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在呼唤

作者: 小杜

旷野在呼唤0

1 燃烧

铁棍拨弄着篝火中的木炭。说是篝火,其实也快燃尽了:火苗不断萎缩,摇摆越来越羸弱,渐渐被大地吸入体内。

这团火原本健壮,尼克看着它慢慢消亡,像在看从点燃到烧旺的回放。燃烧的红色,熄灭的灰色,在一块块木炭身上此消彼长,不断变幻,好似生命与死亡在同一个人身上交替进行。

尼克用铁棍捣碎一块木炭,溅出的火星在黑夜中飘飘扬扬,像细弱的伞兵,伴着一股热流,降落在乔伊斯的牛仔裤上。

“一点也不烫,”乔伊斯说,“连崩出的火星都冷透了。”

“栗子烤熟了么?”麦克斯蹲在一旁,捡起一根树枝往火里比画,像用一根筷子去捞汤里的虾仁,孤独且徒劳,“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肯定熟了,”尼克说,“等我把火熄灭了,弄好了给你们吃。”

“你确定没烤煳么?”麦克斯问,“我已经闻到什么味儿了。”

尼克没有回答麦克斯,捣碎下一块木炭,火苗吃疼,噌一下蹿起来,又立刻倒下了。这铁棍很有分量,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再加上另一端在灼烧中吸收的热量,如果把这个节点的自己移植到某个恐怖小说的封闭空间里,尼克相信,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干掉她们俩。

“你们有时会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么?”尼克问。

“比如呢?”乔伊斯盯着颜色变换不定的木炭。

“比如我以前在波士顿,去那边的天主教堂——”

“——原来你还信教?”麦克斯问。

“我不信,就是赶上周天进去坐坐,看台上穿袍子的神父,看下面的信徒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管风琴,弥撒,还有香炉、唱诗班什么的,很有仪式感。可越有仪式感,我脑子里就越闪现出所有人赤身裸体的画面——赤身裸体祷告,赤身裸体感谢上帝,赤身裸体唱赞美诗,而且画面清晰,跟那些文艺复兴的油画儿似的——我是说所有人都赤身裸体,你懂么?”

“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呀?”麦克斯笑着说,“怪不得上午在大都会博物馆,你连画儿都不看呢。”

“我倒是能从这些火里看出一张张人脸,”乔伊斯说,“它们都张着嘴,自己跟自己说话。”

“That’s a good one,”尼克的铁棍在搅动火堆,空气因涌起的热流而膨胀变形,乔伊斯的脸也跟着飘忽不定,“that’s a really good one.”

2 鹿

“你们看见了么?”麦克斯坐在副驾驶上问,“那是什么?”

尼克本来不想说话,但乔伊斯坐在后面一直刷手机,他只好回答:“那是一头野鹿。”

“鹿?”麦克斯降下车窗,头探出去看,“是被车撞了么?”

“当然是被车撞了。”

“真可怜。”

“你想下去看看?”尼克问,“我现在就停车?”

“那还是算了吧。”麦克斯关上了窗子。

车子没停,直接拐进度假村的入口。距离那头鹿最近的时候,据尼克估计,差不多有十四五米远。它是什么时候被撞倒的?也许就是刚才那辆超速的皮卡。如果早一点开过来,挡在那辆皮卡之前,也许这生命还蹦蹦跳跳,继续以一头活着的野鹿的形式存在。

“这种林子里的野鹿,”尼克说,“一般在十月份发情,交配,妊娠期七个月——”

“所以呢?”麦克斯看了他一眼。

“所以你刚才看到的可能是一头母鹿,没准就要生了。”

“不说这么血腥的行不行?”麦克斯说,“今天是我生日,好么?”

