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薄的等
作者: 雍措越来越薄的等
从去年开始,彭措扎西就什么活也不干了,从去年开始,仿佛彭措扎西这辈子的活都已经被他的前半辈子给干完了。
他每天吃了饭就坐在自家院子里一个人抽鼻烟。粉粉的鼻烟放在鼻口,彭措扎西耸着鼻子深吸一次,就再不吸下一次了,似乎他吸鼻烟的力气只有那么一次。剩下的鼻烟粉彭措扎西也不管,等来一阵风,该吹走的吹走,不该吹走的扑得他满脸都是。彭措扎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相信每天都有下一阵风要来,下一阵风会带走他满脸的鼻烟粉。
彭措扎西每吸一口鼻烟,就往四面八方看一眼,以前有人恰好在他往四面八方看的时候路过他们家的院子,别人向彭措扎西招呼,他看看给他招呼的人,不说一句话,又把眼望向了四面八方。
四面八方除了山和树,啥也没有。当然四面八方还有无边际的天,天是从四面八方的山顶漫出去的。天会漫向哪里,彭措扎西不想关心。天再漫得宽漫得远,彭措扎西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天还是没见宽到哪儿去,长到哪儿去。在凹村,天从来没什么变化,人关心天什么作用也起不了。彭措扎西清楚这点。
他看够了山,瞌睡了也懒得移动步子,靠着老墙随便地睡。他睡觉喜欢蜷缩着身体,头低低地埋着看脚下的地,远远看去像一条老狗蜷缩在一堵老墙边靠一堵老墙来给他传递温暖。彭措扎西身上从去年开始,就生长出了一股老气,那股老气的味道越来越浓,让看见他的人觉得自己被一种莫名的老困扰着,浑身不自在。
彭措扎西并不知道自己的老气困扰着别人。阳光好的时候,他常常闭着眼、歪着头、张着嘴,让从天而降的阳光通过一张大大张着的嘴走进他的身体。在彭措扎西这把岁数,身体里凉的东西太多,他需要以这种方式得到一些在他这把岁数想要的温暖。彭措扎西在为身体寻找温暖时,他背后的那堵老墙也学着他斜着腰,裂着缝,直勾勾地望着干巴巴的天。一堵跟了彭措扎西这么多年的老墙是不是也和他一样需要一些阳光来暖暖身子,彭措扎西不管,在他这把岁数,也管不了那么多的老了。
以前经常有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的人和一些凹村闲逛的牲口路过彭措扎西家的门口,伸着长脖子往里看,后来他们发现在看彭措扎西的老时,一堵老墙的老一起被他们看见了。一堵老墙的老和彭措扎西的老聚在一起,两种老如此相似。人和牲口都怕一种老得让他们难过的东西。他们同样担心有一天这两种老中的其中一种老不见了,那另外的一种老还会不会坚持下去。谁都怕有些东西突然一天就不能坚持下去了,谁都不愿意在路过彭措扎西家时再多往里面看一眼。他们在彭措扎西家门口故意加快步子,走得火急火燎的,像一到这里就有一件他们突然想起的急事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们,由不得他们在彭措扎西这里多耽搁一点时间。
彭措扎西的前面还有两座泥巴房,确切说只有一座,还有一座已经变成一堆废土高高地垒在那里。剩下的一座泥巴房的青瓦上到处长着草。有些瓦,彭措扎西看着它在房顶上裂开,瓦片开裂的声音彭措扎西有时会学给人听,听到他学瓦裂声音的人觉得彭措扎西给他们发出的瓦裂声,不像是瓦裂声,更像是一个人心碎的声音。
彭措扎西说,什么时候一片瓦会裂,他是能听见的。瓦裂之前,一片瓦会“哧哧”地响一会儿,那“哧哧”响的声音即使是在梦里,他也听得一清二楚的。“哧哧”响之后,并不是马上就裂,瓦在裂与快裂之间会有一段时间的静,那静像一根麻绳,绷得紧紧的,让他莫名地慌。
有人也学着彭措扎西靠在自家的老墙上,想听听自己家老房上的瓦有没有裂。一座老房太老了,人不敢去爬,他们怕自己爬上去会压垮一堵墙,一堵老墙没有了,一个家就没有了。但他们又担心自己家的瓦裂开了自己不知道,瓦裂开了雨水会顺着一些细小的缝流下来,他们怕雨水流下来的那些夜,自己恰好睡着了,等第二天早上醒来,流进屋的雨水又被后半夜的风给吹干了,自己很久都不能发现自己家有一处房顶在漏雨。时间一久,漏雨的地方木头腐朽,老鼠、鸟、蚂蚁把这些腐蚀的木屑悄悄搬进自己的巢穴里暖自己的背,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要等的就是哪一场雨或雪再落一次到自己家的房顶,房顶再受不住一滴雨和一片雪的重量,垮了下来。到那时,谁也逃不脱这样一次蓄意已久的阴谋。
彭措扎西一家就没逃脱这样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
