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曼莱斯火山的爆发

作者: 吴启寅

修曼莱斯火山爆发的前夜,我和李闻在十四街东北角的居酒屋里喝着烧酒吃着烤鸟,到凌晨时分,酒馆里的日本师傅满脸通红地走到我们跟前,操着蹩脚的英语对我们说他感到十分抱歉,但小店已经在半小时前打烊,他很克制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用一双和蔼的小眼睛望着我们,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奈与愧疚。

李闻是这家店的常客,他冲日本师傅礼貌地点了点头示意我们马上就走。见我已经许久不动筷,他迅速地扫荡了盘子里的烤肉,抿了最后一口烧酒。起身付账的时候,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下次你再来诺里,要早点跟我讲,知道吗?他故作严肃地抱怨我没有提前通知他。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不是不知道你在诺里吗,下次肯定提前和你说。他借着酒意咧嘴大笑,那兴奋的神情与挑动的眉毛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从居酒屋出来,李闻跟我说要打车送我回酒店。我说没事,酒店就在五十七街,离这不远,我正好也想在街上逛一逛。再三推拒后,李闻为自己叫了一辆车,临行前他像是要跟我说什么,上车后他摇下车窗跟我说,明天如果我没什么安排的话,他可以带我在周边逛逛。我说好,虽然我没和他说自己已经有了其他打算。

走在凌晨的诺里街头,虽然没有在国内夜宵烧烤的喧哗热闹,但这条酒吧一条街并不算冷清。三三两两的行人有说有笑,与我擦肩而过的同时卷起醒酒的夜风,倒也令人感到舒适快活。回想起一天前,我与李闻的旧日交情因这十多年间天各一方而早已断了弦——我们在社交账号里互为好友,但平日里几无交流(除去群发的新年祝贺)。他是初中足球队的队长,我是副队长,我们是曾经并肩作战的队友。当然,我们现在所从事的职业与足球毫无关系(我写作,他卖房)。除了四年一度的世界杯,足球仿佛与整个青春期一起沉睡在很久远的梦境之中。

见李闻前,我已经在诺里住了五天,我正在此地参加一个为期两周的国际作家研讨会,这是由西语系大作家哈维尔·马利亚斯发起的研讨会,旨在给非英语创作的作家们提供一个分享交流的平台,每年的举办地都定在一座以英语为官方语言的城市。当一个作家在台上用母语演讲的同时,其他语种的作家只能盯着同声翻译的英语字幕,有些小语种比较难找到同声翻译,比如这次大会就请了一个用刚果语写作的作家,在得知大会没请到合适的同声翻译后,他索性直接用英语做了演讲。多学一门外语的优势在各行各业都如此,但话说回来,其实作协里有留洋背景并能熟练听读英文的作家并不少,在我看来,这次他们选中我纯属巧合。

我与李闻的前缘再续要感谢社交媒体。在居酒屋里微醺的时候,他承认如果不是看到我发的诺里照片,他也不会在二十年都没什么交流的情况下给我发消息。我说我绝少发状态更新,能被他看到这条状态就像是命运注定我要在异乡会见儿时的好友。听完这一番话,他把小杯里的酒一口喝完,拿纸巾抹去残留在嘴角的油花,瞪大了眼,一字一顿地跟我说:你说得对,都是命运注定。说完他咧嘴大笑,引得几个日本服务员不时朝我们这打量。

通常来说,作家或者艺术家很少更新自己的社交账号,这可能源自一种知识分子对互联网世界无处不在的娱乐精神的消极抵抗。我用“通常来说”,自然也就有例外。研讨会上有个来自匈牙利的女作家,叫耶费尔,前几年在国际上颇有名气,出版过一本书,翻译过来叫《修道院里的蔷薇》,我深以为最初购买这本书的人里十有八九是冲着书名中的桃色意象买的。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本书写得很好,名字倒完全是个噱头。她在台上演讲的时候,提出了文学作品借由社交媒体走出小众圈子的构想。耶费尔以自己的作品举例,简述了如何聘请新媒体运营团队在社交网络上做推广,并最终收获更多读者的案例。台下稍微上了年纪的作家大都听得云里雾里,我身边一位六十岁上下的捷克作家早已叼着眼镜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

如果有人和你说作家都像弗兰茨·卡夫卡一样,宁愿在死前嘱托朋友将手稿付之一炬也不愿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阅读,那他一定是大大低估了作家对不朽的渴求。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阅读,并有更大概率传世,是所有作家都没法回避的终极欲望。因此,耶费尔的这番演讲激起了台下不小的反响(虽然老一辈的作家都昏昏欲睡),她在演讲结束前兴奋地朝着观众席举起了左臂,像是开玩笑般地用英语呼吁大家:Now let’s start tweeting(现在让我们一起发推特吧)!

