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风景的调色板上
作者: 丁帆仙林的樱花
小时候读鲁迅的记人散文《藤野先生》,一开头便是让人迷惑的景色描写:“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那时,我一直以为樱花的原产地是日本,因为樱花是日本的国花。再考,另一种说法却是,此树种早在中国的秦汉时期就有种植,唐代流行于宫廷园林与私家花园中,这个时期扬州的鉴真大和尚东渡扶桑,或许就是此时樱花被带到了日本。它的美丽娇艳,让日本人叹为观止,大量种植,遂成为东京等地的景观。而鲁迅所描绘的“绯红的轻云”景象,我是无法感受和体验的,后来两次去日本东京大学做学术交流,多次路过上野,也没有体味出这“绯红的轻云”的意蕴来。
据说世界樱花三大观赏地一是日本青森县的弘前樱花园,二是美国华盛顿樱花园,三是中国无锡太湖鼋头渚的樱花谷。前两个地方因去的季节不对,错过了,而太湖鼋头渚我倒是去过多次,并因开笔会而长住过,有一次倒是看到了森林般的樱花,却无知地以为那是桃花。
真正认识樱花,是在20世纪90年代。那次在武汉大学开会,满校园的樱花盛开了,在淡淡的薄云之下,粉色的樱花,衬托出的是一种艳丽媚人的樱路风景,浪漫高雅,清新脱俗,我立马悟出了“绯红的轻云”的意境。
紧接着去了台湾,那里春季游人如织,许多都是去看樱花的,我不知道这是否日据时代留下的习俗,但就是觉得那里的樱花分散在各地,规模并不盛大,最盛之地的阳明山樱花也就那样,夹在其他绿色植被之中,称不上漫山遍野“绯红的轻云”。
其实,我小时候常常路过鸡鸣寺,坐在老旧的公共汽车上,望见路边的樱花在潇潇春雨中绽放和落英,并无甚别样的感觉,也不见路人围观击赏,那是缘于饥肠辘辘的人们无心赏花吧。即使去登鸡笼山,也是为尼庵里那诱人的麻油菜包而去,对沿途的樱花视而不见。及至20世纪80年代春,屡屡登临豁蒙楼,也没见有多少人奔樱花而去也。
不知何时起,每到樱花烂漫之时,鸡鸣寺到解放门沿途就挤满了游人,摩肩接踵一词已不足以形容人群的密度了,连台城上都挤满了人。据说每年清明期间,天还没有亮,就有许多人架上了“长枪短炮”,抓拍各种角度和各种光影下的樱花。
今年,在樱花盛开的日子里,鸡鸣寺上的人流汹涌澎湃,直到清明假期,据说观花者更是过了千万,打破历史纪录,网上一片惊呼。
樱花真的如此诱人吗?倒不如就近去观看我们小区门外的那片樱花林呢。
正值清明时节,这里虽是副城区,却鲜见坟茔,所以并无“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景象。穿过十字路口,翻上西面一道山岗,眼前就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樱花树林,近万株樱花树,让人叹为观止。
外围大片的白色樱花已经凋谢了,偶有几株残花尚存,已然没有衬托“绯红的轻云”的意思了,而一望无际的红色晚樱盛开着,煞是壮观,这才是仙林樱花盛开的高光时刻。
一碧如洗的蓝天下,重瓣的胭脂红樱花,娇媚明艳。沿着坡脊步道彳亍前行,东面一片樱花树林下,是马路上川流的小汽车,而西坡树林上就是绕城的高架快速路,隐隐约约可听见集装箱大卡车隆隆的轰鸣声。然而,樱花仿佛根本听不见城市的喧嚣嘈杂,毫无顾忌、无忧无虑地展示出它美艳动人的风姿。
这里的樱花已然不是“绯红的轻云”了,胭脂红樱花在湛蓝的天空下绽放,却是一朵朵、一丛丛“嫣红的重云”。我拍摄下了瞬间的感受,顿感心旷神怡,难怪许多摄影爱好者寻觅到此地,勾留一整天,就为拍摄到不同时段和不同角度的晚樱的卓越风采,据说有人还得了摄影大奖。