那次彭措扎西去地里干活了,那天他在地里的活总是干不完,刚挖过的地始终觉得没挖深,刚拔过草的地方等他一转身草又生长起来了。他说那天真是怪,一块地总是挖不完,一片草总是拔不干净。他累得不行,坐在月光铺满的地里想今天遇见的怪事。那时四周静悄悄的,一轮月亮静悄悄地看着他。他在静悄悄中听到他向人学过的瓦裂声音,但是那时四周没有一座房子,他想自己是听错了。不过,那声音隔一会儿又响一次,隔一会儿又响一次。当那声音响的次数越来越多,彭措扎西的身体有了些变化,他头皮发麻,踩在地上的双脚不听使唤,始终想往一个方向走。彭措扎西在月亮地里骂一双不听使唤的脚,骂着骂着他的嘴就不听他使唤了,嘴往一个方向歪,嘴里想说的话变成了一片片瓦裂的声音。彭措扎西怕了,这种怕是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怕,这种怕还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怕。他站起身,正准备扔下身后没挖的地和没锄尽的草就走,他的脚快于他的身体就先迈出去了。路上他走得跌跌撞撞的,他为自己羞愧,一条他走顺了的路被他今晚走成这样,如果让外人看见,肯定是个笑话。还好,今晚只有月亮看见他的跌跌撞撞,他无须在一轮月亮前面羞自己。彭措扎西回到家,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他的整座房子软在了地上,远远看去像修在夜里的一座大坟。没有人发现一座房子垮在深夜里,即使有人听见那深夜的巨响,他们怀疑自己听错了,夜总会用一种自己的办法掩盖一些发生在夜里的事。那些听见巨响的人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彭措扎西呆呆地站在夜里,呆呆地立在自家软下去的房子前,想哭出声,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砰的一下跪在地上,膝盖撞地的声音在一座软下去的房子前发出一阵空响。他久久地跪在地上,心里什么都空了,只有月亮陪着他。又一片瓦裂的声音脆生生地响在他的耳边,之后就是一片夜的死寂。他相信一片瓦裂的声音是故意让他听见的,从此那瓦裂的声音就一直响在他的耳边。一片瓦裂的声音让他永远记住了那个夜,那个夜让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有些东西一直躲着人,彭措扎西想。那些东西躲着人不出来和人见面,其实是想和人更长久地生活在一起。那些东西你说它坏,也不是,说它完全好,也不是。好和坏在有些东西那里什么也不是,好和坏很多时候是人自己界定的。那些东西不懂好和坏,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去管人。
人越老,躲着你的那些东西离你越近。人越老,你会发现你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其实离你越远。人越老,梦越多。一个老人经常梦见自己在登山,在赛马,在修房子,在吵架,在结婚,在打理一条路时,一个老人其实已经慢慢活到自己的下一世去了。人认为自己还待在凹村,喝凹村的风,吃凹村的饭,和凹村的人说话,和自己的亲人睡同一座房子,人就认为自己还活着。
人永远把活着当成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
人一辈子总有一次或多次梦见过自己的死。梦里的死像一场真的死,人在梦里害怕胆怯,人把梦里恐惧声哭着喊回自己活着的这个世界里,那一声长长的喊叫声是怎么从一场梦里延长到自己生活着的这个世界,这声喊叫声在从一场梦里传出时,路过了哪些地方,都经历了什么,人不太关心这些。人关心的是自己在梦里死了,人在梦里甚至看见了一场自己的葬礼,那场葬礼人数不多或很多,人却看不见几个自己认识的人,那是一场连你自己都很陌生的葬礼。你一觉醒来,你呼喊着醒来,从此你看凹村的每个人都怀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你在想自己一辈子对那个人那么好,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自己的一场葬礼上。你在想你曾经帮忙送过两三口棺材上西坡的那家人为什么没有出现在你梦里的葬礼上送送你。想多了这样的事,你莫名就对一些人冷淡了起来,人与人的距离在慢慢隔开,你却不愿意把这种心里的想法说给人听。
彭措扎西说自己活到这把岁数,最羡慕的就是那些睡着就再没醒过来的人。
