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死去的人
作者: 鲁敏
1
前往义爷家的路上,我步子迈得很慢,一路上都在思考,接下来将要如何交谈。每次回乡拜会义爷,都是这样,怀着一种像是冒险的心理,心虚又尽量勇敢地,与他侃侃而谈,谈论周成山。
从小我们就知道,在东坝这里,提到周成山这个名字,要十分小心,因为有禁忌,你绝对不能用一种他仿佛已不在人间的语境语态,虽然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从南方传回他意外溺亡的消息。但那不是真的,在东坝,这是一个公理:周成山是不可能死的。尤其在义爷面前,在他那一辈人面前,哪怕就是含糊其词、顾左右而言他地跳过周成山这个名字,也是绝对不可以的。与之相反,你得结结实实、十分自信地讲一个故事,一种逻辑,或干脆就陈述一个事实,来推演和证明周成山的在世。这样的重任,从上一辈,接续到我们这一辈,尤其会落在往返于家乡与远方的东坝游子身上,大家总认为,在外面走动的人,会有更多渠道获知周成山的最新情况。
由于父母都已被接到南方同住,这些年我已回来得很少。每次回乡,都深刻感受到时间所主宰的变动,以小时候扔石子打水漂的池塘为例,眼见着它,水线从深到浅,漂过死鱼,河水发臭,干涸见底,到上次回来,已被扔满各种垃圾。可今天一看,它居然又成了清水一汪,还围起一圈讲究的木栏杆。我在倒映着树丛和天空的池塘边站住,回想上一次跟义爷是如何谈起周成山的,即使这次不能达成什么新的导引,起码不要与往昔有矛盾之处。
2
上一次回东坝是七八年前了,是秋季,算是特地回来报告关于周成山的最新情况。信源来自黄海。
黄海是谁?是周成山当年工作单位的直接上司,某编号工厂下属设计所的主任。最初传回东坝的周成山死讯,就是发自这位主任。据说,黄海主任本人的生命现也接近终点,最多个把月,应当挨不到寒露。可能因为我同在南方,也可能因为乡人高看我一眼,总之诸多在外发达的东坝游子中,我被义爷点到名,代表东坝人前去探看黄海主任。
实际上,东坝这边与黄海主任的联系,40多年来陆陆续续地从未断过。东坝人以一种固执的长情,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借着年节,捎带些土产山货,借着亲热问候的掩护,试图从他的口中,套取出周成山的真正去向。东坝人,尤其义爷那一辈人坚信,在黄海主任的大脑深处,一定深藏着事实的真相。只是出于某种特别高级、远远超出东坝人这个层次的绝密原因,打死也没法透露。现在嘛,不用打死,黄土已快到他头顶了。是时候了,黄海主任会对东坝人说出实情,只要派个人上门,略加引导,然后张开耳朵听着就行。
黄海主任住在干休所一楼,带个小院子,院里一圈无人打理的乱草与灌木,屋子里被旧东西塞得满满的,书、报纸、鞋盒子、行李箱、铁皮罐、长军靴、陶花盆和瓷脸盆,甚至自行车。进入他的房间得穿过狭长的甬道,床边挤挨着两张凳子,坐下来说话时,由于离主人太近,连视线都没地方投放,只能抛到院里那无甚风景的乱草丛了——那也比看着黄海主任要自在一些。他的眼睛布满白翳,白翳边交缠着血丝血筋,眼睑肥大沉重,好像一架来自时间深处的废旧望远镜。
床的另一边是一溜仪器,还有位护理员。后者看看我,又看看表,说最多给我一个小时,然后穿过甬道离开了。黄海主任做了一个拍床的动作,幅度很小:“死在自己家里,挺好。”我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勉强找个地方放下月饼和水果,寒暄着说了一些早日康复之类的假话。他把眼睛朝向我:“小周周成山的事,我已经讲了19遍,除了当时向上级报告、总结安全教训时的2次,其他的,都是因为你们东坝来人。来一次,我讲一遍。1971年9月12日,星期天下午,小周独自到西大坝水库去游泳,不幸发生意外。”他攒着劲,讲半句,歇下,再攒,讲下半句。
我没吭声,只报以愿闻其详的请求的笑。这显得不近人情。可的确,我想听到他亲口再讲第20遍,最后一遍。老人明白了,他把头歪向一边,示意我用吸管给他补一点水分。
