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宠物街

作者: 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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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辽阔无边的京畿南境一派莽荡,似茫茫大水,只见瀛波,未见瀛波庄园。当时,在命运巨手的拨弄下,我们随父母迁徙到这片空白区域,几乎像不开化的野人一样采撷大自然的果实,几乎像兽类一样拢聚,分群,任意栖息于仓促搭建的简易棚屋。当时,伟大瀛波族尚待发育,艰难草创之际,我们的暗黑宠物街开始成形,规模初具。

那阵子,大伙从四面八方来到此地,抱团创造新生活。虽无血缘关系,但孩子们喜欢互称堂兄弟、表姊妹,半真半假,谁也不去深究,整天哥哥姐姐、老大老幺乱喊。太寂寞了。未开发的世界又太单调、太广袤了。我们这些移民,犹如撒在一张大煎饼表面的芝麻,星星点点,孤身只影,所以由衷羡慕旧城区里、肥皂剧里不停串亲访友兼吵吵闹闹的老少男女。

那阵子,好几家店铺已经在暗黑宠物街扎根,扩展,逐渐演变成一片小毛孩和大姑娘共享的圣域。无事不晓的社区学专家兴许会告诉诸位,暗黑宠物街,又称宠物街、暗街,打建立之日起,那里便凑集着各种低级生灵、低俗文化以及低端产业。然而,请勿偏听偏信。自诩高人一等之辈,矜骄于他们灵魂肾水的丰度,自傲于他们思想阳具的硬度。实际上,这类优点根本不值得夸耀。在小毛孩和大姑娘的世界里,精神力量若无法转化为物质湍流,则与臭狗屎无异。宠物街,仿佛出自一小队崇祀宇宙黑洞的邪教徒之手,终年排斥光元素,持续吸收暗元素,逐渐变成了京畿南境这座宝藏中卓然不群的一小块炭精。

严格来说,暗街并不是一条街,而是一方巨大的高台,原为工程队挖掘隧道、修造路桥留下的遗迹。火车不时从坡底隆隆驶过,令暗街上横七竖八的盆栽、货箱、鱼缸、阳伞,高低悬挂的布偶、鸟笼、灯泡、衣物,纷纷过电般抖动一番,消化地震般晃动一番。

有一年暑假,我和大鸣表弟天天去暗街闲逛。当时,琉璃河两岸,尤其乙镇及瀛波庄园、澴波庄园一线,放眼望去,全是刚起了一半的楼房,还有刚铺了一半的街道,搭配着刚砍伐了一半的树林,星罗棋布的建筑工地内外奔走着全身上下只穿了一半的老老少少,跟一群野蛮的半兽人差不多。我和大鸣表弟没闲心搭理他们。我和大鸣表弟好像实验室饲养的小白鼠,乱冲乱撞于潜伏着科学定律的复杂迷宫,仅凭少年的张狂,不讲道理、不顾危险地径直来去。处处可见沙石、尘烟、水管、火花,在工地和林地那狰狞惨怖的交界区域,成千上万的飞虫像云雾一样袭击人畜。冲啊,杀出一条血路!我和大鸣表弟唯一且终极的目标是暗街,是那儿正在营业的几间宠物铺子和一家动漫商店。

近了,望见了,那座巴比伦城的金字形神塔,那座顶端搭建了至高圣堂的埃特安吉曼神塔,上接星穹,下通地府。它频频浮现于梦境,三十年来让我寤寐不忘。当然,三十年前,我肯定不知道这样的比喻,三十年前,我管它叫暗黑宠物街,简简单单,便将大批沉迷于《暗黑破坏神》的学生哥集结在它猎猎飘扬的旌旗之下。安息吧,萩原一至先生!什么,那老家伙还没死?那部已经腐朽不堪的漫画,还未完结,还要连载?岂有此理……好,言归正传,无事不晓的社区学专家兴许会告诉诸位,是我,机械神教派的大祭司闫耀祖,而不是随随便便某个无名小卒,把这片光秃秃的高台称为暗街,把它推崇为教派圣地,更把那个与它相关的宏伟誓愿,铭载于教派典籍之上,流布于后世徒众之中。

