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逢春一寂寥

作者: 杜梨

密云人王芝芝拥有一头浓密的短发,眼睛细长,身材傲人,笑起来就止不住。可自从进了冬宫,她越来越臊眉耷眼。冬宫延时以后,她凌晨三点半就得起床。这个班儿是越上越不开心。她又非常能忍,内里的喜怒蒸腾到皮表,只转为一张半是嘻嘻哈哈,半是淡漠无痕的脸。这导致她内分泌失调,脸上的痘儿越起越多。

我们相识于第一次冬宫的集体培训,饭后坐在石狮子身边聊天儿。时至今天,我都在想,我们的相遇就像那顿午饭里的西红柿炒鸡蛋那么自然,一如秋夜的雨和霓虹灯的傍晚那样舒适。

她说以前在检察院做文书工作,上班走路10分钟,只因为没编制,便陪朋友来考事业编。两人怕彼此落榜,一个报冬宫,一个报紫澜苑,互相鼓励。谁不想来冬宫呢?乾隆建了都说好,还给它写了好多诗。

结果,芝芝上了岸,朋友却落了榜。刚安慰朋友没两天,她就得四点半起床赶车了。芝芝觉得这回血坑,还不如考不上。每个早晨,芝芝都能被十号线加热成汉堡里流淌的芝士,黏在一堆生菜和肉饼中一动不动。到站后,滚滚的人流即刻夹起她的小饭兜子,火速将她救下地铁,双脚无须沾地,即可完成线路换乘。这小饭兜子无疑是她的通勤利器。她黏在电梯扶手上,勉强给我弹几个字:“我真服了!”

每当看见她甩着刘海,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我便故作惊奇地给她发微信:“来啦!”

“我今天很早吧!”她回复。

“挺牛的呀!”我对她能按时到表示惊讶。

“我五点半就出发了,我都敬佩自己。”

“怎么弄的?长城上飞过来的?”

“坐缆车,观夜景来的,我开心坏了。”

“一夜快车,硬座儿!”我笑嘻嘻地给她发,“当保洁你开心坏了。”

她回我一块砖头的表情包:“以德服人”,砖头上写着“德”字。

综合培训后不久,我和芝芝就被分到了不同的组。我和考古硕士小商、数学天才扈漠漠、刑事书记员小灿一组。芝芝和张望他们一组,他俩都当过辅导班的老师。虽然都在冬宫里,但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们每见一面都得几个月。

第一站,芝芝和张望那组集体去了文物展陈的紫微馆,而我们组像被击溃的台球,散落在帝后起居临政看戏的各个殿堂。漠漠在冬宫的正门冬瓜门,小灿和小越在仁政殿,小秦和小茄子在乐乐堂,小夏在德乐园,小商和小周在碧霄殿,而我独守在碧霄殿之上的香香阁,全冬宫最显眼的地方。

最神奇的是,漠漠的祖上是扈尔哈特氏,给大清守了一辈子陵墓。孙殿英的军队盗清东陵的时候,其先辈听见了动静,不得已苦挨了一夜。待那些土匪退去,他立刻骑着小毛驴进京告溥仪去了。

如今的漠漠坐拥一屋子宫廷服饰,默默为大清看着大门。一百多年后,命运再次光临。下大雪的时候,我有时会看见她默默地站在红伞下,若有所思地查着健康码。

上大殿前,小夏传来消息:“听红叶山说,殿堂管理就是每天看门,墩地和擦桌子。”

起初大家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后来每天不拿鸡毛掸子都不舒服,仿佛一叉腰就能变成什么总管。一般来说,干部不太喜欢干工勤岗,觉得掉价儿。好在这活儿不用动脑子,经过社会压榨的我们,反倒开心坏了。

进了冬瓜门就是仁政殿,百日维新的序幕在此拉开。如今殿里光线凋敝,案前的十二盏鹤灯,头顶的六盏意大利五色玻璃插蜡吊灯从没亮过,3600个工匠手工雕龙、比利时进口的穿衣镜阴阴地立在两侧,左右各有100只血红蝙蝠捧着两个巨大的寿字,精致的紫檀木龙椅上铺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出产的皇家坐垫儿。小灿和小越一边掸灰一边想,也许只有帝王才能驾驭此座儿吧!

后来他俩才得知,只有慈禧才能坐这儿,光绪每次都是临时排座儿,小灿不由得感叹:“慈禧太后是大拿。”

而在慈禧的寝宫乐乐堂,小秦她俩在一屋子珍奇异宝中走来走去,比利时的玻璃屏风,两个盛水果的青龙烧大瓷盘,四个铜制九桃大香炉,各种珊瑚象牙瓷器摆件,内心泛不起任何涟漪。整日面对老佛爷的凤榻,即使站得累了,也不会往上坐。这不是规矩的原因,而是她们嫌那床上灰太多,怎么扫也扫不干净。乐乐堂是唯一坐北朝南的殿堂,室内能见到阳光,还有点热乎气儿,我们很羡慕。

小商第一天去碧霄殿上班,经过乐乐堂,看见小茄子站在门口,刚兴奋地挥一下手,就被乐乐堂的掌门训了:“上班儿期间不许串岗!”

