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道梦魇
作者: 祁十木我从未见过爷爷睁眼。我的记忆存在仿佛只为证明,他生来就不曾看过这世界。至于那些离他而去的人,我也没见过,只得拼凑一些人的回忆(主要是我父亲的),断断续续地活着。但至今仍让我困惑的,不是爷爷,而是许多人都容易忘记的事,父亲如何这般清楚。
准确来说,爷爷不是不曾睁眼,他是被蒙住眼。据父亲回忆,那年他二十一岁,爷爷不到四十,具体的年龄没人记得。爷爷的眼睛一夜之间就看不着了,当时怀疑是被坏精灵缠上身,要不然怎么好端端地就被蒙住了眼呢?爷爷说,像眼前有层薄布,后来布就被染黑了。他睡下时,专门吹灭了灯,因为往日起夜用来照亮的小煤油灯,那晚格外亮。由此可知,睡的时候还看得着,甚至还怕亮,睡醒眼前就有布了,接着就变成黑布。
一切始于爷爷看不着。当时乱哄哄的,有人跑、有人喊、有人颤抖,还有枪声、炮声。爷爷顾不得自己的眼睛,悄咪咪待在房间内,不久后,一切恢复如初,但他的确已经看不着了。
父亲说,当时爷爷不急不慌,依旧穿着礼拜的长衫,扣好领子最顶端的纽扣去清真寺。礼拜还要继续,可怎么去清真寺成了问题。父亲只好变作一条拐杖,或者说,变成爷爷的另一条腿,像他俩当年贩木头时那样。只是现在爷俩互换位置,父亲在前,爷爷在后,一只手扶着父亲的肩膀。父亲不回头看,径直往前去,爷爷也不出声,一步两步,两人逐渐合成一个人。那时坏精灵好像就不在了,黎明、午后、傍晚或暗夜,所有蚊子都似乎乖乖待在某个即将被吸血的人身上。万事万物都太静了,静到我差点以为你爷爷又能看到了,父亲说。可爷爷终究再也没能看到什么。父亲一直做拐杖,但也不能长久做下去,爷爷看不着了,做点走街串巷的小买卖,让两人吃饱成了父亲那时最需要做的事。那一天五次礼拜都得去清真寺的爷爷,又怎么办?
父亲说,当时他一边挑着扁担,一边想办法。就在他苦思不得其解时,有天卖完东西回家,看到爷爷被人引着,朝清真寺走去。父亲跟着偷偷看,原来是隔壁的穆萨大爷,跟爷爷差不多年纪的乡亲。父亲说,他做了一个让他此生都追悔莫及的决定,没争那当拐杖的权利,自己走回了家。
往后,父子间达成一种默契,父亲出外谋生,爷爷不闻不问,跟着穆萨大爷去寺里。不过父亲发现,有时穆萨爷会变成在清真寺当学生的哈伦哥,有时哈伦又变成在寺里当门卫的尔萨爷。他们好像都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似的,这个人有事就换另一个人来,但再也没有让我父亲这个养活两张嘴的人当回拐杖。那时,父亲觉得他们三人可能本来就时间多,或许是可怜爷爷和他,也没再多嘴。
爷爷后来说,他那时也没觉得理所应当,但回回都是兄弟,今天你帮我一把,明天我也帮你,自己又没好办法,只好受着人家的恩惠。
事情是一年后,还是两年后发生的。或者过了很久,久到爷爷仿佛生来就是盲人一般,久到他已熟练掌握黑布蒙住后该如何吃喝拉撒。又好像时间压根未曾流逝,父亲依旧是父亲,到处吆喝,期待别人让他放下肩上的担子,揭开他的竹筐,买一碗枣水喝。穆萨爷依旧是穆萨爷,依靠几个儿子能干,一天到晚除了礼拜就是睡觉。哈伦还是哈伦,尔萨爷也还是尔萨爷,一个当了许多年学生还在当,一个除了回家吃饭,一直守着寺里的大门。父亲说,那时他感觉,世上的一切虽在变化,但总归不会变太多。
父亲错了。那天他照旧在家晨礼①,礼拜结束,枣刚好熬成,收拾担子,准备出门。看到爷爷摸着墙走进屋来,爷爷的膝盖破了个洞,身上满是脏污,看上去像摔倒过,但膝盖破的洞又像被整整齐齐裁剪而成。父亲无暇再想,赶忙扶爷爷躺在床上,爷爷让父亲拿身新衣服。“大,这是咋,摔了?”父亲问。没事,裤子蹭破了点。“穆萨爷咋不扶好你?”父亲语气中似乎还带一点埋怨。
“人家又不是我的娃。”
两人说着都有点生气,父亲没敢再出声,给装枣水的竹筐盖上布。“穆萨爷昨晚无常②了,晨礼上阿訇说我才知道,刚去探望亡人回来。”爷爷蜷缩在床上,突然冒出一句。本来还在慢慢收拾的父亲,像被这句话安上了马达,一溜烟就从门口消失了。
穆萨爷寿终正寝,虽没有高寿,在那年代也算活了不少年。但那天最大的新闻并不是穆萨爷去世,而是人们在晌礼后刚送完穆萨爷的埋体③,就在晡礼上又送走了两个人。
据父亲说,那天他放下担子,洗了大净④,扶着爷爷去清真寺,给穆萨爷站完者那则⑤、送了埋体。下山时,就听到有人传来消息,说河里淹死了两人,是我们寺的。大家又集体往寺里赶,到寺里的时候,才发现死的是哈伦和尔萨爷。父亲每每讲到这就转身,留个后背给我看。我从这人嘴里捞一点,那人口中听一句,才逐渐绘出那日的图画。
