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捏
作者: 禹风一
任小春自认并非生意人,对于谈生意,他像不爱社交的女人不得不去赴盛宴,比别人多点惊疑,少很多乐趣。然而做人不能不谈生意。不做交易,生活无法继续。任小春给自己定一个原则:不要让人家占太多便宜,吃亏多了会自责;更不要放任自己占人家便宜。
任小春喜欢所有明码标价的交易,他追求效率。但人生的交易系统比较诡诈,它不是个固定的同质化体系,它像一只不可捉摸的大王乌贼的体腔,蠕动个不停。
尽管他有一套保卫自己利益且行之有效的谨慎交易法,久而久之,他对生活的温情被逐层摧毁,如包心菜被层层撕开。
对人的盼望和信赖,以及对环境的好感也烟云渐淡。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任小春过了这春天就三十三,若保持独身,父母担心他会成为能力超群的独杆子人,而能力超群的独杆子人有相似的结局:早晚成了怪物。
任小春明白自己何以至今孤家寡人,他对婚姻生活与其说逃避,不如说求而不得。其实也不神秘,太阳底下无新事,他也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罢了。过去曾不小心一脚踏空……
假如任小春的未来婚姻线正在空气中颤抖飞荡,大多数妇女是不必担心被沾染的,实在他并非主动捕猎者,他对生活的温情现已斑驳,婚姻是场巨大赌博,换通俗眼光看,至少将是一次复杂的、前途未卜的交易。
任小春首先看见的是徐芷夏的裸足,他只是在特殊的会议上百无聊赖四处观看罢了,他并没刻意窥视女士的裸足,或可以说,是徐芷夏的白色凉鞋首先粘住他目光。
这是一次纯偶然的半慈善活动。少教所有幢普通的三层水泥建筑,周围附有平房和宿舍楼,应该都设下了不显山不露水的监视系统,表面却看不出。这日的来访者们出自各行各业,男女老少都有,人人被好奇心支配,有点小小的探秘的兴奋。
二十多人的来访团被引入一个类似于表演大厅的空间,这里有固定的舞台及临时摆放的四五行塑料椅。客人们被安排坐塑料椅,面对空荡荡的舞台,像有什么戏剧将上演。
对任小春而言,挺大的空间里什么耐看的东西也没有,他只能看看其他来访者,但出于礼貌,他又不想偷偷打量毫无戒备的人。
他低下头,在有限视野里极缓慢地移动视线:打扫干净的水门汀地面,灰色,不时出现小小坑洼,塑料椅发亮的不锈钢椅脚,不锈钢反射变形的移动人体,人们的小腿部分和鞋子;男人们穿着密不透风的皮鞋和运动鞋,也许女人们不能忍受脚被鞋捂臭,她们有的穿垫高的“松糕鞋”,有的穿凉鞋,也有的穿露出大半个脚背的船鞋,而那些脚就是脚,丝毫没留住小春的目光……
终于,他的目光在徐芷夏的裸足上绊了一下,像一只生性温和的家鼠踏上粘鼠板,很平静地、没什么挣扎地被捕获了。
这双穿着传统白凉鞋的女足很耐看。任小春没想抬头寻找裸足的主人,他想的是如果这双脚被画成油画就好了,挂在半亮的内室墙上……
非常剧烈的嘈杂声,噼里啪啦放椅子的声音,小春抬头,看见一群白衬衣黑裤子的年轻男女跑上了舞台。这是一支管弦乐队,是由少教所在押犯组成的管弦乐队。
这支乐队甫一露面就抓住了参观者的视线。喏,他们是不同的!
并非犯人身份造成不同,而是他们表情和动作中蕴蓄的力量。或者说,参观者们立刻领会了这些年轻男女的激情。激情不是潜在的,它像龙附在云上那样蒸腾于皮肤表层,是他们的呼吸,是眸子的每次闪耀,也可说是无声的呐喊……
绝非夸张,他们迅速进入了状态,没等任何人给出信号或先行致辞,指挥挥动手臂,乐队自行演奏起来:首曲是《保卫黄河》。
一个脸容枯瘦精神矍铄的男管教悄悄走来观众前排,含笑注视陌生人。等乐队停止演奏并安静地等待什么时,他像个体贴的导游那样点头,低声告诉参观者:“是的,这些年轻人全是重罪犯,组建乐队时他们根本不懂五线谱。”
哦!人们发出感叹。
重罪罪犯?
