,一切为了飞行》)。这是龙与鸟的另一种亲戚关系,一个更为科学的解释。

我猜,鸟类之所以能幸存,是因为它们拥有双翅,这也是令两脚兽们最为着迷的地方。以下是我一些孕期观鸟的记录。

1

人类孕6周:胚胎,体重小于1g,头臂长3.5mm,大小约等于一颗蓝莓

鸟种:东方大苇莺与大杜鹃

地点:龙潭西湖公园

孕6周我的孕反准时开始,那时的孩还只能被叫作胎芽,有些孩在这时已经能听见心跳,可以正式建档。但我在6周时,还没能听见孩子的心跳。B超医生安慰我说,可能是孕囊还太小,所以听不见。而产科主任则怀疑是空囊,老太太声音尖厉,说话一向夸张:“别是停育了吧!过一周再来查吧!”我心情复杂地走出她的办公室,之后都挂了普通号。我们在网上搜了大量关于几周能听见胎儿心跳的消息,有些甚至到八九周才能听见,只能交给时间。

我去了龙潭西湖看东方大苇莺喂大杜鹃,强迫自己转换焦点。有鸟友已拍到了大苇莺喂食大杜鹃的绝佳照片,娇小的大苇莺正往一只身体巨大、披着虎皮羽毛的亚成大杜鹃嘴里塞虫儿。如果运气足够好,或许还能撞见大苇莺在荷花丛里喂大杜鹃的样子,荷花颜色粉嫩温柔,大苇莺育雏认真,大杜鹃的嘴几乎能吞掉大苇莺的头。这是杜鹃经典的巢寄生现象,说起来总能引起广泛的讨论。根据文献,世界上一共有54种寄生性杜鹃,在欧洲,大杜鹃可在108种以上的宿主中寄生繁殖。中国分布有17种寄生性杜鹃,是世界上寄生性杜鹃种类最多的国家之一。大杜鹃在国内有多达24种宿主,是国内最常见、宿主最为多样的寄生性杜鹃。①而在北京地区,鸟友们最熟悉的就是寄生在东方大苇莺巢中的大杜鹃和寄生在灰喜鹊巢中的四声杜鹃。每年东方大苇莺都会勇敢出击,冲向那些妄图把卵产在自家巢中的雌性大杜鹃,它们小小的身体冲向大杜鹃,带着不顾一切的勇气。人们曾经观测到,红嘴蓝鹊曾经在同类的帮助下,成功辨识出了杜鹃的寄生卵,并将其扔出巢外。但同样属于聪慧的鸦科,有着高度社会化,依靠群体生活的灰喜鹊却经常被寄生而不知,这有些奇怪。

我对此有过一个猜想。灰喜鹊做的巢不太稳固,通常是几根树杈搭成的,产卵比较多,落巢鸟也比较多。此时,假如大杜鹃吞掉灰喜鹊一两枚卵后再寄生,灰喜鹊和大部分鸟类一样不太会数数,它们前期一定会被杜鹃的卵所蒙蔽。杜鹃会进行卵色模拟,让自己的卵看起来更像宿主的卵,但外壳更坚硬,体积也会更大一些。杜鹃雏鸟出生后,再把灰喜鹊的卵或雏鸟推下去,等到杜鹃雏鸟完成巢间清洗后,灰喜鹊亲鸟也只剩下了杜鹃雏鸟等为数不多的选择。杜鹃雏鸟一般会比寄生的雏鸟大一些,在一定范围内,亲鸟有时会选择体型较大的卵和雏鸟进行喂养,灰喜鹊面对着巢间不多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选择,它们只能被迫接受这一结果。

杜鹃性情孤独,雏鸟出生后也与其双亲没有直接联系,因此有学者认为其响亮而单调的叫声有助于其种内识别,也就是吸引彼此相识。杜鹃自古以来都颇为神秘,“望帝春心托杜鹃”是源于杜鹃的独特叫声,“杜鹃啼血猿哀鸣”是来自它们的血红口腔。每年春夏,杜鹃们从东南亚和马来群岛飞回北方,当大杜鹃的“布谷、布谷”和四声杜鹃的“布谷、布谷”响彻云霄时,我们总有种老朋友回来的欣喜感。