路过坡下的那片荷塘,看见游人在荷塘边搭起了帐篷,显然,他们是专门安营扎寨来看樱花的。
荷塘边只有几株嫣红的樱花树,荷花还未露出尖尖角,倒是菖蒲长得茂盛起来了。想起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不禁想到这汪荷塘在阳光下的景色,也别有风味,它是农耕文明时代古典审美的一面镜子,反射出了现代文明审美的双重性。尤其是那几株胭脂红樱花的倒影,印刻在没有一丝涟漪的平静水面上,瞬间就融通了古今审美的浪漫情趣。人性的审美本能穿越了时空,让人忘记自身存在的时空,那才是审美的最高境界。
仙林的九乡河道路旁有着长长的樱花树木带,一直延伸到江宁地界,而最有特色的则是南大和园小区沿着西北面围墙边的红樱夹道,它的上方就是地铁站,从上往下看,一片嫣红,不比鸡鸣寺的差。
而最让人动心的浪漫处,就是那几百米长的樱花夹道。当你走在婆娑疏影的樱花夹道里,便有了醉入花丛的感觉。小路两旁的樱花早已搭头连理了,犹似一对对、一行行拥抱着的情人,在《春天圆舞曲》中咏唱起舞。阳光穿过樱花树,斑驳的光线,晃晃悠悠地洒在路人的身影上,迷离,却有活泼的春意。它让我想起了500多年前意大利文艺复兴绘画大师波提切利的《春》,除占据中心位置的美神维纳斯外,美惠三女神也围绕其中。倘若美惠三女神是“绯红的轻云”,那么,维纳斯应该就是“嫣红的重云”吧。无论她们是喜悦的,还是悲伤的,美却是永恒的——春,是人性美的化身;春,是人类希望的浪漫诗意栖居地。而我们却常常忽略了身边美的所在,忘记了美,也就忘却了人性。
而我在这个樱花夹道中,想到的是浪漫主义理论滥觞的德国海德堡大学里的那一条并不起眼的哲学小径,那里留下了黑格尔、费尔巴哈、韦伯、雅斯贝尔斯、伽达默尔、海德格尔和阿伦特的足迹,更是浪漫主义大师歌德、席勒漫步之地。在那条并没有铺满鲜花的逼仄小路上,哲学的浪漫,浪漫的哲学,将人类的思想引领到深邃之处。或许,这才是我们观赏樱花的最高境界。
“绯红的轻云”也好,“嫣红的重云”也罢,它们都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一种春天的希望。
我想,再过几十年,仙林的一株株樱花树都长成了大树,前期“绯红的轻云”和后期“嫣红的重云”,与碧云连成了长长的天际线。它不会比东京上野“绯红的轻云”差,它和武汉大学路边的樱花、台湾阳明山的樱花、太湖鼋头渚的樱花谷,以及南京城里鸡鸣寺的樱花相比,也许不再会略逊一筹了吧。
被开垦的处女地
无疑,当一个城市进入高度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时空中时,它会增加许多新的色彩,但它的调色板上就会少了一种色彩,那就是代表着农耕文明土地的黄褐色。
1968年我去苏北宝应插队,人多地少,一寸土地一寸金,家家户户的自留地里,都种上了可以果腹的农作物,村庄里没有一寸水泥地。直到20世纪90年代,我去新加坡给硕士班上课,看到这个被称为花园城市的国家,竟然没有一寸土壤是暴露在阳光下的,干净得一尘不染,不禁五味杂陈:一方面是对现代文明的羡慕和嫉妒;另一方面是对逝去的自然植物、生态植被的眷恋,心头掠过了一丝淡淡的惆怅。
随着城市化的进展,南京这座被民国文人称作“半城半乡”的城市,也已经逐渐成为水泥森林了,褐色与黄色的土壤消逝在城市的空间里,这是诗意栖息者的忧愁还是幸福呢?
