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伐与虚构

作者: 雷平阳

我们原本不在这儿作息。

世界另有其哀沉的心脏,废墟中由一根床柱死死

压着。废墟的废墟可以追溯到造物主那双

木匠之手。

心脏的心脏则是同一坨肉。

祖父是个山水间针对性极强的小贩。

意即在规定的路线上,一个终身与负载物

谈论轻与空的游方僧。他的重中

之重:山河的庙墙高抵穹苍,但他不得入其门

躬身移至莲花座前。

信仰没有现实主义做依靠。临终忆旧,反复强调

——挑着一担沉重的盐巴,跟在军阀贩运鸦片的

长枪队背后:“我就像躲在枪管里,没有土匪

敢朝盐巴上撒尿。”一如慧能

混迹在猎人队中证悟和避祸,自己其实

也是猎物,灵魂关进猎人的箭囊。

万念归于一念:穷途之上不能戴着猎物的面具。

后来:战争打了很多年(现在也没停下)。

能被叫着“祖父”的人——尽管同样被

另外的子弹一次次撂倒——那得蒙受多大的恩宠

才能得到这个名分。如同拣选。

种上庄稼或未曾开垦的沃土,被打死的祖父数量惊人。

他们还是愣头青,没有结婚,搂着纸扎的新娘,

长眠于斯。儿孙的数量不比我们少多少,

但遇上火焰,他们就忍不住凑上来点燃自己的脑袋。

化成沙。凝固成蚂蚁。臭虫。蚕蛹。蛇。

就像是一群人走进画中,画被烧毁后,

除了灰烬,还从火焰里跳出来许多我们熟知的生灵。

人与其他生灵之间形成对称,彼此调换角色

不是一件难事,前提是死亡一直被辜负,

而死者保持了语言上的沉默。

再后来:祖父——真实的祖父从四川泸州开始

向着南方跑,平时是走,这一次是跑。

丢掉团箩、扁担、花椒和棉褂,提着防身用的尖刀,

样子像一个追杀乌鸦的青年道士。道路的四面八方

战场上飞来具体的人体器官,并无完整的某个人。

幸运的是他听见了迦陵鸟的鸣叫。

乌蒙山气息与天空相通,

隐居云朵之上,一只迦陵鸟的妙音如同一个婴儿,

两个婴儿,三个婴儿……不断诞生。

他跑到家,父亲正好出世。现实中的一曲高空幻乐,

落到地上即是初啼的生命,让人只能相信奇迹的存在。

以及无的不存在。

光照要充足。用水得清亮。

靠近大路。距古老的聚落不能太远,但和新生的墓园

不可离得太近。无人指引风水,这四条

就是选择宅基地的四项法则。

买几十根原木做楼枕和房梁开支不菲。去石匠村

预订规整的条石做屋基,讲价钱时用尖刀

指着对方的鼻子算账,石匠抓起铁锤就想把他砸死。

取黏性土拓土基掺入了一个年头的稻草,

烧制青瓦他是用黄豆和玉米去抵换。

然后才是用石灰在地面画出房子宿命而又简单的平面图。

——像木匠制作木舌榫揳入木孔,石匠把石头

凿出凹槽和凸埂让分离的众石扣在一块儿,

祖父把前期事项准备到位,仿佛组建房屋的各种材料,

在开工之前曾经虚构过一座房子,现在终于

来到非虚构的现场:让匠人们准确无误地把自己

放入这座房子的真实部位。

几天时间后,祖父的房子像疯狂但又资质平庸的

雕塑家用劣质材料为自己所塑的雕像,突然

出现在异乡人闻所未闻的一条河流的此岸。

他率领的青石,松木,土坯,青瓦,

没有一样可以用来隐喻不朽。

除了他内心认定的那份不朽。如同泡桐制作的供桌!

