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智性与诗性
作者: 申霞艳 曾嵘散文有着比诗歌、戏剧、小说等其他文体都更为漫长、丰富甚至杂乱的传统,周作人在《杂拌儿》“跋”中写道:“现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条湮没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了出来,这是一条古河,却又是新的。”①散文的新旧交替正是如此,同时,散文与生活摩肩接踵毫无嫌隙,伍尔夫在《狭窄的艺术之桥》中说:“散文把一切脏活都扛在肩上:她答复信件,支付账单,撰写文章,登台演讲,为商人、店主、律师、士兵和农民服务。”②散文如此宽广,无所不包,有如大地,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亦能化神奇为腐朽,可以纵横于实有与虚无、真实与梦想之间。文化大散文和小女人散文就像青菜萝卜一样任人去爱。这既使散文拥有灵活自由的文体特点,这种灵活自由也使散文的研究变得难以聚焦,尤其是对散文很难展开真正的形式讨论。“形散而神不散”大家固然耳熟能详,但对其他文体同样适用,好的作品都是凝神聚气的。
“会思想的芦苇”
随着移动互联网对文学生产方式的改变,自媒体整体降低了文学的门槛,散文可能遭遇的降幅最大。这是时代的潮流,是文明转型的必然结果,我们都在面对和经历,作为个人可以选择,但作为潮流却难以抗拒。作为一个职业读者,阅读之爽常有,有些散文、诗歌、短篇小说是在书店一气呵成看完的,真正好的作品具有磁铁一样的吸附力。在自媒体视频对目光的强势竞争之下,林岗老师的《漫识手记》显得尤为珍贵,我产生童年时吃糖的感觉,总是不舍得一口气吃掉一样,要让这种快乐不断延宕,让想象的快乐参与真实的快乐之中。《活着》中写到他儿子跑步得了体育老师奖励的糖果,回家后根据情感和理性不断地来回分堆,怎么也拿不定主意,真是将孩子的心性展露无遗。匮乏是有意义的,物以稀为贵。在机械复制时代,书是充裕的,然而好书依然是匮乏的。知识是泛滥的,思想仍然是珍稀的,就像珍珠隐藏在蚌壳里,需要时间来酝酿。诗歌是泛滥的,诗意依然是稀罕的,需要我们细细地将其品咂。
对于《漫识手记》,我慢慢地一条条读,不时往回翻翻,生怕最后一页突然来临,就怕糖融化到最后的一点甜无处可觅。智慧进入大脑也像糖进入循环一样,会渗透到每一条毛细血管之中并最终塑造你的相貌。鲁迅、卡夫卡、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作家的面相和眼神包含着摄人魂魄的力量。智慧驱使林岗先生记下他的观察和经验,“智慧使你眼睛雪亮,智慧麻醉了你的手足。”①这是全书最短的一个词条。在谈论自由时他又写道“智慧是灵魂的自由”(298页)。一个词条就是一条道路,能将你带进一片幽深的森林。如果没有关于生物的知识结构,你就会在众多的树木中迷失。《漫识手记》貌似全无预设,但实则是作者持之一贯的关注,对人类最古老、最基本的问题比如生、死、性、婚姻、权力、竞争、宗教等的不懈思索,而这些问题亦是当代人类的核心议题。编辑成书时分为伦理信仰、社会历史、人间岁月几大部分,不同于学术论文的小心求证,作者略去论证直接出示自己对人类历史的通盘考虑,这些凝练的片段背后有他的历史观、人生观和世界观,是知识与经验的互照,是人生的体悟与历史的长河对话:“经验是一只土拨鼠,不停挖掘通往幽暗地府的地道。”同时阅历的增长也意味着城府加深和热情冷却(264页);人与生活的关系犹如主仆,顺从和反抗各有风险和意义(298—299页);对全球化的谈论非常精到,三言两语就勾勒出历史大势,从武力、野心推动到资本和贸易推动再到技术推动,结论是弱势群体在全球化浪潮中的出局(191页)……断章式的格言警句,冰冷却一语惊醒梦中人。“联姻是文化教养、文化积累得以迁延接续的重要途径。联姻得以进行首先需要社会变迁是相对平静的、渐进的。”(209页)文成公主入藏,昭君出塞。上层和亲,下层嫁女,本质是否有内部的一致性?经济学拨开爱情朦胧的面纱告诉我们:婚姻的实质乃资源交换,结婚是两种性别的分工合作。《红与黑》中于连渴望以婚姻进入上流社会,侯爵的女儿玛蒂尔德出于对上流阶级虚伪品质的厌恶而俯就于连。《包法利夫人》中艾玛渴望僭越自己的阶层而带来悲剧。《人生》中高加林背弃巧珍选择黄亚萍以便解决城市身份。千百年来爱情悲剧的书写都围绕着这亘古未变的人性,男权文化对女性具有归根结底的制约性,这种意识也“积淀”进女性的意识深处,当今女性主义的反叛也在旁证这种根深蒂固的力量无所不在。
