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春

作者: 靓灵

远与近

家乡渔港小镇的房屋有一种看不见海誓不罢休的气质,数千栋房子像山脉一样,沿着长长的海岸线铺陈,在与海岸线垂直的东西方向只有五六栋,南北则有狭长的大几百栋。我和哥哥小时候热衷于这样的比赛,从南端奔跑到北端,记下有几户人家的前门后窗添了新的门窗画、院里置办了新的家具器物,看谁发现得多,然后再从北慢悠悠走回南,带着完成当日旅途的骄傲与辛苦,吃一支糖水棒冰。

师傅以前说,囝囡生,娘亲死,生都向着死奔走,太阳上山,太阳下山。他说的时候,我正调兑一盏勾线金漆,哥哥在裱灰一片梳妆婚镜的木座。师傅说完,就出了门,他要去漆一根船上的龙柱,龙柱不能拆运,师傅于是提着大漆出门,再没有回来。那天傍晚,港口的伙计来拍门,急得像网里刚出水的马哈鱼,他说海上突然起了红风,拴船的绳子全拉断了,我们师傅在的那条船也卷离了岸,已经进海漂远,不见了踪影。我的漆笔掉在地上,哥哥让我快去告诉三姐,自己则跟伙计走了。

自那天起,我和哥哥被迫出师已经一年,我们接手了师傅的活计,镇上的人接受了新的漆匠,喊我们小师傅。

上月月亏那几日,禁渔期还有半月就要结束,三姐的茶摊开始恢复冷清,大家都开始为出海做准备。家住六合巷的吴叔跨越过百户人家,带着肥皂洗净衣服的气味径直走到我家门口,定了一副“老家”。他说,他年纪大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出海,要带“老家”出去吹吹风,以后船就是儿女的了。

“老家”是家乡的说法,也就是棺材。靠海生活的人,寿命好像总是不够长的,年纪大的人在真正见到死亡的阴影之前,就早早来定“老家”。像吴叔这样活在船上的人,也常常要求把阴好的木材搬到船上去漆装,漆好了等到八成干就出海。大漆的风干对湿度有要求,越湿的空气里它反而干得越快、越实,所以只要不淋雨,海上是极好的干漆环境。

日头初升。哥哥饮完凉茶,收拾杯盏,问我能否晚一日去船上刷大漆。我控制虎口力道,捏紧着一个酱菜饭团,等待他的下文。他说,早上生了梦,梦见师傅在一条船上又冻又饿,外面冰天雪地,茫茫大海里没有渔港小镇的灯火。我说,你只是发梦罢了,这海边上热得穿不了长裤,哪里有冰雪?刨冰铺子才有吧?吴叔的船是真等着出海呢,最好的渔期是很短的。哥哥欲言又止,只好说,昨天看见吴叔的船在装东西了,等会儿我跟他家工人讲,万事小心些,多照应你。我说,你要高兴去讲,也没人拦你。

我们把裱灰、磨光后尚未髹漆的“老家”抬上皮卡车。哥哥去找皮绳来固定,我照旧弯上一脚路,到三姐家,请她为我打一壶凉茶。渔港的人夏天起得早,我去的时候,天蒙蒙亮,缺角木桩矮桌上已经放了不少用过的茶碗。师傅还在时,我和哥哥喝三姐的茶一直免费,等师傅不在了,我们好像突然就懂事起来,继续来讨免费的茶喝显得恬不知耻,突然中断又显得太冷漠。所以我们商量,时不时给三姐送几件好的漆器,也算是抵过茶钱。三姐见我来了,甜甜地笑,扣上书,去里屋给我拿备好的茶,书脊上写着聋哑人大学成人考试资料的科目。去年师傅三十五岁,三姐三十三岁。今年三姐三十四岁了,我想知道,师傅是否还是三十五岁。