当然,说暗街光秃秃并不准确。这里生长着且只生长着一棵树。那棵树,是一棵粗大、年迈的橉木,叶子短而硬,枝干泛黑泛潮,春夏时节长满了穗状白色小花。依照京畿南境古老的地理命名规则,原住民将此处呼作一棵树。别误会。修建铁路前,附近当然不止这一棵树,但它无疑活得最久,生得最高。而铁路建成、高台垒起之后,也唯有它幸存下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株橉木粗壮得过分,树冠低垂于铁皮矮屋的顶端,似乎不太合比例。所以,有人猜想,高台下方应该还覆藏着长长一截树干。可怕呀,老橉木这些年来一直处于半活埋状态,半死不死。难怪这儿积累了那么多暗元素!环绕它开设的宠物铺子,很明显也颇受影响。比如正门朝东那一家,便以贩售爬行动物与节肢动物而著称。在昏黑、沉闷的箱笼里,我和大鸣表弟见识过毛茸茸的澳洲狼蛛,见识过游走于阴生植物之间的波斯角蝰以及利希滕斯坦夜蝰。从普普通通的绿鬣蜥、鬃狮蜥,到好养的长颈龟、珍稀的双角变色龙,它们得益于暗元素的加持而越发魅力四射。还有一种老店主定名为南荒蜴蛇的罕见生物,集丑陋、骇人及孤苦无依于一身,令众多孩子欲罢不能。多年以后,语言天才屈金北根据我们的描述,推断那东西正是古籍上记载的螪蚵,又称作蛶……无论是谁,只要他来到一棵树,或者乙镇花鸟市场,或者暗黑宠物街,无不改头换面,成为爱虫人士、爱鱼人士,至少是爱猫爱狗人士,等到离开时,再匆忙变回往常的自己,重拾铁石心肠,披上优胜劣汰的盔铠……

其实,暗街本身也像《巴比伦史诗》一样,充满了阴郁的宇宙创生论和悲观的人类始源学。它让我等领悟到,悲怆的进化之路上,充斥着大量属种难辨、半途而废、无从界定的生物。在自然史陈列馆里,它们的活力昙花一现,转瞬间归于沉寂。今时今日,凭记忆重温那些个奇奇怪怪的生灵,我感慨万端:原来造物主早已退位让贤,他因为惨遭新一代神王的无情阉割,不得已才将权力拱手相让,独自遁逃到世界的尽头,在遗忘之深渊中苟延残喘。接下来,请诸位跟随我,确切地说,是跟随三十年前的我和大鸣表弟……

很抱歉,行文至此,应狂作家陆臾鹌的强烈要求,不得不插入他本人撰写的《徒步旅行者传说》七百余字,以增加暗街从荒土堆、花鸟市场和私货集散地升华成教派理论渊薮的另一种解释。陆老师威胁说,如果不答应这时候把他诗意盎然、胡言乱语的阐析呈献于读者面前,他势必拒绝合作,不再提供叙事学领域的咨询服务,不再为我们的文本添油加醋、纠错补漏,乃至修改标点符号。毋庸置疑,陆老师对机械神教派的帮助发于赤诚,他持续有年的贡献不可磨灭,他与大祭司闫耀祖的友谊弥足珍贵……因此,满足这位狂作家卑微的愿望吧,让他怡悦吧,祝我们情义长存,身体、灵魂在《徒步旅行者传说》的福佑下俱得安康。

通往最高峰的石阶已经遮断。位于大山南麓的市镇以及低空暗尘,将一名徒步旅行者淹没。因缺少柴火、皮毛和酒精,许多人朝络绎于途的垃圾车摇尾乞怜。漆黑的宽街窄巷挤满了香客,他们死气沉沉,见这名男子虔诚而无知无识,却能凭借星系的圆规画图,以地平线的弧度测谎,偷窃太阳的春梦写诗,于是乎,便根据他头上盘旋不去的大怪鸟认定,此君与彩虹血液的古代神灵同出一脉。谵妄症在弥漫。失眠磨盘的铁链将浓雾拽走。

徒步旅行者来到巨人荒漠。他白天挖泉眼,晚上严防意志流失。夏夜是一只空酒瓶,黄昏泛起渣滓。银河的明净铅块铺展得又宽又远。冷空气的大铜球紧贴地面滚动,轰鸣震耳,把寂静研成沙砾。篝火在辽阔阴影下瑟瑟发抖,在幽暗的戈壁深处凿开一个光洞,不断生吞自己。皮肤是他生命的边界,瞳孔泄露其私密。世人说他惨遭时间遗弃,不再衰老,说他在给自己掘墓。