“当天晚上6点多,单位食堂正开饭的时候,传来消息,有人在西大坝水库的小树林边,发现堆放着的衣服、鞋子和眼镜,裤兜里有钥匙和浴室证,才查出是他。我们分两路,一路组织捞人,同时派人去他宿舍,一切正常,洗好的衣服还在阳台滴水。手表搁在床头柜上。一本《物种起源》打开盖在书桌上,边上有读书笔记。没有找到遗书之类,只有一些信件。出于谨慎,后来也仔细读了。你们东坝一个落款‘积庆’的人,有好几封。其次是一位姓田的女同学,有点谈朋友的意思,只是话还没说开。询问各方面人员,他才分配过来不久,虽不太相熟,但没有人觉得异常。我们也知道他是游泳健将,可淹死的从来都是会水的。西大坝那一边,连着找了两天,都没有发现他。有人分析意外原因,可能是卡在大坝闸口底部,那里有两块石料被冲歪了,形成一个鱼嘴式的槽口。但水坝左、中、右三个闸门,当天都没有开放,并无吸力,就算真被卡住,尸身呢?也有人认为水库某处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窄小漏水口,他从那里给挟带到水库外头,流入下段的灌溉水区,继而漂到沿途哪个分岔水道。后面有一两个月,我们都在关注下段各河道,始终没有消息。所里后来替他置了一个墓地,放的是他的衣物。”
就这么些内容,黄海主任说了足有一刻钟,中间隔着嘶哑的喘息、咳不出来的咳嗽、抖着嘴唇摇头、仿佛睡过去了一般的闭眼停顿。我压住呼吸,眼光在院外的杂草和他脸上来回移动,试图捕捉任何的破绽或言外之意。
这一段“故事”,这些年来,但凡从黄海主任这里回去的东坝人,都会忠实地加以转述,如果每一回都有录音的话,放一放、比一比,几无出入,就像一篇范文。实在太熟悉了,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他还没有讲出的下一句。其实黄海主任眼下这种情形,有些漏漏拉拉本也无妨,可他宁可停下来蓄力也不肯省略,这更加让我觉得,他是在竭力对照“原文”。而关于原文本身,东坝人已分析过多次,认为其中有些狡辩的意思,详略比例不对,个别细节也令人生疑。比如为什么有遗书的猜想,为什么提到他是游泳健将,为何单独提到手表,《物种起源》有何寓意。从他离开宿舍到被人发现,咋那么快,洗好的衣服还在滴水?人就是这样,只要存了疑惑,一切就都是可疑的。我打小就熟稔这样的分析,疑心就像铁打的钎子一样,戳在我所有的思路里。
黄主任额上有汗,他把头在枕上左右挪动,徒劳地想找到缓解痛苦的位置。看得出,他是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再说任何话了。
看看表,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决定换个思路,我来说,说给他听。而沉默当然也是一种沟通,不是吗?
我接口说道:“是啊,您刚才提到与周成山通信的那个积庆,在东坝我们都叫他义爷,他跟周成山原先是小学同学……”我注意到老人黄中带青的嘴唇露出一丝干巴的笑。明白了,关于义爷与周成山,相应地,黄海主任也听了有十几遍了,这是东坝人上门来找他的主要根源,也正是出于这个根源,我们都坚定地认为:周成山是不可能死的。由黄海主任传到东坝来的死讯,只是一个时势所需的烟幕弹而已。
我也不打算省略,且还要尽可能地加以渲染和刻画。毕竟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可以感动黄海主任了,他是我们唯一可以够得到的知情人。
为了照顾黄海主任的角度,提到义爷时,我都换成积庆。
周成山和积庆两个,最老早是一起玩泥巴的小孩,一起拖着鼻涕抱着板凳上学。周成山一般只上半天课,因下午要回家干活,可每到考试,他分数却总是最高,东坝人个个知晓,并人云亦云地称之为文曲星下凡。积庆呢,则是将将就就、中不溜丢的平常资质。
不过积庆家祖上在清朝出过举人,后来虽都败落了,多少还有点耕读传家的意思,积庆小学毕业后,家里人跺跺脚,东抠西搂,决定让他继续念书。那是20世纪50年代末,这里念中学的很少,几个大公社才合一个联办初中,离东坝挺远,得寄宿。积庆报到时,四处找小学里的熟脸儿,想着能搭个伴也好,愣是一个都没有。咦,那个总考头名的周成山也没来吗?放秋假时,积庆好奇地摸到周成山家,才知周成山寡母前不久带着他改嫁,本想着能借男方之力供他念书,哪料到刚嫁过去,那男人突患恶疾,掏空家底,数月而亡,连两间草房都贴到药钱里去了,寡母只好又回到东坝,再次守寡,身心俱衰,哪里还有周成山念书的可能。
积庆瞧瞧周成山,对比着一想,就凭自己,再怎么祖上出举人,这中学铁定是白念,要是周成山,那闭着眼都会是状元,真该换他才是。回家就把这意思说了。