“我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尼克也看了她一眼,“那就再祝你一遍生日快乐。”

“在美国不总能看到死鹿么?有什么稀奇的?”乔伊斯停下手机,“考驾照的手册上写得很明白,高速上看到鹿,千万别停,不然会被后面的车追尾。”

追尾,尼克忍不住展开想象:他们这辆大马力的越野式休旅车,狠狠追了一下刚才那辆皮卡的尾。

3 名字

他们三个都是中国人,彼此用英文名称呼。互加微信后,很快就把好友昵称改成了英文名。用英文名也未必是什么入乡随俗,尼克心想,不过是在讲自己母语的人面前自我保护罢了。

姐姐叫Joyce,乔伊斯,很常见的女名,有快乐的意思。可是她看起来快乐么?他倒更愿意从她这名字联想到伟大的爱尔兰人詹姆斯·乔伊斯。“嗨,”妹妹说,“我叫Max。”当他得知这名字来自好莱坞电影《疯狂的麦克斯》之后,就对她彻底没了兴趣。

他叫尼克。“这名字也太普通了吧。”麦克斯说。他笑了笑,不指望这个来纽约读商务学位的小留读过海明威那些以尼克·亚当斯为男主角的短篇小说。

疫情在东海岸蔓延开的那个春天,尼克所在的实验室关闭了,然后是裁员:他失业了。他还收到移民局寄来的绿卡。这是一个充满荒谬的国家,他想,冷酷无情地对你关上一扇门,又莫名其妙敞开另一扇门。不是没想过回国,可他这个研究领域回国只能去一二线城市,房子怎么办?他那点存款,连因疫情而价格飙升的机票都应付不来呢。更何况怀揣着绿卡回国找工作,总有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反讽。他刚过完第三个本命年,不认为自己还有体力承受太多反讽。

麦克斯过生日了,肆无忌惮的第二个本命年。乔伊斯呢?

乔伊斯给他看过她女儿的视频:在北京读国际学校,跟韩国教练学舞蹈,讲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做出各种奇形怪状、凸显柔韧性的夸张动作。一个离开家庭远渡重洋的母亲,可他还是猜不出乔伊斯的年龄。他甚至不知道姐妹俩有谁做过整容。如果真是姐妹——就像她们说的那样——长得也太不像了。从脸型到眉眼,任谁都看不出是亲姐妹。

她们还是那种在疫情期间能在太平洋上飞来飞去的姐妹,机票还有酒店隔离什么的,根本挡不住。妹妹在过生日那天要逛博物馆,要住度假村。姐姐则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三百美元现金,问他能不能开她们的车,陪她们一起出来玩。

他接过那信封,其实是纽约的银行为庆祝中国农历新年赶制的红包,正面一个“福”字,背面是两头烫金的小老虎。“有那么点小可爱”是麦克斯给这信封下的评语。乔伊斯呢?他猜她跟他差不多,打心眼里厌恶这种商业式的谄媚。

4 比弗利山庄38号

黄昏,他们开进了度假村。这里实际上是一片森林,原本属于州政府管辖的公园,被开发商收购了,摆上几十处大大小小的度假屋,就成了五百美金一夜的度假村。价格固然不菲,但仍需提前几个星期预订。

“网评太好了,”麦克斯说,“尤其是讨那些纽约客的喜欢。”

的确,停在每一处度假屋前的车子,都挂着纽约的黄色牌照,底部标着黑体加粗的EMPIRE STATE①,让尼克想起首都车牌照上那个大大的“京”字。而且为迎合这些纽约客的某一种古怪品味,所有度假屋都被改造成房车的样式。

“好酷啊,”麦克斯说,“可惜这些房车开不了。”

“开不了的话,”尼克说,“就不能算是房车。”

“我出国到现在,去过两次大峡谷和大瀑布,拉斯维加斯和好莱坞也玩儿过了,还差什么呢?嗯,还差阿拉斯加,好想去那里看熊,看极光,最好是租一辆房车,从东海岸到西海岸来一趟road trip,喂,你说如果不跑一趟road trip,怎么能算是来过美国呢?”

“你知道房车对美国人意味着啥么?”尼克微笑着对麦克斯说,“要么是退休了,趁着还能动弹,还没老年痴呆,想出去转转,又住不起酒店,就开一辆房车。”

“然后呢?”