我妈和朋友陪我到龙潭西湖时,正是早晨八点,东方大苇莺的喂食频率已较前几天有所降低,大概是已看出这位养子的羽翼渐丰。此时大杜鹃的亚成鸟还没有换羽,与成年大杜鹃的暗灰蓝不同,还是一身虎皮毛,但它单调又急促的叫声却让大苇莺忙坏了。它不断乞食,小小的大苇莺不断飞入荷花丛和芦苇荡,为它寻找昆虫。听说大杜鹃还爱吃蜻蜓,不爱吃蜜蜂,这让大苇莺更加疲惫。大杜鹃并不怕人,站在柳树的头或枝上,因体型很大,非常显眼,它羽毛的饱和度很高,非常漂亮。大杜鹃大概是听见了养父母的指令,在几棵大柳树和池塘之间四处飞行等待,我们便在池塘和草坪周围来回奔走移动。

大苇莺的喂食频率并不高,且每次速度都很快,我拿着7斤多的相机,等了3个小时,都没能拍到大苇莺喂大杜鹃,只有大杜鹃亚成鸟熠熠生辉的写真照。大苇莺在以这种方式让大杜鹃快快独立,一旦大苇莺停止喂食,大杜鹃便头也不回地飞走。在同一株柳树上,另一家灰喜鹊亲鸟叼着虫子飞回,长着雪花头的小灰喜鹊正殷殷扇着翅膀,冲着亲鸟撒娇大叫。大杜鹃见状,也转过身,冲着灰喜鹊一家扇翅膀,大概是想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再说。灰喜鹊一家愣了片刻,但也没有理它。也许灰喜鹊认不出巢中的寄生卵,但邻居家的好大儿,还是一眼能认出来。

东方大苇莺的亲生卵或雏鸟或许被大杜鹃的雏鸟推出巢外,早已往生。人们一方面对大苇莺喂大杜鹃的情景咋舌惊叹,一方面还是不免替大苇莺扼腕叹息。在北美,有些人会故意扔掉另一种寄生鸟类牛鹂产在别的鸟窝里的蛋,来践行正义。在国内的乡镇中,也会有人践行这样朴素的正义。不过,还是让自然去掌管一切吧,这些小小的雀形目鸟儿已经演化出了反寄生行为,大苇莺对于大杜鹃的寄生行为会通过群体性的社会学习而迅速扩展,而有时大苇莺驱逐大杜鹃时,虽然二者体型悬殊,大杜鹃还是会因做贼心虚而落荒而逃(郑光美《鸟类学》)。这千百年的繁衍角力,令人着迷。

看完杜鹃,和朋友聊了天,我们就告别了。过了几天,那只大杜鹃飞走了。我也在怀孕7周4天时,因腹痛去了急诊B超。就在那里,我和我妈第一次听到了孩的心跳声,每分钟 142次。听到那么小一颗蓝莓的心跳,我感觉自己就像神秘博士一样拥有了两颗心脏,一具身体里传出两种心跳。我如释重负,那是我人生真正的黄金时刻,我和妈妈都哭了。

2

人类孕8周:胚胎,头臂长约16mm,体重约2g,大小约等于一颗葡萄

鸟种:乌鹟、厚嘴尾莺、褐柳莺、红尾伯劳、灰头绿啄木鸟、雌性蓝歌鸲、红隼

地点:天坛

夏末秋初,鸟类的迁徙正缓缓拉开序幕,首先登场的是一些美丽的雀形目小鸟。天坛被称为北京观鸟的“神坛”,很多鸟友都在天坛苗圃看到了蓝歌鸲的雄鸟。雄性蓝歌鸲穿着石青蓝的小礼服和白衬衫,在灌木丛中蹦跳,就像人梦游进入某种仙境,看到的引路精灵。我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门头沟山里徒步,山中比城市温度低,春末夏初的山风清新怡人,吹得皮肤表面微微泛凉,尤其走入林中,倍觉清爽。山林间这条小路,人迹罕至,不断有红胁蓝尾鸲的雄鸟飞到我们面前,始终跟我们保持几棵植物的距离,侧着头好奇地观察着我们,在野外这距离相当近。待我们走近几步,它又往前飞一段,依旧保持着几棵植物的距离,或隐入山林不见。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一只红胁还是许多只红胁在跟随和观测我们。红胁蓝尾鸲同样有着蓝色覆羽和白色肚皮,但不同于蓝歌鸲那偏石青色的寂蓝,红胁蓝尾鸲呈现出更鲜亮的蓝。在密林中,我有了一种漫山遍野都是红胁蓝尾鸲的错觉,山林好像多出了许多活泼晶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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