《楞伽经》谓“迷智为识,转识成智”,智慧是知识的晶体。孙绍振先生曾感叹:“抒情的、诗化的潮流声势浩大,智性的追求则凤毛麟角。”①当代学者散文在一定程度上延续着智性一维。陈平原先生一直呼吁学者应该在“做学问”的同时“写文章”,并且他自己一直在身体力行。往小处说,学者写散文是练笔,愉悦心性;往大处说是对社会做贡献,毕竟学术论文是在非常非常狭窄的象牙塔中传播。我愿意在蒙田、卢梭、尼采的延长线上来阅读“漫识”,这些是作者从“不惑”之年起探求生命之“惑”,是“思想淡出,学术凸显”的大背景下当代学者对“无穷的远方”和谜一样的“自我”的静思,282则漫记的吉光片羽总让人想到人类思想的星辰大海。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漫识”也呼唤我们在内卷时代保持内省,慢下来,思索生活探求奥秘,等待知识慢慢凝结成智慧。
“无我之境”的召唤
李敬泽的《跑步集》辑录他近年来在公共空间的发言、活动、访谈以及序、跋等“杂拌儿”。代序《跑步、文学、鹅掌楸》中指出“文学就是要把大地上各种不相干的事情、各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各种像星辰一样散落在天上的事情,全都连接起来,形成一幅幅美妙的星图”。②想象能够上天入地,沟通日月大海,想象建立在“我思”的基础上;长跑则努力让“自我”慢慢卸下,趋近“吾丧我”的“无我之境”。在《人间词话》里,王国维为词乃至中国文学提出了一个关键词——境界,并将之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而且我们能够感觉到“无我之境”在王国维那里品格更高,在悠长的中国文化传统中亦如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就是最高境界。哲人早就发现无中生有。我们打坐、冥想、隐逸、逍遥都是为了去追求、贴近、感受“无”,感受虚、静,感受空。李敬泽善于化用传统术语,比如疫情时期以“隔”与“不隔”来谈论杜甫,“隔就是一个精神空间、一个抒情场域,他的追忆和遥望,使不可及的人、事、物返回和构成他的世界”。(4页)词学标准的“隔”与“不隔”在此被注入了时代的活力,主体与世界的关联被再度审视。
手机成为手的“延伸”,自媒体日益发达,文学得与更多更快捷的娱乐方式争夺注意力。文学被各种载体稀释,散文亦饱经沧桑,“前批判家”李敬泽依然期许散文是“一种现代的诸子之道”,是“诸子式的包罗万象、纷然杂陈”(92页);文学可以“让我们去结识陌生的人,见识那些超出我们感知范围的事,让我们领会他人的内心、他人的真理”,“去探索和想象世界和生活更广阔的可能性”(92页)。李敬泽在多个场合回应过他的身份问题,对于自己写的究竟是评论还是散文,他并不以为意。他的学识、阅历和职业使他既了解当代评论日趋学院化的弊端,也清楚散文所处的局面:“散文在现代文学中的地位是极其尴尬的,从范围上说,它已经由‘日不落’退缩成岛国小邦,从传统资源和艺术资源来说,它把文统、道统一扫光,只搞出个袁中郎、张岱、兰姆等等,和现代的小说比起来寒酸薄弱至极。”(95页)他渴望自己的写作能够突破文体的藩篱,回到“子部”,创造性接续伟大的传统。
《青鸟集》《咏而归》《会饮记》等一系列新作显示了作家的阅读和思考,无论是处理中国古代的历史还是谈论世界文学,他总是从当下出发,他对当今时代有一种难得的警醒,他时时意识到自己就在这个摄像头无处不在、表演无处不在的局面当中。《十个世界,一个世界》致力于呈现“复数的世界”,从诸多不同地域的作家身上看到文学经典化的困难所在,尽管由高科技支撑的全球化日甚一日,但当今面临的重大问题依然是“文化政治”和“身份政治”。所谓的全球视野并不是简单的地理化的中、西,并不是概念化的欧美和东方,全球化是文化沟通、对话、融合,也是与他者的碰撞中彰显的本土性、地方性、民族性,甚至也是一定程度的“他者化”。在与李蔚超、张莉等学者的访谈中,李敬泽比较详细地回顾了他所参与和见证的文学现场,回顾改革开放以来在世界意识烛照下中国文学的生长、变化。作为《人民文学》的编辑,他发现了很多新人,发表了很多新作,有意识地策划、倡导一些写作潮流,如新世纪影响较大的“非虚构”;作为中国作协的领导,他参与多种国家级奖项的评选,参与诸多文学活动。特殊的文化身份和高远的审美眼光使他的言谈具有非同凡响的意义。“我们都爱汪曾祺”这样的标题道出李敬泽的日常化和生活化,甚至是“汪曾祺化”,文学和生活的双重魅力从中辐射。
李敬泽以“跑步”来修炼自我,不断地将自己交付给世界,体验“无我之境”。要额外提一句,他拥有的“暗知识”为他大幅度的话语跳跃提供新材料、新方法,为他的作品增添了知识性和陌生感,他不凡的感受力、表达力则如藕丝般将这些纵横古今、跨越中西的材料黏合为一体。
大地上的行走