小商一声都不敢吱,缩起脖子灰溜溜地走了。

德乐园拥有现存的清代三大戏楼中最完整的一座大戏楼,花费了北洋水师一座铁甲舰。慈禧最爱来这儿听戏,一共来过262天次,有一年来听了40天。每次光绪都得坐在临时座儿上,和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一起,无可奈何地陪着。冬宫志里有十三年,整面整面都写着同一句话:慈禧在德乐园听戏。

刚去的时候,院里正摆着慈禧坐过的奔驰车,确实气派。老员工故意逗小夏,说晚上有人在大戏楼里唱歌儿,钢琴会叮咚叮咚弹起来,一排宫女托着瓷器走过,小夏吓得嗷嗷叫。

香香阁的历史最为传奇,造价也最为高昂。然而和其他殿堂比,香香阁内部可以算得上是佛门净地,空空如也。第一层除了观世音菩萨、铜鹤、铜瓶和香炉外,几乎全是仿制品。鲜红的长案几上,几尊香炉法器上的铭文用金粉涂得歪歪扭扭,油彩绘制的缂丝图上还有余墨结块。我最初不知是仿制品,还在纳闷这字儿涂成这样,慈禧没砍掉他们的头简直是奇迹。

每个周一,我举着鸡毛掸子登上香香阁高层,俯瞰整片山川河流,千佛琉璃海离我如此之近,北风拈走香香阁的灰,散向广阔的知春湖,小蜘蛛们也乘着风去远行了。

为了防火等问题,我们组所在的古建殿堂一律不许有空调暖气等设施,一切只能靠人体物理保暖,靠着单位发的大红棉袄、黑羽绒裤、厚底靴和小热水袋过活。有同事甚至同时穿两层齐膝羽绒服,两层毛裤,戴两层帽子和棉手套。寒潮过境那些天,我们站在窗口,睫毛都会结冰。为此,大家只能躲在窗后,来回走动,勉强顶顶风。

一年后,我才知道,大殿的下方地板里有专门取暖的机关,可以让太监宫女续上木炭供暖。大殿里铺上大清高科技地暖,再加上鼎炉里的檀香、龙抱柱中的藏香、铜龙铜凤和香鼎炉里的檀香,再加上七宝烧里堆的苹果山,本应是又香又暖的。

当然,我们苏拉是不能跟太后比的——过去大清管内廷机构里的杂役叫苏拉,苏拉没有姓名,成堆儿出现,除非是逃跑、打架、砍人或是犯了事儿,史书上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现在文明了,苏拉变成了职工。

我在山上大阁里转圈儿时,小商正在山下的碧霄殿里转圈儿。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两人走出一个莫比乌斯环的量子缠绕。广阔的湖面结了冰,北风吹起冰上的白雾,直冲碧霄门。小商站在风口处,退无可退,还有大爷揪住她,要跟她探讨夏商周。

“这连个遮挡也没有,每天吹得我冻死,我只能疯狂绕着院子走大圈儿,根本停不下来。梨,你们山上应该更冷吧!”一起开会时,她薄薄的嘴唇嘟起来,机灵又体贴。

小商是学考古的,起初我总记错她的研究方向,每天故意笑嘻嘻对她打招呼:“夏商周!青铜器!”

她立刻反驳:“梨!你又记错了!是新石器!”

之所以硕士会选择新石器时代,是因为小商觉得历史时期的文献很复杂,青铜器上的铭文也很复杂。但新石器时代没有文字,晚期才有一些符号,构不成完整的体系,也许会简单一些。

不料读了研,她才发现新石器时代专门研究器物,要做各种类型学研究,依旧很费脑子,她后悔不已。毕业时赶上疫情不能拍毕业照,她把自己的脸P在了大学校门前:“当然,脸也是P过的。”

小商生得丰满可爱,一头黑发如盛夏的乌云,睫毛如西班牙小扇,黑眼珠活泼泼的,好似酒神的葡萄,在夜光杯中摇曳。哪怕万千金戈铁马,皆与她的沉醉无关。平时她就算义正词严,也能把我们笑死,有些人天生就快乐。

作为考古人,小商怀揣着学习修复文物美好的心愿进来,然后逐渐发现自己离梦想越来越远——在碧霄殿门口吆喝卖票、擦玻璃栏杆板凳、穿着大红棉袄站在殿堂、每个下雪天都会赶上扫雪铲冰、下了班推着小板车去拉年货,小商的生活是意想不到的丰富多彩。