“然后就是无家可归,买不起房子,租不起公寓,就在房车里吃喝拉撒睡,《无依之地》演的就是这些美国人,结果被拍成了治愈心灵的鸡汤片儿。”

“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尼克停住车子,“我失业那会儿,眼看付不起房租,曾认真考虑过跟人合买一辆房车,你知道二手房车有多便宜么?”

“你就直说呗,我上哪儿知道?”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尼克说,“在一辆假得不能再假的房车上过夜,居然要五百美金,这种事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麦克斯摇摇头,下车了。

“你就让着她点儿不行么?”乔伊斯在后面伸懒腰。

“我知道,”尼克看着后视镜,“今天她过生日。”

“你还是她哥哥呢。”

“对,”尼克回过头,和乔伊斯一起笑,“我还认她当妹妹了呢。”

他们的房车门牌上写着Beverly Hills 38①。所以从城里跑到假房车里过夜的纽约客们,又意淫自己成了好莱坞的明星?

“看过一部纪录片,专门拍国内的那些豪华饭店,”尼克站在车前,向树林的尽头远眺,霞光正浓缩成一条多彩的带子,“其中有一家叫红楼梦,可以点贾府的家宴,原著里茄鲞之类的菜名全都能点到,更绝的是还有金陵十二钗陪席,啥意思呢?就是林黛玉给你倒酒,贾元春给你伴唱。”

“开锁密码你记得么?”麦克斯问乔伊斯,“他们之前发我邮箱里了,手机信号不好,登不上邮箱。”

“我手机也上不了网,”乔伊斯说,“没法上他们网站搜电话号。”

“好了,我不胡说八道了,”尼克说,“我去跑一趟管理处,希望他们还没下班。”

5 邮差

失业这件事,尼克没告诉家里。他说一切跟平常差不多,只是出行要戴上口罩而已。家里也就相信了。这算是在国外的好处吧,他想,如果在国内,家里怎么可能不知道失业这么大的事?没准还得假装早出晚归上班下班的样子给人看呢。

因为有绿卡,尼克能申请联邦政府的疫情影响补助金。前后打来两笔款子,每笔都有上千块美金。最艰难的两个月,居然是山姆大叔帮他挺过了。

报纸上说疫情带来群体性恐慌,许多人甚至退出了公共服务行业领域。他放下报纸,一眼瞥见USPS②的信封。绿卡就是装在这信封里寄来的。为什么不试试USPS?他想,邮政局不也是公共服务行业么?既然很多人退出,就会空出大批的职缺。很快他接到面试电话,说可以先从非全日制的临时工做起,薪水按每天的工作时长支付。

“会开车么?”电话另一端问尼克。

“会。”

“有不良的驾驶记录么?”

“多不良才算不良?超速算么?”

“酒驾或者毒驾。”

“没有。”

“疫情期间可曾有过心理问题?”

“没有,”他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因为失业,心里肯定有焦虑。”

“我是指仇视社会之类的问题。”

“那绝对没有,事实上我刚收到第二笔补助金,感谢还来不及呢。”

“下周过来填表吧。”

那张表是一份问卷,用来测试申请人的视力与心理健康。满分,尼克被录取了,开始每天给林肯大街上的住户发送信件。五年后可转成全日制的正式工,前提是没有任何重大失误。

“重大失误是什么失误?”尼克问。

“你想想这可是五年啊,”他的顶头上司是一位台湾大姐,叫南希,“五年其实很长的,可以发生很多事,车祸,离婚,癌症,变性手术,没准还会坐牢呢。再说这只是给USPS打一份工而已,又不是去华尔街当主管,许多人等不到五年就跳槽走了,明白么?”

五年的确漫长,尼克心想,五年前可曾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邮差?

6 捅死一头熊

冷藏箱里装了羊排、牛排、猪里脊、石首鱼、红薯、土豆、蘑菇、竹笋、苹果、草莓,都是麦克斯一样样准备的,可惜忘了带冰块。四月份的东海岸绝不算暖,在艾略特的诗歌里甚至很残忍,而且买来才大半个白天,尼克不觉得那些肉就不能吃了,但麦克斯还是坚持扔掉。乔伊斯躺在下面的床铺上,头枕着双臂,鞋也不脱,只是盯着上铺床底的木板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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