以思想型作家著称的韩少功一直坚持多文体写作,新作《人生忽然》分为“读大地”“读时代”“读自己”三辑。在当代作家中,韩少功是真正的异数,他是实干家,是思想者。他1988年下海南,后来办了刊物《天涯》,参与编辑、发行全过程;1998年到湖南汨罗的一个山村修建了房子,将这个年轻时下放劳动六年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故乡,从此过着候鸟般的生活,在海口和故乡间迁徙,以期从生活本身打破城乡的二元对立。这本集子的编排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视点在当下和历史之间穿梭。“读大地”部分出现的地点犹如记忆装置,贮存着关于二十世纪的历史记忆,混杂着卑鄙和崇高、仇恨和恩情、宏大叙事和日常体验。革命是二十世纪的关键词,韩少功的写作始终围绕着这一严肃而宏大的命题。韩少功访问过拉美诸国、布拉格、日本,由此展开对国族历史的思考,难能可贵的是作家时时警惕自己的视野和成见,警惕全球化这个词的狭窄化、固化,执着地辨析和表现变动时代中具体的个人。就像“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所揭示的与弗洛斯特的“未选之路”所呈现的,历史无法重来,人生亦无法再来。无论是身处异域还是在海南抑或汨罗乡下,韩少功心中始终装着人类文明转型的难题,持续索解那些尚未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
在“读时代”部分,韩少功努力在繁复混杂的现象中勾勒出当今时代的思想剪影,并提出自己对文化的思考和未来的期望。谈论文学本身的文章《自我学与人民学》篇幅不长,却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要言不烦,文学必须在自我和人民之间找到平衡,不可执于自我,也不可超离自我,执于自我让文学狭窄,超离个人经验则让文学空疏。在《个人主义正在危害个人》一文中他简要地梳理了个人以及个人主义的谱系,分析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个人主义,揭示“唯一者”“拜我教”“散沙化”的危害,强调人的社会性。《知识,如何才是力量》指出在全球现代化过程中,社会人文领域都纷纷向“科学”看齐,而科学发展有其自身的窘境,面对“书本知识的混战”以及“知识失能”的困局,韩少功提倡跨越知识壁垒,以实践来恢复知识的力量。《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则是回应当下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的境况,许多领域机器人都在取代人,技术狂热者鼓吹技术万能,韩少功指出人工智能的边界以及人的不可取代性。疫情对社会生活的影响无所不在,我们往往以这一句话概括了事。韩少功却通过辨析发现其影响具有不同层次,对娱乐领域影响最大,越是虚高消费的部分所受的冲击越大。换句话说疫情帮助我们重新分清人的需求与欲望,建立在符号价值、彰显身份的“炫示性消费”是可以大大压缩的。“读自我”收录的日记是一份珍贵的私人档案,也是历史的旁证,作家个人命运的转机恰与我国的大历史同步。历史并非一堆冰冷的数据,政治也不仅仅是红头文件和政策,而是会涉及社会资源的分配和人群的关系。节选的日记重现作家的青春岁月、他的性格、意志以及青春恋爱的记忆,并埋下了他此后返乡生活的种子。《人生忽然》将严肃的思考融于机警而略显俏皮的文字中,有地理空间的广度亦有历史记忆的深度,有时代性亦有私密性。
诗人于坚左手写诗,右手写“记”,如《印度记》《建水记》《暗盒笔记》等,新出版的《密西西比河某处》是他多次前往美国的手记,一册图像一册文字,有图录真相亦有文字阐释。于坚的写作有很强的还原能力,能够在读者心中勾勒出一张他行走的线路图,阅读时仿佛身临其境,其中有大量的诗歌朗诵会,与诗人的交往。难能可贵的是于坚的“记”有诗人的深度,不是浮光掠影的游记,而是能写出地方的性情,比如纽约的“自由”,它不是口号,而是历史形成的内容,是来自全球各地大量移民杂居、多种文化对话所形成的城市性格。纽约就是全球化最充分的注脚。于坚笔下的大都会博物馆,一面墙就能把人带回时间深处,一杯咖啡、一片面包又能将人拉回现实。人就在久远发黄的历史和芳香四溢的生活中穿行,由此我们亦能理解穿越小说的现实基础。巨大的经验落差铸就了美国的文艺与诗歌的特殊气质,诞生出惠特曼的自信、自由、自我,也诞生出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来自全球的“最强大脑”荟萃,各种学术派别林立,像桑塔格这样举世瞩目的女批评家,她对当代艺术新材料、新方法和新感受力的分析正是对纽约城市文化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