面对这些任务,小商从不偷懒,这可能与她多年来艰苦朴素的追星有关。

上学时为了赚追星的钱,她去路边发传单,一天80块。有一次同学心血来潮,拉她去做双十一分拣员,说几小时就能赚几百块。干了一天后,她俩落荒而逃,分拣实在太累,她们再也没去过。

我们的香香阁依山而建,而他们的紫微馆远在平原,中间隔着半个湖,我们两组之间山高水远,道阻且长。芝芝在微信那头假模假式地抒情:“想你的时候,我就看一眼香香阁。休息时间短,我根本过不去。”

我只有下班时才会路过紫微馆,可每当我说下山去看她,她都会一口回绝:“我不等你了,你过来时间太久,我走了。”

我很生气,这是个假朋友,即使我从山上紧赶慢赶下来,也是十五分钟后了,那时芝芝早就坐上地铁跑了。再加上张望那组很爱张罗聚餐,经常下班就在紫微馆集合,等人一凑齐立刻出去烧烤。他们几乎吃遍了冬宫周围所有的馆子,而我们组碍于距离和排班时间不同,两年内只聚过三次,大多数时间都是微信狂舞。

乾隆再怎么吹冬宫,我们也是一下班就跑,苏拉的生活真的太无聊了,甚至下班只要听见冬宫两个字,都会汗毛倒竖。时间久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100多年前,那么多太监冒着哪怕被抓回来,送给披甲人为奴的巨大风险,也要一次又一次地从冬宫逃跑了。有个姓柴的太监,竟然冒死逃过三次。虽然他三次都被抓了回来,但依旧是我的英雄。

那个冬天,寒潮来了好几回,我在香香阁差点抱柱而死,冬宫真是名副其实。

“我这儿挺好,就是天天棉袄棉裤太土了。”我对芝芝说。

“在这儿就不要有啥美的想法了。”芝芝穿着西服衬衫,趴在休息室慵懒地回复。

芝芝他们所在的紫微馆类似博物馆,虽然时间漫长,但里面有暖气,不用太挨冻。只不过各个空调冷热不均,有的地方像夏天,有的地方像秋天。芝芝站在馆里,负责看护那些诸多精妙的文物,各式珐琅器具、雕刻、瓷器、珊瑚、仙船、仙树等有趣的玩意儿。

张望守着大雅斋,有游客经过,问这瓷器真的假的,值多少钱,好像自己要买下来一样。

然而,馆里的文物越精妙,其管理就愈加严格。除了抄写规则、背讲解词和好好站岗,日常还要注意言行举止。第一天上岗,芝芝她们站在光线暧昧的馆里,一前一后地聊着天儿。

紫微馆的小掌门走过来:“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不许聊天儿!”

一旦两人凑得近了,则会被掌门说:“分开点儿!两人不能站一起。”

再之后,他们又下达严苛的命令,不让任何人看手机,一经发现,手机一律没收。同时还会有游客借宣冬宫圣名,变身锦衣卫偷拍上报。

我们不由得笑了:“不让拿书,也不让看手机。淡季又没人,那岗上只能数砖了。”

为此,芝芝掌握了正确的聊天地点和音量,躲在柱子后看玻璃反射,或是隔着柱子,寻找某个角度偷偷看书,她想考回密云。

有的新员工上岗时认真观摩文物,记下每一头瑞兽名字或是每一种花瓶的纹样。芝芝在一边劝人家上班别太积极,老员工听了露出神秘的微笑,说芝芝耽误人进步。

一次宫内的常识答题考试,紫微馆提前模考好多次,反复强调不要给集体拖后腿。芝芝抱着一贯消极的态度,老员工说她不动,只得让她自求多福。最后,他们全员几乎以满分通过,紫微馆自是傲立群雄。只有健身比赛芝芝最积极,她以为自己平板支撑4分钟已是人上人,结果只得了倒数第二。正数第一竟撑了16分钟,紫微馆里所有人都卷得像大懒龙,冬宫里面真乃藏龙卧虎。

待芝芝终于能离开紫微馆的那天,她给我发消息:“我只想告诉后来人,自求多福。”

我笑得翻来滚去。

她继续说:“反正我老贪心了,我不想晒太阳,我不想墩地,不想老站着,不想干机关,我觉得我没地儿去了。”

我说:“你要坚持你的梦想,然后就回密云了。”

很快,芝芝的密云下了好大的雪,她拍给我看漫天雪舞:“密云下雪了,北京也下雪了吗?”其实我知道,她更想留在北京。你们北京,碗们密云。无疑密云也属于北京,但老密云都爱这么叫北京,好多远郊区县的人都爱把自家和北京分开叫。每次一说来城里,他们脸上都会燃起快乐,挥挥手:“碗上北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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