穆萨爷死在宵礼后,哈伦和尔萨爷白天就不见了。寺里其他学生说,那天哈伦吵着嚷着要去打江水,虽是放假,但同学都各有各的事,他只好拉着尔萨爷去了冬河。我回应道,打江水真是个好词。夏城人管游泳叫打江水,此前说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我知道哈伦是打江水而亡时,觉得这词无比讽刺。我应当忏悔。他们究竟怎么死的?我问了好多人,每个人的描述都不同。有人说,哈伦哥和尔萨爷一起下了水,突然来个大浪,两人一同被冲向下游。父亲说,这是编的,咋可能,冬河水几十年也没大浪。也有人说,尔萨爷根本没下水,哈伦哥一个人游,在水里抽筋,看着人慢慢陷入水中,尔萨爷这才下水救他,结果两人像被什么扯住了脚,怎么也爬不出水面。父亲说,这也是编的,尔萨爷当年可在黄河上放过筏子,救人咋会淹死自己呢?爷爷反驳,河里淌的都是水手,不奇怪。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能说得明白,不过人从水底浮上来的场景,却在每个人嘴里出乎意料地一致。
无论如何,哈伦哥和尔萨爷被人发现时,就躺在冬河水中的泥块上,其实他们还在水中,只是那地方积淀了太多泥土,成了一个微型的岛。他们被放入小岛。我想,尸体不会那么快浮上来,所以那句浮上来的话也可能有假。我相信,他们是被水冲到了微型的岛上。
哈伦哥穿着白色裤衩,上身赤裸,肚子鼓得像河豚,又像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他不停地流水,口、耳、鼻,甚至肚脐眼都在缓缓滴出水来,但速度很慢,像只沙漏。尔萨爷躺在他一米外,长裤已被推至膝盖处,穿着粗布马甲,身上的水好像都被冬河吸干了,皮肤有干裂的趋势。他面朝蓝天,像某个在沙滩上等待日落的悠闲人。
综合信息,我得出一个想象的结论,或能接近真相。哈伦因放假无聊,叫尔萨爷陪他游泳,到了岸边,哈伦脱衣下水,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陷入河底淤泥),受困水中。尔萨爷凭借多年水上经验,发觉他有事,遂下水救人,不知何故(还可能是淤泥),两人双双溺水身亡。不到一天,就被水赶往微型岛。
人死不能复生,只得盼望他们在彼岸世界有好归宿。我劝过爷爷,他们是从水中走的,现世的死亡是此岸到彼岸,后世的结局大概也不会太差。爷爷始终不信,在我开口前,许多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从那天一连送了三个亡人后,爷爷就变得古怪起来。父亲说,记住,不是古怪,是更古怪。爷爷觉得这三人的死都与他有关,是不是蒙住他眼睛的坏精灵,发现他被人引到清真寺,还能礼拜,还能忏悔,还能为了内心而活,所以要将众人毁掉。它的攻击目标是他,不想他在世上好好活,但为什么要击倒帮他的人?老爷子说到这,总泪眼婆娑。父亲和其他寺里的老人都不止一次在爷爷床前劝说他,那跟你没关系,没什么坏精灵,真主造了万物,造了人和精灵,人不招惹它,它不会惹人。爷爷反问,那我的眼睛怎么突然不见了?穆萨爷、尔萨爷、哈伦这三个扶我去寺里的人,怎么一天内全没了?众人面面相觑,没人能回答。
从此,我的爷爷就以他的老宅为领地,与他的床为伴,不往大门外迈一步,整整五十年。人们也发觉他的古怪,有了许多新奇的流言。诸如,他能看到精灵,某时得罪了它们,所以被报复,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压根没什么精灵,他年轻时犯了不少罪愆,这都是他在现世要赎的罪。也有人感慨,说爷爷现在受这些罪是冥冥中的安排,不能埋怨,活着受罪,死后就不难受了。
在蝴蝶般飞舞的流言里,爷爷失去的似乎不只是眼睛,连嘴巴一并交了出去。父亲没再告诉他老宅外不断裂变的故事,只一个劲劝他出门。老爷子刚开始流泪、嘟囔几句,后来连拒绝的话也不讲,只是蜷缩身体、又舒展开,模仿一根锈迹斑斑的弹簧。今年初,父亲快咽又不咽气的那些时光,我以一个写作者的本分,极力让他回忆,试图揭开爷爷某些尘封往事中的细节。父亲仿佛知道,我终归是要将这些故事写成文字,再拿去发表、出版,以此获得某些虚无缥缈的补偿。他始终紧闭双唇,偶尔张开,也只是告诉我,自己嘴上有一把锁,但没锁着什么有用的东西。他倒是至死都双目清澈,在九十一岁的年底,彻底远去时,还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我身上挂着第二个人。
那天,我擦好摩托车,刚准备拧油门,才发现爷爷站在我身后。阿爷,你咋从屋里出来了,要去茅坑?