这个交换的想法是重大的,但拿下主意来却是轻易——东坝人的算计,不是只以一家一户为单位,而是一种我们认为更精明、更高效的综合考量,是把东坝作为一个整体的。想想看,假如东坝只有一个孩子上中学,或者具体到积庆家,只有能力供一个,那肯定是供周成山划算,因为这孩子是能“供出来”的呀,就像好土好肥就得配上好种子才对。何况这又是积庆本人提出来的,大人的器量,只有比孩子更大的。积庆家说给四周乡邻一听,众人也都觉得很妙,好人好报、春种秋收这是古法,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是天理,人人坚信不疑,东坝真要出了有本事的子弟,那就相当于东坝的手脚长大,个头高壮了,不是大家跟着都荣耀嘛。
此事中影响最大的积庆本人,更比哪个都高兴。他并不擅长念书,一直挺辛苦,而家里又时不时唠叨着上学多么费钱,倘能就此放下这副重担,最好不过啦。也不能说是他太小了不懂事,是他懂事了——从所有人的反馈里,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这可能是他在东坝的最大价值。
确实如此。退了学的积庆,自此,不仅在家里他有了当家做主的意思,在外头,也远比同龄孩子的地位高多了,好像他一夜之间就成了大人,不只是算劳力、挣工分的那种,更是会得到信赖、得到推举的那种。东坝的牛归他养,开春的鸡苗由他去进货,秋天收棉花,由他负责过秤,到冬天开河工,他给所有人发筹子记工分,过年前鱼塘捞鱼分鱼,他来给一家家分堆。甚至还没满20岁,就被提前说合上了最会持家同时又最好看的沈家姑娘。倒不是说东坝人就这么一根筋地顺拐,是大家心里都有数,眼睛也能看得到,为了供周成山,积庆家不容易,这些不容易最终都是落在积庆身上的。
主要是周成山实在会念书,各科目都包下联办初中的头一名,化学比赛还拿到一次全县第三,这不是天才吗?继续读高中?那还用说,直升县高中。县高中太高级了,真正的全面发展呀,像周成山那样聪明的,真是哪儿哪儿都抻开了。他加入了合唱团,“一二·九”比赛还是领唱。他负责给学校大喇叭值机播送,每天中午食堂里,老师同学吃饭时都听他在头顶上读中央的报纸。他靠着自己摸索,学会了吹笛子。他在运动会上创下县高中800米的最好成绩:2分21秒。不得了、不得了。消息每次传回东坝,大家下地干活讲,坐下来喝酒时讲,夏夜乘凉讲,下雨天打小孩也讲。大家没有讲出来的是,所有那些个好消息,可都是花钱的地方啊。课本文具一日三餐四时衣服不说,还有床单铺盖替换,白假领子蓝护袖,冬天的毡帽,雨天的胶鞋,起夜的手电筒,跑步的球鞋,统一的运动衣,笛子和谱子,上台演出的理发钱,比赛要交的证件照……周成山寡母那边,她自己都不够耗的,一文也指望不上,全得靠积庆家这边。谁都知道这一点,积庆也知道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没有二话讲,没有退路让,把干饭全改成稀饭来喝,肉菜全改成咸菜来吃,只管顶住。你既是已认下良马,如若不给它装马蹄铁,配鞍配鞭配辔头,这不等于是糟蹋了这匹好马嘛,有且只有的这一匹呀。
好在积庆比周成山个头矮不少,给后者所置办的鞋啊衣啊,等旧了、用不上了,他都能接着穿好些年。只是过早的乡野生计使得他皮糙肉黑,腰背粗鲁,可身上那衣装呢,忽而像合唱队员,忽而像运动员,忽而又像民乐演奏员,只是统统长一号,鞋子有点踢踏,往往他人还没到跟前,踢踏步子声就到了,也算是东坝的一道景儿。最有趣的是寒暑假里,周成山也回东坝了,晚上在寡母家住着,白天总往积庆这边走动。他跟积庆站一块儿,两人明明是同学,明明一般年纪,衣服也都是高中学生的派头,只略有些新旧,可那种强烈的差异与对照,太滑稽了,滑稽得石破天惊又喜气洋洋,叫所有看到的人都忍不住要笑,可笑不上两声,又止住了,不是怕对不住积庆,是怕周成山难为情。
因为优秀学生周成山之所以急急忙忙起了大早,丢下假期作业过来,是要来干活儿的。是啊,他现在能回报积庆家什么呢,只有力气了,他有着那么强烈的出汗出力出辛苦之愿,像汗珠一样跳在额头上,每个人都能看得到。多好的孩子,这样着急地就要报恩呢。大家对他的热心,早先还只是飘浮在那些费钱的好消息之上,等看到这样的周成山,人们的偏爱之情就更加由衷地落了地,亲昵和踏实了。不要讲积庆家不让,不论搁哪一家,所有东坝人家都不会当真叫周成山做事情的。挑水,担粪,带牛下塘洗澡,坡子上赶羊放羊,怎么可能让他干这些呢。就光看看他一双长手,那一口白牙,听听他一口普通话,吹几支笛子曲,就已经太满意了,太够本了。大家有种感觉,不论是积庆家,还是东坝,实际上已经开始获得一种回馈了,虽则无形,可是无形得多么巨大,整个寒假暑假,积庆家简直就不用点灯不用生火了,有周成山在,就是一颗大明珠啊,每个旮旯都照亮了,所有来串门的邻居,哪个脸上不是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