然而,在城市东郊延绵起伏的仙林丘陵山脉上,我又一次看到了星罗棋布的黄褐色土地。从被开垦的处女地上,我看到了人们对喧嚣的城市文明的反叛,看到了人们对静谧的农耕文明的深刻眷恋,看到了几种文明在这一空间中的争斗与桥接。
从仙林的丘陵小山脚下漫步登山,一路风景,让你回到了亦真亦幻的农耕时代。
出了小区,过街向南,爬上那座二三十米的小山坡,眼前就是一大片足有几百亩的黄褐色土地。疫情发生前,这里整天都是机器轰鸣声,无数的推土机和翻斗车在山上平整土地。在仙林地区的规划图上,这里是要建造一个体育公园的,又说,这里还要建一所高级中学。或许是城建的资金短缺吧,几年来抛荒的土地,引来了无数“农民”竞折腰。
疫情发生的第一年,机器停止了轰鸣。春天,这里长出了茂密的蒿草,成片的旱芦苇拔地而起。到了秋天,那两米多高的旱芦苇,变成了仙林一景,无论是在朝霞满天的清晨,还是夕阳绯红的晚霞里,黄色的芦苇摇曳在光影里的风姿,都是一道亮丽的大自然风景线。
疫情发生的第二年,上山一看,已然有了一垄一垄被开垦的处女地,垦出的田垄上,稀稀落落的“农人”正忙着耕耘灌溉,尽管那里钉了“禁止开荒”的木牌公告,却无人来执法。春天,油菜花开了;夏天,瓜果熟了;秋天,山芋开刨了,一派丰收的景象;冬天,肥沃的黄褐色土地静静地躺在寒风的怀抱中,等待着冰雪的拥抱。
疫情发生的第三年,再登临那山上的“平原”,你就会惊叹“农人”们坚忍不拔的毅力了。处女地已经被开垦得差不多了,那成片的旱芦苇,早已被放倒刈尽;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私家菜园”,都围上了木栅栏或竹篱笆,有的就地取材,干脆就将刈割下来的粗大旱芦秆围成密密匝匝的篱笆。这不仅让我想起了英国15至19世纪的“圈地运动”,更让我想起了狗撒尿的土地识别的动物本能。
看着眼前这场“圈地运动”的成果,我通过与“农人”聊天,对他们进行了考察。他们几乎都是50~75岁的老人,男性居多,女性只是做一些辅助工作。其组成则十分复杂,但大体上就是两类人:一种是拆迁安置的居民,过去,他们是这里的菜农,土地被收走了,他们依靠拆迁款过日子,闲来无事,上山垦荒,回归田园,重操旧业,手到擒来,收的瓜果蔬菜,拿到路边摆摊售卖,挣几个小钱贴补家用,也不枉劳作一番。另一种则是在这附近买了商品房的居住者,其中许多都是随子女迁徙过来的新南京人,他们中间大多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农耕者,极少数是城市居民。
我从土地垦殖的面积分析出他们的成分,你看,那种垦殖面积越大的,整天起早贪黑劳作,把农田收拾得井井有条,且能够按照时节栽培农作物,让庄稼蔬菜长得格外旺盛者,一定是行家里手。他们让我想起了小说《白鹿原》里那个比长工还要辛苦的地主白嘉轩来,他们对土地的热爱是那样执着与深情,类似在20世纪60年代末,有的社员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干活与在生产队里磨洋工相比有着霄壤之别。是的,当农耕者成为土地的主人时,他能充分发掘出这块土地的潜能。难怪中国改革开放就是从小岗村的土地承包开始的,土地主人们对土地热恋所产生的巨大能量,就是撬动历史的杠杆。
而这山上那些小面积种植者,都是一些城市里的闲游者。他们有的纯粹是为了劳动锻炼来的,胡乱圈一小块地,按照书本上的知识,种些瓜果蔬菜。他们没有耕耘的经验,也没有吃苦的耐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庄稼不是枯死,就是杂草丛生,水肥不施望天收,哪会有什么好收成呢?即便有极少数认认真真的城市播种者,也是起早贪黑地干,但他们的收获也不是为赚钱谋生,种出来的蔬菜不是送人,就是废弃了。你看,扔在田边的一大堆紫菜薹,也只能当作沤田的绿肥了。