比如达瓦。达瓦死的前一天他们在一起。那时,达瓦不知道自己会死,我也不知道。我们两人坐在草地上看一只羊爬另外几只羊。达瓦眼睛不转地盯着那头公羊怎么入那几只母羊的水门,看过之后,他丧气地躺在草地上,对着一片天说:下辈子我想变成一只羊。那时天上到处是白绵绵的云,有的像人,有的像兔子,有的像鬼怪,还有的什么也不像只是一朵云。我和他睡在草地上,我们都在一片天下想自己的事。想着想着,我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冷风吹醒。我看见达瓦静静地睡在我的身边,脸上带着笑。我喊达瓦,达瓦一动不动,我推他,他硬硬的不理我。我从达瓦身边站起来,高高地看着他,达瓦脸上的笑依然没有散去,但我再喊不醒达瓦了。达瓦是在一场梦里走的。我扔下达瓦,往家的方向跑。天上的云追着我跑,那时满天的云朵都变成了羊的样子。一群羊追着我,我想达瓦变成一只他想变成的羊上天了。我缓下脚步,不急不慢地把达瓦死的消息到了晚上才带回村子。
比如贡布。那晚我们一起在高家玩赌博,贡布已经输了家里的几只鸡,大家都叫贡布今天该收手了,贡布不干,又输了两条狗,贡布不服,接着赌,最后把一座房子也输了。贡布耷拉着头回去了,他说自己把家里的几件旧衣服拿出来就走。贡布说这话,没人在乎贡布。第二天,赌赢的人到贡布家收房子,看见贡布一脸愁容地睡在藏床上,断了这辈的气。贡布是带着赌债活到下一世去的。
彭措扎西没有把那座软在夜里的房子请人来打理,他就等那座老房放在那里,他说他的一家五口都在里面,团团圆圆的。他说那次土房垮掉是在夜里,一家五口都睡得正香,如今就等他们睡在这院子里,让他们陪着他。
那座倒塌的土房旁还有一座小土房,以前是用来装些草料的,彭措扎西把它收拾了出来,自己住了进去。别人都劝他别在那小房里委屈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如果他愿意,明天就让全村的人来帮忙,给他修一座大一点儿的房子。彭措扎西摇着头拒绝了别人的好意,他说人都到这把岁数了,房子不房子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些其他的东西。彭措扎西把话说到这里就断了,他不愿意再把有些话说下去。
彭措扎西很欢喜自己现在住的小土屋,在小土屋里住着,夜里总能看见一家人像以往一样各忙各的样子。在这个院子里,自己的家人似乎从来没有丢掉一个叫彭措扎西的人。
彭措扎西说,这辈子自己也已经活够了,现在什么也不想干了,自己每天天一亮就坐在院子里。没事看着自己面前垮塌的房子,抽抽鼻烟,晒晒太阳,然后就靠着一堵老墙睡睡觉。
“我这辈子,就只剩下等了,我听见一片瓦裂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彭措扎西常常对别人说。
远处一阵风不紧不慢地向他吹来,风会带走他脸上上一次没有带走的鼻烟粉,风还会带走彭措扎西越来越薄的等。
在秋天里收割什么
秋天的早晨,我远远看见一个扛着锄头的人下地去了。
那个早晨,很多人还没从一个要亮不亮的天里醒过来。夜拖着人不放。夜想让这些人永远睡在自己的怀抱中,只要人不睁开眼睛,人都是属于夜的。夜努力在做不想让人醒过来的事情。
这个时候,一个人已经早早从一片夜中醒过来了。夜拖不住这个人的腿,也拉不住这个人的手。这个人即使在一片夜里,也是睁着眼睛睡觉的人。夜不喜欢这样一个一直睁着眼睛盯着自己看的人,像是一个活着但已经死了很久的人盯着自己一天天地看。夜即使有无限大的暗,也怕这样一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人有一天把自己看透。
这个人可能不知道夜对自己的厌和怕,但也有可能什么都知道。这个人不想把自己的什么都说出来让人听。
这个人只想好好地活自己。
外面还是一片黑灰色。黑灰色是那天天的颜色。黑灰色的天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只夜不归家的羊。黑灰色的天只属于这样一个夜拖不住的人。这个人早早从自己屋里走出去,走在一条小路上,一条小路是他一个人的。走在一片天下,一片天是他一个人。走在一片麦地里,黑黑的麦子是长给他一个人看的。走在一阵风里,风是为他一个人吹的。那个时候,没人和这样一个人争。谁也争不过一个夜拖不住的人。
这个人是顺着一条弯路走出去的。远远看这样一个顺着弯路走出去的人,不像是他在走一条弯路,而是一条弯路在黑灰色的天里牵着他走。路把他引向一个他自己更深邃的秋天。这点,这个人肯定不知道,他只顾自己走一条路,却没发现自己是第一个走向深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