吴叔已经在码头和小工一道搬东西了,还是穿着他那件乐透店赠送的褪色花T恤,据他自己说,命运无常,乐透有常,常买常中。没人知道他真正的盈亏。见我们的皮卡靠近,他放下手里的一箱罐头,喊来一个瘦小的短工,对我介绍说这是麻杆,今天在甲板上能见到他,有事就招呼他去办。说完又拍着那人的背,说麻杆仔啊,这两位是渔港的漆匠小师傅,后边这几天,这一位小师傅要在船舱工作,无论她要什么,你都把手上的事放一放,先去给她找来。

我们把粗麻布包裹的“老家”生胚吊进船舱。我远远看见哥哥把麻杆叫到一边,小声叮嘱了几句,麻杆听了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哥哥安顿好他认为必要的事情就回去了,吴叔也回去了,我穿过甲板,从一道向下的楼梯进到船舱,等待髹漆的“老家”已经在这里了。麻杆的脚步在头顶来回,船的晃动几乎察觉不到。风平浪静。

无论漆器大小,制作起来的过程都是长的。泥胎成型之前的取漆、熬漆、阴木、制胎已经耗时数个月,好在因为程序相同,所以这些可以预先准备。但从髹漆开始,就常要考虑使用者的要求,所以只能随订随做。

“老家”和小件的漆器又稍有不同,它体大、耗材料多,比起小器物上精细的图案,它更被看重的需求是长久耐放、防腐防潮,加上渔港订制“老家”的多是生者,入土前如果搁置几十年,得有不惊不变的气度。为了这个目标,时间和耐心都是完成漆器不可少的要素,每层大漆的厚度约是两忽,即五十分之一毫,想达到经得住年月的厚度,甚至扛住少许磕碰,则要里外刷够数十层。吴叔还说,希望在内侧做一点剔犀,也就是用刀刻漆,制些海浪的花纹。

一边心算工作量,我一边重新用脚步适应船随浪轻摆的幅度。不知不觉中,船的晃动好像比刚上来时大了。我等待了一阵,不见平息,正在疑心,船突然在一声沉闷的巨响中震动了,我险些摔倒,赶紧稳住脚步,扶好“老家”,生怕它从矮架上摔下来。船舱震动没有马上再次发生,但船随浪的晃动更大了,估算情况,侧舷可能碰撞上了港口别的泊船。我在眩晕中用刚解开的皮绳快速绕着“老家”和木架捆了两圈,然后爬上甲板,想看看怎么回事。

我被外面的情况惊呆了。半小时前还风和日丽的蓝天,现在已经罩满了压顶的黑云,云的缝隙之间似乎还隐透着暗红的云边。狂风裹挟云层,也几乎要把我掀翻。再看四周,我所站立的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岸了,码头的一众大小船只都失去了平时的秩序,七零八落地散在岸的附近,我在的这条船则被浪推得最远,岸边奔跑的人影已经小到我分不出都是谁。船头升起十多米的浪头,眼看就要扑下来,银色的金带细鲹鱼群突然像风暴般从浪头俯冲出水面,鱼群体侧的金线连成一片斜坠向海面的细密流星,我立即转身扣上脚边甲板上的门。船及时转向,避开了被鱼群冲碎的浪头。一片宽阔的红黑影晃动在浪下方的海里,扭身下潜。

我勉强站起来,寻向船头,抱住舵的人是麻杆,原来我不是唯一在这条船上的人。麻杆将手臂伸进舵的空隙,坐在地上用双腿双手死死地钳住舵座,靠体重来调整航向,但船还是被浪推得横行。我帮不上他的忙,反身锁住船舱入口的门,趴在地上箍紧提门的扶手,尽量用身体盖住门的缝隙,害怕海水万一涌上来,会灌流进船舱去,也担心一旦站不稳,会给人添更多麻烦。浪没有再大片打到甲板上,船却不可避免地离岸越来越远了。棕灰的云在视角翻滚,我的背被吹得瑟瑟发抖。我用所有的力气抓紧舱门,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只是一边担心“老家”的安全,一边出神地想着一些之前已经想了很久的事——我想知道,师傅看见屋里地板上那撇金漆会不会痛惜,而后罚我去后山对着那坛早就死光了的枯荷叶画十幅墨水荷花线,不画完不许放笔。我想知道,明年三姐三十五岁,是不是就可以算作和师傅一样大了。我想知道比起一心想出嫁的三十三岁,明年三姐再长一岁、考上大学离开渔港时,是离死亡更近,还是更远。