不远处:爬到柏树冠顶上看月亮的人

他们找到了飞升者成仙的道路,像一只只仙鹤,

扇动的翅膀把冰川一样的月光切割成雪花。

河岸上远征的枯草灰白。

水流灰白。

一片废墟曾经是一个个单独的个体,它们

或许是出于某个相同的原因统一倒掉。

——屋梁腐朽的速度惊人地相似——

幽灵的瞳孔在装满恐惧的戏剧情节之后再也无法关闭。

但也不是为了观看坐在枯井中看月亮的

现在的孤儿。

世界的孤儿。

他们叫喊:“月亮升起来了!”疑似真有那么一支在暗光中

倒立着挺进的大军,头颅将地面撞击出星宿一样的深坑。

月亮的亏盈是他们判断善恶和脱离时间轨道的理由。

如同我们用过时的理论教育孩子,

并喜欢上了孩子饮用狼奶时发出的嗥叫。

不远处:夜晚的庙会刚刚启幕,

待售的物资堆积如山但又因为违背庙宇的清规而被

紧急封存。以待下一个失序的庙会。以待

下一个夜或夜一样的空间。

煤油灯顶多照亮三张脸,火塘的光则更像

真理,绛红,幽暗,在膝下顽固地带来温度,

从不摇曳、熄灭。

父亲小时候,所有的夜晚,因为乱世而确保父亲

尽收眼底:他在饭桌点了一盏灯,又在身边墙上

挂了一盏。土布青衫,衣领和袖口先破,接下来

才是肘部和面襟。赤手,黑脸上不时黏附着

细如星光的汗滴。坐在草墩上,只有双手在动,

腰统领着双肩、脖子、脑袋和面积巨大的背脊板块,

频繁前压又迅速退回。不时从旁边的簸箕中抓一把什么,

撒进胸前的木盆,或伸手去抓木瓢,舀水后,

又将木瓢放回水桶,发出沉闷和清脆混合的怪响。

他不再是挑夫,他在做酱:炒熟、磨面、捏团、

发酵、晒干、去除霉毛、粉碎,整道工序之后的黄豆,

已经面目全非,身份隐晦。堆在木盆里,

得由他用他的标准,按量加入川盐,加入辣椒、花椒、

八角、茴香、草果、芝麻等散发浓烈气味的粉末,

最后用水将它们拌匀,成为棕红色的一大团黏糊糊的

糨糊。途中他不时用指尖挑一小坨递给舌头,

摇头品咂,发出吧嗒吧嗒或嗞嗞的唇音,

又多加入点什么,反复权衡量度、配伍和滋味。

默认后,这才用手大坨大坨地将它们从盆中抠起,

啪啪啪地拍入瓦缸,摆放到屋外空地上,日晒,

氧化,夜浸,直到——

此物激变成他物,众物剧变成一物。

新酱移至瓦缸内,

祖父会在顶上摊放一张阔大的白菜叶。

祖母的形象多少有点含混,火塘向上的光照中,她好像是

一张墙壁上贴着的女人画像,突然动了,敞开衣襟,

把双乳垂下人世,哺育孩子。

河水放下一块石碑。被苔藓紧裹着的文字

保留着錾碑人表里如一的傲慢。字在,

事情就还在,社戏中戏子就有理由敞开喉咙

一声断喝——这个戏我要

一唱再唱——“把清风当成敌人的人,

他们躲在戏台后面,命令戏子以舞蹈

或者大合唱的方式,和清风激战!”

碑文与戏文并无区别。什么事情

都很难分辨其现在和历史的面目。而且时光

能从文字中间退回去,古老的錾碑人则可以

从其他石头内破壁而出。

无论是出现在此时,还是出现在将来。

甚至出现在祖父的酱缸内。

父亲吃着画中女人的奶渐渐长大。有一天,他让祖父

用肩头扛着他走近一棵白杨,双手抓住树枝,

向上一撑,一提,双脚先是踏着祖父双肩,

继而去到两个树杈上。

身体一轻,一个人已经

从祖父的体内笔直地向上抽身而出。

祖父站在树脚,如同一件吸饱树脂后变得硬邦邦的

旧外套:油腻腻的,空掉,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等候捣毁了乌鸦巢的新主人尽快下来。

四周乌鸦巢散落的枯枝、粪粒、草筋、羽毛,

他想用它们重搭一个乌鸦巢,但没有动手。

逆风之鸟,其本意并非为了反向飞翔,是去上空,

扒开自己的羽毛寻找身体。身体还在,

才会凌空于现在上边,练习平衡遗忘与向往的法术。

像钢管舞女郎在膨胀的隐形钢管上上下翻飞。

祖母的记忆之缸,装了一次她没有参与,但又

通过她的想象得以完美无缺的旅行:某年早春,

某个黄道吉日,不对,是3月3日,

元宵节后的第一天。鸡刚开始叫鸣,兜底寺的钟声

还没敲响。祖父先起床,喊醒父亲,接过她递来的披毡

和干粮,打个卷,套在扁担上,一人挑起两缸酱,出了家。

去四川还是贵州?都不是。昆明。

老人只想带少年去省城,

见识世道。一阵黑风把敞开的两扇木门哐的一声

关得死死的——比人的动作更利索。

第一天,他们不是修路者,而是走路者,两人都跑得快,

晚上睡在磐石上。第二天,少年

跑在前头,竹扁担一沉一起,弹性十足,

晚上他们在一棵核桃树下的磐石上睡觉,身边生了一堆野火。

第三天,他们开始爬山,少年爬到山顶,

老人还在山腰。他们预先有过约定:谁也

不许回头找人,做一个守候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晚上,他们住在房子那么大的磐石下,月亮

就在脚那头,少年靠着石壁呼呼大睡,

老人听见磐石之外的狼嚎。第四天,山中

起了大雾,就像是天上撒面粉,下坡路,爷儿俩

走上一段,马上站着不动,又走,又不动,

松树林里有翅膀声,有另外的挑夫迷路走散,

乱喊着人名。晚上,他们坐在路边的磐石上,靠着酱缸

“眯了一会儿”,似乎有人从身边提灯走过。

第五天,顺江往上游走,碰上几个非常友善的土匪,

不要他们的酱,还送他们鹌鹑和烧酒。晚上

老人喝醉了,他们住在土匪窝掏空的一块

磐石内,匪首是个女人,拉少年的手去擦她的泪水。

第六天,老人跑到了少年前头,雪山皑皑,

遇上一小股形迹神秘的军队,领头人还把一本书

送给了少年。晚上,他们和几十个挑夫

挤在一间客马店里,臭味、鼾声、噩梦中的尖叫,

少年靠着墙角的磐石,整夜想着上一个夜晚。第七天,

他们头顶烈日,新的烈日,旧的烈日,高的烈日,

低的烈日,鸟儿的烈日,马的烈日,柏树的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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