薄暮中,徒步旅行者一动不动,他史前动物的浅色眸子也一动不动,凝视我们。男人粗糙的卷发适于收集晨露。体细胞纷纷下坠。某天晚上他学会用舌头舔一根燃烧的灯芯,随即忘尽言语。沉默是件斗篷,将窃听群星瞌睡的晚宵裹紧。

徒步旅行者,曾经溺毙于一片豹纹鲨生活的水域。胖海牛从他骨架旁慢吞吞游向附近的沙洲。它们天生一副女人的眼睑,见证过月亮与这颗蓝色星球的久远恋情。那时候,欢快的潮汐把徒步旅行者抛上沙滩,如饕餮之徒吐掉一小根剔净的鸡腿骨。

满载丁香花及奴隶的大船正要启碇。徒步旅行者在海底行走,不惜为一次朝圣而长途跋涉。他还记得自己被一只巨锚击倒,弄湿。遭受老乌贼的残忍劫掠后,他开始沿珊瑚礁讨要施舍。穿过一道道海峡,越过海沟海脊,他爱上调戏水手的女妖,并请座头鲸将信息传遍所有水域。可恶的大章鱼逮住他,来回鞭打。

海洋使徒步旅行者发腥,变僵。他鼻头全是新旧盐痂。他坐在镜子前,修剪胡须,以海豚般幼稚的目光同我们对望。香客拥挤的晓梦里传出诵经声,逐渐变成一级级石阶通往山顶……

狂作家陆臾鹌恢复正常,回家睡觉去了。闲话少叙。要前往我们魂牵梦萦的动漫店,可以抄近路:从下面这家宠物店直直穿过。天知道是不是暗元素累积得太多,它阴盛阳衰,老板畏妻如虎,夫纲不振,蹩脚闲汉们笑话他大(尸从)包一枚。有人说,那个汉字很适宜描述宠物店百十来种气味的混合效果。我和表弟大鸣两手揣在绽线的裤兜里,穿行于一个个兽笼之间,巴望看到这支杂牌军加入了新成员。除非心情好,老板一般不允许我们再多转两圈,嫌小孩子爱添乱。我和大鸣表弟借道时,这个中年人的心情往往不好,偶尔还非常恶劣。他深含敌意的目光堪比利剑,不断朝你身上扎。此处出售犰狳、花狸和珍珠鸡,甚至有一只怪模怪样的三趾树懒,倒吊在布满树瘤的横木上,无可奈何地充当着镇店之宝。然而,我们之所以仍记得这家宠物店,大约是因为老板娘一直在收留残疾狗。那位喜穿黑色踩脚健美裤的女士,她以善心善行点化了瀛波庄园的某些居民,激发了他们超乎想象的壮举。二十世纪末,养犬风潮似瘟病席卷全国。众多投机者大肆贩养宠物狗,凭各自的如意算盘让它们交配,于是畸变的新型品种层出不穷,填街塞巷,其中不少沦为投资失败的产物,命运可想而知。那阵子,大小弃犬散布于暗街的犄角旮旯,老板娘来者不拒,统统纳入堂下,给予照料。这些狗,顾客们可以买走,只不过没人爱买。它们鲜少健全,要么没了耳朵,要么断了尾巴,要么一个劲儿掉毛,甚或满身瘌痢和疮洞,硬痂不停剥落,袒露血淋淋的烂肉,恶臭不绝,招惹苍蝇。有些狗瞎了,另一些狗从小吠声喑哑。有的狗四肢僵硬地仰躺在地上,好像刚从冷库里拖出来。有的狗肥肿瘀青如大千居士的泼彩山水,而有的狗则瘦癯如白石老人的花鸟册页,有的狗则断肢瘸腿,比方说爪子被砍去了一半。它们大多数年迈力衰,以至于无法走路,勉强能爬上几下子。更有不少狗遍体鳞伤,创处流脓,皮肤透着恐怖的深紫色……

教派另一位祭司认为,上述文字又一次提醒徒众,造物主挥洒创作时,虽然遵循了神圣的形式,运用了智慧的手法,却以恶魔的肉身当质料。没错,恶魔狡诈,恶魔猖獗,但恶魔之主实际上大有来历,他正是堕落的太初之神。他老人家饱受诬蔑,在腥秽、腐浊的垃圾地狱里过得很苦。