暑与寒

不知过了多久,船的晃动平息了,天虽没有放晴,但也比狂风大作时亮堂许多了。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在目眩头晕中确认自己的处境。船在海中央,四面无岸。麻杆在船头席地而坐,累得眉心紧锁,似乎还没有从刚发生的事情中恢复过来。

天将暗未暗,气温下降得厉害,完全不像热带的初夏。麻杆说话性急又没重点,我要以提问来引导,才能从他那里得到有效的信息。我们都冷得直抖,我请他先去船舱找一些御寒的东西。他得到切实的任务,眼珠转上一圈,恢复了做工时的机灵劲,转身钻进货舱,不一会儿带上来两件一直放在储藏室的厚防风大衣。大衣有些陈旧的海味,可能在船上放了很久,好在干燥温暖。

我们穿上大衣,在船头甲板上席地而坐,分享酱菜饭团和凉茶。他一边吃一边说,现在确定不了我们的位置,说大部分航海设备已经整机拆下船送去保养了。他说他家太姥讲过,渔港的红风偷岁月。我说,什么红风,太姥还说什么了?他摇头,说不记得了,太姥走得早。我问,船有损坏吗?他说左舷碰出一块凹陷,但没有漏水。我问还有吃的、喝的吗?他说有,这是条中型近海渔船,一般带十多个人手,在近海跑两个星期,罐头已经搬上来大半了,因为小师傅——那一位男小师傅——给他交代了,先搬吃的。我问,有燃料吗,船能开多远?他一口米没嚼完,嘴角塌下来,说几乎没有,是上个渔期剩下的底,点个灯还够用,开不了几海里。

太阳落到海平面了,我们除了依靠太阳的方向判断自己大致是向北漂流,别无其他信息,只好决定先休息,尽量不在照明上浪费原本就不多的能源。

翌日清晨,墙壁上两枚椭圆光斑照亮寝室,我这才注意到房间上缘有舷窗。今天的天气已经转好,掀被下床,才发觉温度越发低了。

甲板上比船舱里更冷,远处海面漂浮着白色的浮冰。磷虾群的暗潮向日出方向行进,成群的北地塘鹅横穿过冰面,扎进水里追咽下满嘴的虾,一只白狐躲在冰窝里,撕咬一只落单的鹅。我找麻杆要来手持望远镜,又远近见到了好些叫不出名字的动物。我们面面相觑,难道不过睡了一夜,就到了极地的冰洋吗?

重新调查和整理状况。没有燃油,没有风帆,没有位置,没有人烟,没有通信,船不过几十米长,多数房间都空着,已无处可探索。清冽日光之下,我们竟发现自己无法自救。哥哥现在或许正在无头绪地找我,又或许在悔恨没有拦着我晚一日上船。即使给他写信件,他也无法收到吧。入师门这些年,多是哥哥先熬漆、裱灰,我髹漆、剔犀。如果没有彼此,我们还能做好一件漆器、一副“老家”吗?想起尚未完成的“老家”仍在船舱等待,我下了仓库。

仓库顶门的防水很好。那一阵海上的颠簸湿了甲板,却一丁点都没有滴渗到下面。我默算漆刷的计划:按初冬温度,每刷一层大漆,用半日时间放置阴干,再刷第二层,这样应该能保证大漆的厚度充分而平整。如此算来,在最后抛光之前需要二十四日的工作,而船上的食物刚好最多够我们吃一个月。如果继续深入更冷的地方,空气的温湿度可能会让干燥时间再延长。太干冷的空气里漆可能会有裂痕,也可能更易夹暗灰或断层。如果我让房间变得温暖湿润一些,也许能多维持一阵子近似渔港的温湿环境,但需要消耗更多的取暖能源,也仍不一定能赶在断粮之前完成。