无疑,真正的农耕者是十分辛苦的,在这山地上垦殖,首先须得解决水源的问题,其次就是肥料的问题。你看,田边排满了大大小小的塑料桶,雨季用它们去接“天水”,旱季用它来运输自来水。尤其是夏季,农耕者一趟一趟用电动摩托车或脚踏三轮车运水到山脚下,肩挑手拎运水上山。看到他们汗流浃背的身影,我又一次回到了农耕文明的时空之中,不能自已。好在那些大户农耕者想出了新点子,他们在地头挖了一个类似深墓穴式的长方形大坑,底部和周边用黑色的厚塑胶布将它与土壤隔绝开来,上方用黑塑胶布做成一个盖子,雨天掀起盖子来蓄水,便成了天然的蓄水池。
真正的农耕者是讲究原始有机肥料的,他们不用化肥,水坑旁就是一个肥料坑。远远地走来,就闻到了一股久违的粪臭味,那是从城市下水道粪坑里淘来的有机肥,割下山上的杂草扔进粪坑,盖上盖子,不久就结上了一层厚厚的粪皮,不使用,不搅动,只能闻到淡淡的臭味——那是农耕者闻到的最香的味道。这些肥料一旦亲近了土壤,那土质就大大地改善了。两年下来,黄色的泥土变成了十分松软肥沃的褐色土壤,庄稼种上去哪有长不好的呢?
一个水坑,一个粪坑,倘若有小孩上山玩耍掉进水坑粪坑里怎么办?显然,农耕者是有法律意识的,栅栏前竖起了一块木牌告示,上书:危险之地,请勿靠近;如有意外,后果自负。山林之地,禁止烟火;野猪出没,注意防范。见此,我不禁哑然失笑。一笑这“地主”想得真周到,以为发了告示就可推卸责任了,殊不知,公家的告示在前,这里是严禁开荒的;二笑提醒大家不能在这里放火,烧毁了园子庄稼,是不可以的;三笑他的善意中的恐吓,挺可爱的。是的,这里经常有野猪出没,刚才还有一个“地主”向我抱怨谩骂那无情的野猪拱食了他的庄稼呢。但这个告示只能吓唬吓唬小孩子,野猪远远地行走在山间,就像一只溜达的宠物犬一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它们就是在马路边徘徊,都是旁若无人的,与人和睦相处已习以为常。你以为你这是官家在景阳冈上贴的告示呀。
小区东北面是桂山,沿着围墙外的山石路向上爬去,一路田畈风景更是有趣,那是这一带最早被开垦的处女地。山脚下,用石头垒起的田垄边,挖出一个圆形的深坑,因为地势低,里面储满了水,显然便于灌溉。一路向上,东坡下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田垄,都是用山石围起来的梯田。
及至半山腰,一大片开阔的田野便映入眼帘,再回眸向下望去,那石头圈起的梯田,虽然是不规则的田垄,却也耐人寻味,我仿佛回到了刀耕火种的原始农耕文明空间之中,但田边大大小小的塑料桶却大煞风景,它们俨然是现代工业文明的标志物。山腰“小平原”里,各家“地主”的垦殖状况差异很大,最好的“农户”把整个菜园用木桩围起了结实的栅栏,还加了门锁。近十年来的辛勤劳动,荒地已经变成了成熟的良田,肥沃整齐的菜畦里,长满了各种各样蔬菜瓜果,粪池、蓄水池,一应俱全,一派田园风光好景色。
俄而,我发现了一处搭建起来的简陋小木屋,它让我想起的不是汤姆大叔的小屋,而是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的那间小屋。倘若梭罗是守护自然的“看湖人”,这位居住在水泥森林中的“地主”,难道也想成为城市边缘守护农耕文明果实的“看山人”?
站在桂山上,在满眼被开垦的处女地头,城市异乡人寻觅农耕文明的踪迹让我沉思:在回不去的农耕时代模拟行为中,他们的深刻眷恋有意义吗?
精神返乡在现代社会中即将消逝,我们的后代已经找不到回乡的驿路了,这也许就是21世纪农耕文明的最后一幅风景画。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