出于多方面的原因,国内作家一般没有推特账户,我也不例外,但这并不妨碍我用国内的社交媒体发布状态更新。耶费尔玩笑式的结语像是对互联网世界中那部分娱乐精神的再度消解,而在知识分子的语境里,有意识地去消解约莫等同于积极的抵抗,因而在此时发推与在彼时不发推从逻辑上来讲是贯通的,在场的作家们大概不会为发布状态更新而背上什么心理负担,我自然也得以借机小小地顽皮了一下:我发了一张前天拍摄的海岸线照片,什么文字也没配,因为想不到合适的辞藻。没过十分钟,李闻就给我发了信息,问我是不是在诺里。

在居酒屋等小菜上桌的时候,我问他:你就这么确定我在诺里?李闻拿出手机,翻出了我发的那张照片,指着海上一个很小的岛,对我说:那可是修曼莱斯火山,全世界长成葫芦样的火山可就这一座。我把他的手机拿过来,凑近了看,才意识到图片上还有这座小火山岛,当初在会堂里发照片的时候自己根本没注意到,大概只有几个像素大小,不仔细看的话大概会被当作是一群飞鸟在阳光下的剪影。

这么小你都能看得清?我问李闻。他说:在诺里这种海滨旅游城市卖房子嘛,天天都要和外地客户介绍海景房,诺里海岸线又是自北向南延伸,不管买到哪儿,都看得着修曼莱斯火山。这火山怎么个天下独一的葫芦形状,在什么三叠纪晚期从盘古大陆剥离,他都能倒背如流,说得嘴巴都要长出老茧来。我哈哈大笑,说怪不得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回到五十七街的酒店时已是凌晨一点,酒店大堂的吧台里还有几个熟悉的作家面孔,我猜他们是习惯了熬夜写作,当然也有可能是从欧洲飞来诺里还没倒好时差。他们看见我大概也觉得面熟,便礼节性地抬了抬手指朝同行打招呼,我也对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迅速上升的观景电梯里,我习惯性地望向远方黑洞洞的大海。海是连接我与祖母的纽带,即使她已经离开了二十年,望见大海,我依然会第一个想起她。祖母在海边的小镇长大,年轻时经亲戚介绍远嫁到祖父所在的内陆县城里,后来祖父不幸病逝,是祖母一人拉扯我的小叔和父亲长大。上初中前的每一个暑假,父母都会把我从省城送回老家让祖母照看,他们在外工作忙,怕我一个人在家捣乱弄出什么闪失。

祖母为人热情好客,我至今仍记得,夏日的夜晚她总会隔三岔五地搬出一个小板凳放在大院里,再敞开大门邀请邻里的小孩进来吃西瓜。孩子们一边吃着红瓤西瓜,她就一边讲故事。祖母喜欢小孩,孩子们越多,她讲得越起劲。她专爱讲一些海边的传说,像是什么夜游不归的小孩被夜叉掳去孝敬海龙王,进京赶考的书生途遇蚌女提亲,船夫发愿妈祖显灵一类的。面对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小孩们通常都听得很入迷。我记得那时大院里沿墙脚走线的白炽灯经常因电流不稳而窸窣作响,这声音正好掩盖了蚊虫四下翻飞的嗡鸣,以至于一场故事听下来,小孩们的肚子里多了几瓣又红又大的瓜瓤的同时,腿上也多了几个又红又大的蚊子包。

小的时候,我的世界与大海所代表的神秘世界经由祖母相连,直到上初中前,我都坚信祖母描述的海边传说曾在某个时刻真切地发生过,并且地点就在祖母出生长大的海边小镇。我成为专职作家后,曾在许多地方生活过,自然也去了祖母生活过的海边小镇,那时距离祖母去世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记得那个小镇的手工业很发达,在街巷里穿行的时候,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间家庭小作坊,蓝色的广告牌歪歪斜斜地立在道路两旁,上面印有用以批发进货的联系电话。

当时我在离海不远的地方找了一间招待所,在小镇上住了三个月。平日里,我白天赶稿,傍晚的时候就沿着鱼市一路散步到海边。海滩上本就没什么人,当地人早已投入互联网世界的商业大潮之中,没人再去理会物理世界的潮涨潮落。