“我在这儿站会,哪儿也不去。”
爷爷依旧穿着那长衫,袖口都被磨烂了,我想不通,自己给他买的那些新长衫差在哪儿?现在,这洗得干干净净的长衫立在我眼前,与入门处的影壁交相辉映。影壁大约一人高,原本好像是砖雕影壁,但现在上面没留下半块砖雕,就是一堵灰墙。爷爷差点要融进那壁中,要不是手中的半截木质拐杖,我都以为墙中长出了一张脸。我说,那咱出去逛逛?爷爷说不去,他想站这儿闻一闻味道。我说,是什么味?爷爷说,你闻不到吗?我的确没闻到,再次骑上摩托,还是没拧动油门。老爷子似乎没回房的意思,我又从车上下来,站到他身旁,两手扶着他一只胳膊。那我陪你在这儿闻吧,我说。
他说,你闻得到吗?
前段时间,穆萨爷的重孙娶媳妇,门口倒是有小孩放鞭炮,那些残留的烟火味混合鱼虾的鲜味,还带着点牛羊肉的腥味,甚至夹杂些许女人香。但现在,什么味都消散了。只留下几点炮仗碎屑,零星的喷射彩带碎片,以及某人的痰渍。热闹过后,确实留不下什么,只不过尸横遍野,我自言自语道。
你说啥?爷爷问。“没啥,站了太久,您腿怕是又要疼,回房吧。”爷爷抬起拐杖,我以为他要走,却又看到拐杖轻轻落下,落地未有一丝响声。你闻到了吗?爷爷又问。我不再回答,任由门外的秋风吹起我们的裤脚。将摩托车推回屋檐下,我回到爷爷身旁,准确说,是坐在他面前。我站着太累了,腿都酸痛,就坐在门槛上。要是此时有人经过我家门前,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穿着长衫的老者,须眉交白,白帽长在头顶,双眼紧闭,立正门内。门槛上坐的年轻人,举头望向老人,像在等待什么。
其实我什么都没等,我在等爷爷回房吗?我今天要去做什么?一概都已忘却。门外风声夹断丝丝细雨,老门吱吱呀呀,黄昏已至,夏城却遗失了晚霞,更没有光洒落爷爷肩膀。零零散散的人正往寺里走去,父亲也被他的布鞋托起。“大,走,去寺里。”父亲随这声音飘走,似乎也没指望能带谁同行。我看到人们掀起尘土,他们的脚后跟与这些注定漂泊的过客告别,只留下我,留下我那苍老如树的祖父。
我们的寺不老,那几年才刚刚重建,从一座被自愿捐出的宅子上,人们修葺属于自己的栖息地。那些曾追随成吉思汗远征的将领,那些在沐英身边执鞭坠镫西来的士兵,那些跨越丝绸之路的商人,他们相会此处,生根发芽。他们围着自己的亲人建寺,又让自己的亲人围寺而居。夏城有了清真寺,有了一群群生于此长于此死于此的人。夏城人管这些回民聚居的地方叫“坊”,我们的寺就在仁义坊中。仁义坊之称从何而来,坊间有传闻,大概上是将安徽“千里修书只为墙”的故事化用过来,附会于夏城走出的某个明代尚书身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坊中人,以信仰为本,以仁义为纲,要求自身。
坐落于仁义坊的寺,总有人来去,达官贵人、贩夫走卒,不一而论。过节宰牲、斋月开斋、五番礼拜,抑或有人死去,这里总热闹非凡。我小时候,也跟着父亲常去,看人们鞠躬叩头,看他们四散而去,顺便重复一句话:爷爷怎么不来?
少年时,我常常惹祸,不是昨个打球砸了政教处的玻璃,就是今天滴了粉笔灰在同学头顶。那时,父亲已显露老去的痕迹,虽中山装笔挺,但看起来实在不像我这个十几岁少年的父亲。他将我提溜出学校,回家时,总要路过清真寺,看着里面礼拜的人鱼贯而出,面如静水。那时,他总希望我能成为具有坚定信仰的人,这样我就不会成天只顾自己、从不考虑别人,他希望我心有敬畏,从而知书达理。
可我总是路过,不曾停留一刻。然后回家放下没有书的书包,拿起砸烂学校玻璃的篮球,在老宅的院里来回运球。那时候,我还没听说过乔丹,也不知道科比。前后运球,穿裆再运,拍得地面作响。父亲倒也不再管我。每当我在院里让篮球起落时,爷爷就会走出屋门。从他那阴暗的东北小屋走出,跨过屋中的蜂窝煤,掀起他那面重到能敲碎牙齿的被子,走到我面前。他一言不发,也没穿长衫,趿拉着白底布鞋,笑眯眯地听我拍。吵着您了吧?我总问这句。他轻抚长须,在小板凳上坐下,手再往前扇一扇,示意我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