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伐与虚构
作者: 雷平阳一
我们原本不在这儿作息。
世界另有其哀沉的心脏,废墟中由一根床柱死死
压着。废墟的废墟可以追溯到造物主那双
木匠之手。
心脏的心脏则是同一坨肉。
祖父是个山水间针对性极强的小贩。
意即在规定的路线上,一个终身与负载物
谈论轻与空的游方僧。他的重中
之重:山河的庙墙高抵穹苍,但他不得入其门
躬身移至莲花座前。
信仰没有现实主义做依靠。临终忆旧,反复强调
——挑着一担沉重的盐巴,跟在军阀贩运鸦片的
长枪队背后:“我就像躲在枪管里,没有土匪
敢朝盐巴上撒尿。”一如慧能
混迹在猎人队中证悟和避祸,自己其实
也是猎物,灵魂关进猎人的箭囊。
万念归于一念:穷途之上不能戴着猎物的面具。
二
后来:战争打了很多年(现在也没停下)。
能被叫着“祖父”的人——尽管同样被
另外的子弹一次次撂倒——那得蒙受多大的恩宠
才能得到这个名分。如同拣选。
种上庄稼或未曾开垦的沃土,被打死的祖父数量惊人。
他们还是愣头青,没有结婚,搂着纸扎的新娘,
长眠于斯。儿孙的数量不比我们少多少,
但遇上火焰,他们就忍不住凑上来点燃自己的脑袋。
化成沙。凝固成蚂蚁。臭虫。蚕蛹。蛇。
就像是一群人走进画中,画被烧毁后,
除了灰烬,还从火焰里跳出来许多我们熟知的生灵。
人与其他生灵之间形成对称,彼此调换角色
不是一件难事,前提是死亡一直被辜负,
而死者保持了语言上的沉默。
再后来:祖父——真实的祖父从四川泸州开始
向着南方跑,平时是走,这一次是跑。
丢掉团箩、扁担、花椒和棉褂,提着防身用的尖刀,
样子像一个追杀乌鸦的青年道士。道路的四面八方
战场上飞来具体的人体器官,并无完整的某个人。
幸运的是他听见了迦陵鸟的鸣叫。
乌蒙山气息与天空相通,
隐居云朵之上,一只迦陵鸟的妙音如同一个婴儿,
两个婴儿,三个婴儿……不断诞生。
他跑到家,父亲正好出世。现实中的一曲高空幻乐,
落到地上即是初啼的生命,让人只能相信奇迹的存在。
以及无的不存在。
三
光照要充足。用水得清亮。
靠近大路。距古老的聚落不能太远,但和新生的墓园
不可离得太近。无人指引风水,这四条
就是选择宅基地的四项法则。
买几十根原木做楼枕和房梁开支不菲。去石匠村
预订规整的条石做屋基,讲价钱时用尖刀
指着对方的鼻子算账,石匠抓起铁锤就想把他砸死。
取黏性土拓土基掺入了一个年头的稻草,
烧制青瓦他是用黄豆和玉米去抵换。
然后才是用石灰在地面画出房子宿命而又简单的平面图。
——像木匠制作木舌榫揳入木孔,石匠把石头
凿出凹槽和凸埂让分离的众石扣在一块儿,
祖父把前期事项准备到位,仿佛组建房屋的各种材料,
在开工之前曾经虚构过一座房子,现在终于
来到非虚构的现场:让匠人们准确无误地把自己
放入这座房子的真实部位。
几天时间后,祖父的房子像疯狂但又资质平庸的
雕塑家用劣质材料为自己所塑的雕像,突然
出现在异乡人闻所未闻的一条河流的此岸。
他率领的青石,松木,土坯,青瓦,
没有一样可以用来隐喻不朽。
除了他内心认定的那份不朽。如同泡桐制作的供桌!