“我告诉大家这些人犯了什么罪吧,大家要有心理耐受力。看,第一排中间那个男小提琴手不服管教杀了他母亲;女大提琴手因难以启齿的原因把父亲砍成了瘫子……”
任小春惊愕地张开嘴,瞪着这位侃侃而谈的管教。这将老未老的男人沉浸在自己的兴奋里,忘了面前是一群来自市井的普通人。
是的,大家简直被吓坏了,很多人伸出手臂,似乎想捂住这位管教的嘴。不过,管教冷酷地忽视这微不足道的矫情,他继续说:“那吹小号的男生,你们看到了吗?是的,他很有天赋,不但有天赋还有超人的乐感。他谋财害命,杀了两个陌生人,肢解了受害者的尸体。那个吹长笛的女生,看上去很娴静吧?她放火烧了邻村半个村的房屋,只因为有人偷了她的小羊。嗐,她当场烧死了八个无辜者……”
现在,听众聚精会神了,想知道管教先生说出这些秘密的目的。他点点头,很大方地说:“犯罪的时候这些人都不到年龄,都是所谓少年儿童。而我们的使命是确保他们在未来某时刻服完刑期无害地回归社会,也就是回到你们身边去,在你们毫不知觉的情况下成为你们的邻居、同事甚至朋友。”
任小春看见一位女士突然捂住了嘴,她的动作非常美,就像一只站在枝梢的白鹭悄然被子弹击中。任小春立刻想到了凉鞋包裹的裸足,是的,她就是那双美足的主人。
“请大家来少教所,是为完成我们为期三年坚持不懈的社会调查,也就是社会人士对这些人未来回归社会的看法。请大家在演奏结束后移步餐厅,我们边吃饭边填写一份问卷。”
乐队习以为常地等候着这位管教,他一走开,指挥便兴奋地一挥手,投入了新的演奏。这回是西洋乐曲,很多人不知道它是谁的作品。有个老先生看看大家,在演奏结束时说:“福雷的《悲歌》。”
观众们渐渐忘记了心头不适,乐队那种不同凡响的激情像打在海岸上溅起飞沫的大浪弄湿了他们的心绪,他们不知不觉站在了乐队成员的立场,暗问如果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是否另有隐情不曾被公开。
那么,是否该让这些沾过血腥的家伙回归正常人群?你看,这些男生雄健有力富有才情,而女生尽管是在押犯,仍充满了青春的激情……
大家整队往餐厅去,任小春发现美足女士单独走在自己身边,她漂亮的坤包在她膝盖上方的低空晃荡,有把西班牙风味的黑纸扇快掉出来了。
他招呼了她一声,指指她的扇子。女士微笑着道谢,她大约有三十七岁年纪,比任小春年长些。
“如果是我,我觉得不能让那些杀人犯接近我们。”任小春微笑着对她说,“我不是天真的人。”
女士倏地转身过来,认真看任小春一眼,她的眼波妩媚:“对呀!你说出我心里话了。不但不能让他们回归正常社会,该让他们互相结婚,去边远没人烟的地方过活。”
他俩对视着笑起来,都说:“当然,这种话不能放台面上讲。”
徐芷夏就如此这般认识了任小春。
他和她交换名片,一开始啥事都没有,简直事后就互相遗忘了。
后来,大约半年后,任小春在某个冬日的昏沉下午喝了点洋酒,他沉入梦乡,梦里他看见一双秀美的裸足。
醒来,他翻阅积累的名片,找到了徐芷夏的手机号码。
徐芷夏一听到任小春的声音就在电话里准确报出了他的名字。这事实仿佛是她亲手擦着了火柴,点旺小春心里藏的香烟。
小春觉得不能随便,所以他选定了五星级酒店的意大利餐厅请她吃时间颇早的晚餐:下午五点见面。
那天下午稍早时间徐芷夏提前巡视了她管理的大型百货商厦,她在总经理办公室的镜子前重新化了淡妆,上了较重的口红,从柜里取出名牌包包,没吩咐司机备车,自己订了辆出租车,离开商厦往华亭宾馆来。
是一场愉快的社交,出于男女双方自愿,坦诚相见,宛如老友相逢,没生意场的套路,也没明显的对男女之事的欲念。
他俩有彼此近似的分寸感。
小春很切近也很富余地观看了徐芷夏的外貌风度,他感到自己达到了三十八度五。徐芷夏不但窈窕秀丽,而且成熟得体。可惜,她不早不迟婉转透露女儿的小学成绩不理想,小女孩的爸爸挺着急。
小春明白了面临的难题:假使徐芷夏满意自己的婚姻,是不会到这里私会他的。然而她并无风骚举止和暗示,表明她也没多大动力想改变。
该不该踏进这条水流不透明的河呢?暗流和明流交错,很难保证涉足者的安全。
那顿晚餐上他和她又谈起了少教所的乐队。啊,徐芷夏感叹,多么激昂难驯的一伙男女啊,在他们心里,没普通人欣然接受的游戏规则,他们满腔野火一点就着!