髹漆说到底,不过是重复给木坯上漆,在合适的时候再辅以雕刻切割,理想情况下,所有的工序都可以靠练习与等待完成。真正困难的地方在于,每一件木器的状态、形状、使用目的都有所不同,就连采集熬制的大漆、制作的环境和匠人的心情也都能影响漆器成色,有些时候还需要根据材料的现场具体情况来调整花纹设计。我虽然知晓这些理论,但从不真正考虑这些问题,渔港的四季都温暖湿润,我从来只需要遵循师傅教过的动作,就可以做出足够让别人满意的成品。以前的顾客不时惊叹我做的漆器与师傅做的一模一样,但这就是现在最难的地方了:师傅没教过我怎么在冷的时候干活,更没教过我怎么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活下去,没见过的东西我可能做不出来,有限的材料与资源也容不得我反复试验。在晃动不安的船舱里,温度早已下降到我不熟悉的区间,湿度想必也有变化,这些会对髹漆的过程和效果产生什么影响尚难以定论。话说回来,就连能否活着做完都说不准了,这个时候我还要继续做下去吗。

渔港的人向来重视安葬,如果不能交付一副令人满意的“老家”,亡者生前也会多一份阴郁吧。权衡之下,我决定完成这副“老家”。

我与麻杆合计了剩余燃料的使用时间,虽然不够船只长距离行进,但用于取暖还尚可维持。他谨慎地调高船舱部分房间温度,又帮我打来一盆海水,放在暖气铁片上缓缓加热。见我打开漆桶,一直碎碎念的麻杆便放低了音量,静静地坐在楼梯上,只偶尔吐出一两句听不清楚的自言自语,他逐渐变成海浪声白噪声的一部分。我用毛刷蘸上大漆,一边从纹路不平整的灰胎转角开始刷第一层,一边惦记着这副“老家”还能交付吗?远在天边的“老家”,还是“老家”吗?

十三日过去,满月渐亏,“老家”的髹漆已经二十多层。麻杆的适应性很强,从最初几日的慌乱中逐渐变得平和了。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竹鱼竿,我工作时,他就坐在离船舱门不远的地方一边钓鱼一边自言自语,以便能随时响应我。钓鱼时他心绪宁静,故乡口音的词汇音节则一定程度上安抚了我的情绪。其他时间,我们试图弄清楚自己在哪里,但我们对观星都一知半解,天上的星图也诡异又陌生,好像还会偶尔突然变化。水食一日日消耗,我们仍找不到任何能确定自己位置的方法。

从未见过的鱼类间或成群出现,浮冰也时有时无。因为担心会触上暗礁或冰山,我们以尽量节省的方法微调船的转向,但越往后,浮冰却越发密集起来了,水中动物的踪影也渐渐少了。

我开始注意到海上一些不甚确定的事情。一次在船头甲板看见左侧远处有一大座冰山,我于是去寻麻杆来一起辨认判断是否需要调整漂浮方向,等在船尾找到他,才过去几分钟,却再不能在同一个方向找到冰山了。再有一次,我们沿一片宽阔浮冰的侧面漂流,我从上方俯视,见到厚冰之下有一片红影晃动,比我们的船还要大,一转眼它又下潜了;正当我担心那生物会碰到船时,它又出现在船侧舷的水面了:那是一只五十多米长宽的红色蝠鲼,两翼像蝴蝶一样伸展,平坦的背脊沿中线布满朽木片般的密集珊瑚群,小鱼在珊瑚间隙里朝我的方向探头,眨眼间鱼好像长大了,突然就成群离开了珊瑚与蝠鲼,另一群鱼又不知从哪里绕出来,钻进同一丛珊瑚躲藏起来。一条迟缓的大灯笼鱼从阴影里出现,歪头落在了一丛珊瑚缝里,小虾从四面围了上来,几秒就分食了整条鱼尸,剩下的鱼骨也在虾群散开后碎成粉末,整个过程像快放的影像。在我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蝠鲼突然翻转整个平坦的身体,掀起短暂的水浪,又游向另一块浮冰下方。我浑身战栗,直到双耳突然安静下来,才注意到之前几分钟里,自己一直处于一种低频的嗡鸣声中。浪花退去,我很快失去了它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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