在台风即将登陆的前夕,我离开了祖母生活过的小镇,走之前的傍晚我又依依不舍地去了一趟海边,我明白那是我对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海的告别,我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当时西垂的红日悬在水天的交会处,雨云丝丝连连,被印染得赤红一片,而整个天空却又无比清澈。海面很平静,除了没什么水鸟在近海的低空盘旋,一切都很寻常,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台风将至的危险气息。

我一直记得祖母曾说过,台风是龙王爷得了肺病,就像人得了肺病会止不住地咳嗽,龙王爷虽然是神仙但也会咳嗽,天上的红色雨云便是龙王爷带血的痰丝。她还说每到台风季节,临海的村镇总要烧香进贡,家家户户都祈求龙王爷的肺病早些好起来。她说她小的时候如果不听话,爹娘就会吓唬她,说等下次台风来了要把她进献给龙王老爷。

如今大半个世纪过去了,祖母生活过的海边小镇早已今非昔比,人们不再相信台风和龙王老爷的肺病有关系,即使是小镇上稍微受过一点教育的年轻人,也早已不再相信这世上还有龙王老爷这种能够呼风唤雨的神仙。台风仍旧有巨大的威力,但它不再是什么神秘未知的事物,地方电视台会滚动播报台风即将登陆的时间和地点,并提醒大家要备好物资,海滩边也每隔十几米就会插上“危险勿近”的木牌用以警示路人。在混沌消逝过后的秩序之中,那些属于旧时代的海边传说也已经被彻底地挡在了新世界的大门之外。

现在回想起来,除开新旧世界的对立与更替这种老生常谈的话题,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即这些经由祖母之口而烙印在我脑中的海边传说,连同与祖母共度的夏日时光,都早已变成了我的精神家园的重要组成部分,无时无刻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文学创作。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里面的人物和与海相关的故事还在一刻不停地生长着。

说回这次国际作家研讨会,组委会给我订的房间并不朝海,因而观景电梯外的海景对于我来说便更显特别。实际上,那张发在社交媒体上的海岸线照片,也正是我在观景电梯里拍摄的,当时我身边并没有其他人,阳光很和煦,水鸟在低空结队盘旋,我想要留住这一刻,就如同想要留住生命中的其他美好事物一般。

凌晨一点的落地玻璃窗外,群星在银河间闪烁,借着被云霭遮掩的月光,我仿佛能看到离海岸线不远的那座修曼莱斯火山,以及它在海面之上的葫芦形倒影。而就在五个小时后,李闻口中自三叠纪时期就已沉寂多时的修曼莱斯火山爆发了。

一阵持续而刺耳的警报声把我从酣睡中吵醒,中控喇叭里不断播报着让住客沿楼梯撤离的广播通告。我还没来得及洗漱,就拿起了手机和装有护照皮夹的肩包,跟随着其他同样毫无头绪的酒店住客从逃生通道下楼。通道里白晃晃的墙壁与旋转不止的楼梯让我一度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下到底楼后一个工作人员指引我们进入酒店大堂,此时的大堂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身着黑色制服手拿对讲机的安保人员,也有仍旧面带微笑不失仪态的礼宾员,但更多的还是像我一样不知所措而又蓬头垢面的酒店住客。大堂里高悬在梁柱之上的四台电视机正在滚动播报一则实时新闻。我听不见声音,但仍能看到电视机画面里,赤红色的熔岩正从葫芦形的火山口喷涌而出,将尚未泛白的天空照得一片光亮。

没过多久,我就从周围人群的议论中明白,修曼莱斯火山的爆发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官方没有第一时间通报全城,显然是没有对这次火山爆发做好充足的应急准备。这也不难理解,诺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知道,修曼莱斯是座死火山,而死火山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爆发。

我坐在大堂喷泉的花岗石岩座上,静候着市政府的下一步应急对策。四下环顾时,我看到了正穿着白色睡袍的耶费尔,她的双手抱在胸前,蓬乱的褐色长发披散在肩上,看得出她有些疲惫,就如这大厅里的其他人一样。我朝她看的时候,耶费尔也看见了我,她显然是认出了我,朝我吐了个舌头便向我走来。

她半开玩笑地用英语夸赞我的肩包不错。我笑着对她说,自己背着肩包在等旅行大巴发车。她捋了捋头发,在我身边找了个空位坐下。她跟我说,我在台上做中国文学市场报告的时候她就坐在第三排。我有些惊讶,因为我觉得自己的报告很无聊,没想到能给耶费尔留下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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