四
不远处:爬到柏树冠顶上看月亮的人
他们找到了飞升者成仙的道路,像一只只仙鹤,
扇动的翅膀把冰川一样的月光切割成雪花。
河岸上远征的枯草灰白。
水流灰白。
一片废墟曾经是一个个单独的个体,它们
或许是出于某个相同的原因统一倒掉。
——屋梁腐朽的速度惊人地相似——
幽灵的瞳孔在装满恐惧的戏剧情节之后再也无法关闭。
但也不是为了观看坐在枯井中看月亮的
现在的孤儿。
世界的孤儿。
他们叫喊:“月亮升起来了!”疑似真有那么一支在暗光中
倒立着挺进的大军,头颅将地面撞击出星宿一样的深坑。
月亮的亏盈是他们判断善恶和脱离时间轨道的理由。
如同我们用过时的理论教育孩子,
并喜欢上了孩子饮用狼奶时发出的嗥叫。
不远处:夜晚的庙会刚刚启幕,
待售的物资堆积如山但又因为违背庙宇的清规而被
紧急封存。以待下一个失序的庙会。以待
下一个夜或夜一样的空间。
五
煤油灯顶多照亮三张脸,火塘的光则更像
真理,绛红,幽暗,在膝下顽固地带来温度,
从不摇曳、熄灭。
父亲小时候,所有的夜晚,因为乱世而确保父亲
尽收眼底:他在饭桌点了一盏灯,又在身边墙上
挂了一盏。土布青衫,衣领和袖口先破,接下来
才是肘部和面襟。赤手,黑脸上不时黏附着
细如星光的汗滴。坐在草墩上,只有双手在动,
腰统领着双肩、脖子、脑袋和面积巨大的背脊板块,
频繁前压又迅速退回。不时从旁边的簸箕中抓一把什么,
撒进胸前的木盆,或伸手去抓木瓢,舀水后,
又将木瓢放回水桶,发出沉闷和清脆混合的怪响。
他不再是挑夫,他在做酱:炒熟、磨面、捏团、
发酵、晒干、去除霉毛、粉碎,整道工序之后的黄豆,
已经面目全非,身份隐晦。堆在木盆里,
得由他用他的标准,按量加入川盐,加入辣椒、花椒、
八角、茴香、草果、芝麻等散发浓烈气味的粉末,
最后用水将它们拌匀,成为棕红色的一大团黏糊糊的
糨糊。途中他不时用指尖挑一小坨递给舌头,
摇头品咂,发出吧嗒吧嗒或嗞嗞的唇音,
又多加入点什么,反复权衡量度、配伍和滋味。
默认后,这才用手大坨大坨地将它们从盆中抠起,
啪啪啪地拍入瓦缸,摆放到屋外空地上,日晒,
氧化,夜浸,直到——
此物激变成他物,众物剧变成一物。
新酱移至瓦缸内,
祖父会在顶上摊放一张阔大的白菜叶。
祖母的形象多少有点含混,火塘向上的光照中,她好像是
一张墙壁上贴着的女人画像,突然动了,敞开衣襟,
把双乳垂下人世,哺育孩子。
六
河水放下一块石碑。被苔藓紧裹着的文字
保留着錾碑人表里如一的傲慢。字在,
事情就还在,社戏中戏子就有理由敞开喉咙
一声断喝——这个戏我要
一唱再唱——“把清风当成敌人的人,
他们躲在戏台后面,命令戏子以舞蹈
或者大合唱的方式,和清风激战!”
碑文与戏文并无区别。什么事情
都很难分辨其现在和历史的面目。而且时光
能从文字中间退回去,古老的錾碑人则可以
从其他石头内破壁而出。
无论是出现在此时,还是出现在将来。
甚至出现在祖父的酱缸内。
七
父亲吃着画中女人的奶渐渐长大。有一天,他让祖父
用肩头扛着他走近一棵白杨,双手抓住树枝,
向上一撑,一提,双脚先是踏着祖父双肩,
继而去到两个树杈上。
身体一轻,一个人已经
从祖父的体内笔直地向上抽身而出。
祖父站在树脚,如同一件吸饱树脂后变得硬邦邦的
旧外套:油腻腻的,空掉,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等候捣毁了乌鸦巢的新主人尽快下来。
四周乌鸦巢散落的枯枝、粪粒、草筋、羽毛,
他想用它们重搭一个乌鸦巢,但没有动手。
逆风之鸟,其本意并非为了反向飞翔,是去上空,
扒开自己的羽毛寻找身体。身体还在,
才会凌空于现在上边,练习平衡遗忘与向往的法术。
像钢管舞女郎在膨胀的隐形钢管上上下翻飞。
八
祖母的记忆之缸,装了一次她没有参与,但又
通过她的想象得以完美无缺的旅行:某年早春,
某个黄道吉日,不对,是3月3日,
元宵节后的第一天。鸡刚开始叫鸣,兜底寺的钟声
还没敲响。祖父先起床,喊醒父亲,接过她递来的披毡
和干粮,打个卷,套在扁担上,一人挑起两缸酱,出了家。
去四川还是贵州?都不是。昆明。
老人只想带少年去省城,
见识世道。一阵黑风把敞开的两扇木门哐的一声
关得死死的——比人的动作更利索。
第一天,他们不是修路者,而是走路者,两人都跑得快,
晚上睡在磐石上。第二天,少年
跑在前头,竹扁担一沉一起,弹性十足,
晚上他们在一棵核桃树下的磐石上睡觉,身边生了一堆野火。
第三天,他们开始爬山,少年爬到山顶,
老人还在山腰。他们预先有过约定:谁也
不许回头找人,做一个守候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晚上,他们住在房子那么大的磐石下,月亮
就在脚那头,少年靠着石壁呼呼大睡,
老人听见磐石之外的狼嚎。第四天,山中
起了大雾,就像是天上撒面粉,下坡路,爷儿俩
走上一段,马上站着不动,又走,又不动,
松树林里有翅膀声,有另外的挑夫迷路走散,
乱喊着人名。晚上,他们坐在路边的磐石上,靠着酱缸
“眯了一会儿”,似乎有人从身边提灯走过。
第五天,顺江往上游走,碰上几个非常友善的土匪,
不要他们的酱,还送他们鹌鹑和烧酒。晚上
老人喝醉了,他们住在土匪窝掏空的一块
磐石内,匪首是个女人,拉少年的手去擦她的泪水。
第六天,老人跑到了少年前头,雪山皑皑,
遇上一小股形迹神秘的军队,领头人还把一本书
送给了少年。晚上,他们和几十个挑夫
挤在一间客马店里,臭味、鼾声、噩梦中的尖叫,
少年靠着墙角的磐石,整夜想着上一个夜晚。第七天,
他们头顶烈日,新的烈日,旧的烈日,高的烈日,
低的烈日,鸟儿的烈日,马的烈日,柏树的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