是啊,小春呼应她,真正的生活处在我们和他们之间,理想的人类,既不像我们俯首帖耳循规蹈矩,也不无视禁区。
到底是比小春年长些的大姐,俊美的徐芷夏自有主见,她伸出纤长美观的手,轻轻握住了小春蜷缩着犹豫的手……
另一个春末的傍晚。破天荒,人事部总监、精明而讲效率的露西冯打电话给任小春,问他可不可以一起喝杯咖啡,有点重要事谈,但不属于公事。
他们就一起坐高速电梯扶摇直上,到公司所在摩天大楼顶楼的咖啡店喝一杯。
俯瞰眼前的一片市中心,地块是城市历史上的寸金洋场静安寺路,前英租界华彩片区。如今这区房价飞天,比云彩下的鸽群飞得更高。
露西一定要请请小春。露西说前次家里动迁的麻烦事真心感谢你帮忙,若不是你带上记者混进那个听证会,我家老人们早被房产商联合区里的人糊弄了!我记你的情呢,小春兄。你这人靠得牢。
小春谦逊几句,也蛮得意。他以为露西就为这事请他喝个咖啡,便放宽了心。小春其实想早点下班的,他想回单身居住的公寓打理打理,把房间修饰得洋气些,次日他同徐芷夏约好,他请半天年假,在公寓等她。
露西像会读心,喝着咖啡笑道:“公司里这些金牌王老五,小春兄你数第一。在老阿姐面前你不要装,我不信你这人不花心的。一定偷偷在皮!”
小春被她说中心事,有点阵脚乱。他琢磨这是啥情况,人事部总监当面说这种话,难道漏了风声?
露西看小春表情,她是专业马泊六,早瞧出些端倪。她也不点破,笑:“知道我为啥急着找你?”
啊,真急着找我?小春更吃不透露西了。凡亏心的,难免是尴尬人。
他白痴一样问:“哦,你急着找我?”
露西想这也够了火候,反正今日里算把欠这家伙的人情还掉一大半。
她就叹气:“唉,当了这么久人事总监,其实我也该关心关心你们一线精英的婚姻大事。今日我介绍一门好亲事给你如何,将来你会不会记我露西的好?”
啥?小春觉得滑稽:这外企的人事部总监,高大上的职业人士,竟主动当起媒婆?滑稽之外还挺新鲜呢。
因为好笑,他竟忘了应答。
露西仔细瞧瞧捧着咖啡杯发呆的小春,像又明白了些。
“小春,不是天大的好事,我是不揽的。不仅因为你帮过我,而且你也是老板眼里的红人。对吧?”她把话说周到,“所以你先要相信,我是一片好心。”
任小春激灵了一下,抖擞道:“这个自然,露西,我还疑心你么,真是的。我其实是没想到你会说这个。”
露西开始变幻表情,这会儿,她看看四周,远近并无旁人。她拉直自己裙摆,坐正了,脸上恢复平日的冷傲,又成了一个疑似更年期综合征患者。
“小春,我是职业经理人,哪有空给人当媒婆。今天特殊,对你小春刮目相看,恭喜恭喜,是总裁托我找你提亲!”
总裁?
总裁高高在上,眼里哪有小春这号小人物。他天天满世界飞,要提什么亲?
小春悚然。总裁其人,才艺高超而令名不彰,他老人家葫芦里埋下啥药?
露西多会察言观色,她看准了小春的犹疑。露西有点信心了:“小春,我也吃惊呢。当然,这事目前差不多就他知你知我知,没可行性的话,我们满可以把今天的记忆擦掉,让话题消失。”
小春想露西这是暗示什么,不会涉及生意场上机密吧,太奇怪了。
露西不耐烦,伸手推小春一把:“喂,醒醒,你听好了,是老齐他自己想招你做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