第三家宠物店卖鸟,第四家卖鱼。请允许我略过它们吸引眼球的绯胸鹦鹉和火鳗鲡,只简扼点明,那些生灵当初的样子,跟纪录片史诗《人与自然》展现的外观不乏差异,似乎是某种更为远古的形态,其淫荡、荒蛮的架势非常特别。这倒无伤大雅。总而言之,再见了,勇猛、聒噪的巨嘴!永别了,憨蠢的蓝箱鲀,分泌毒液的黑鲈!……大树底下,几个孩子逮住了一只倒霉的青蛙,头碰头复制着路易吉·加尔瓦尼的生物电实验……

踏入那间永存永固、不挂招牌的动漫商店之前,我和大鸣表弟,长夏无聊的小学生,威名亟待远播的二次元痴狂者,不约而同觑眼望了望远端的明湛天穹。高处,横风奔袭,将云朵吹成失焦的重影;低空,倏忽变幻的光影似轻柔乐曲,令我们憬悟这非凡一日也终将逝去。

2

面积狭小的动漫商店,买家、朋友、同道众多,堪称一部送往迎来的暗街编年史。走进去,步入殿堂,脑内多巴胺浓度不断增长。店主人倚在书柜的拐角,白痴一样嘴巴微微张开,大眼珠子反射着显示器屏幕上闪闪烁烁的《英雄无敌》场景。我们一声不吭挤了过去。哇,好个十星男巫!……快,施法,祝福术,麻痹术,复生术!……招募独角兽、德鲁伊僧侣,唔,好用,还有石像鬼!噢,再来两条龙,等级压制!……时间凝止了,空间融化了,我和大鸣表弟,两个狗头军师,在一旁指指点点,议论,摇头,鼓动,劝阻,拍马屁,毛遂自荐。店主人终于烦了,又或许终于想到,应该顾一顾生意了,于是他穿上鞋子,丢下键盘,把激烈的战争交给我们这两个实力强大、忠诚可靠的伙伴处置,自己扑向人群,去给那帮笨儿童和呆少年推荐热门游戏、经典漫画,谆谆教诲他们,学习要温故知新,做人要及时行乐,好东西要大家分享。不愧为导师级别的前辈,如兄如父的先贤。这个熬夜无度的男子,喉结巨大,两腮凹陷,看不出多少岁,年轻且苍老。曾几何时,他认认真真对我说,追女孩子不可冷落死党,放学回家,不妨跟她们好好走一遍夕阳路,再掉头跟死党走一遍星辰路,别怕累,别贪图省事,只潦草走一趟,否则得不偿失……

有一回,暗街动漫商店举办《魔兽世界》发烧友聚会,我和大鸣表弟收到了邀请。那阵子瀛海庄园、澴波庄园已经落成,连接市区的轻轨铁路也已经开通,越来越多人迁至京畿南境,乙镇周边越来越热闹、拥堵、污浊,我表弟的数量一路水涨船高,超过两位数,可惜堂姐妹依然半个没有。那一晚,酒烟皆禁,整场聚会消耗了上百箱汽水。花生、瓜子、话梅及苏打饼干等零食无限量供应。暗街其余商铺早就打烊了,顶多各亮一盏灯,犹如深海在岩床间静伏不动,沉醉于自己吻触手末端那枚发光的球状拟饵体。橉木周围的空地上摆满机器设备。几十台电视、电脑前,少年们挨挨挤挤,或彼此竞技,或组队合作,更多人纯为看客,喜气洋洋地来回走动,吃着零食,喝着饮料,打着嗝,轮流去撒尿,挤满了简陋的小厕所。他们三五成群,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低呼,大吼,惜叹,观摩远道而来的高手施展神技,你兵来我将挡,在危急关头使出一记抽筋式操作的看家本领。当然,凡有比校,必有大鸣表弟这种吃了豹子胆的年轻挑战者,迫不及待要出一出风头,要试一试自己的成色,结果输个灰头土脸。欢乐之湖风细波平的短暂间歇,店主人登台致辞。开场白挺正式,他像老河马甩粪一般甩出大堆套话、空话、废话,惹得台下男女嘻嘻哈哈一阵笑骂,说他认真得好假,又说他百分之百是个双面间谍,是个臭不要脸的卧底分子……岂料,接下来三分钟,神差鬼使,精瘦汉子的一通发言在我脑袋里轰然炸响了,它激荡的余音萦回久远,让本人历三十年不敢忘。今天,机械神教派的祭司团之所以将“须弥山计划”写入典册,务使代代传承,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下面这些话。请允许我声明,文字已精简并润色,且适当调整了句子顺序,务求贴近标准书面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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