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验
作者: 残雪
胡三忘不了那座名叫烟城的小城。那一次,他是出差到那里去购买树苗。烟城并不是时时刻刻被烟笼罩,烟的到来是有时间段的,一般来说总是在每天傍晚七点左右,天快黑时。烟一来,小城里的所有建筑物就改变了形状,它们先是微微地扭动着,然后就渐渐消失了。烟慢慢变浓,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虽然待的时间只有两天多,胡三也观察到,人们说话的声音在烟雾中有很大的变化,那就是声音变得很小,带一种私密和怀旧的意味,并且大部分人的嗓音都有点嘶哑,他们对自己嗓音的这种变化还似乎感到欣喜。
烟城没有飞机场,只有一个火车站。胡三是晚上九点到达的,那时到处都是烟,什么都看不见,可说是寸步难行。胡三虽然早就听说过这种情况,但也有点猝不及防。幸亏站里的过道旁有一排铁椅子,他连忙摸索着坐了下来。他看不见其他人是如何出站的。正当他坐在那里焦急地东张西望时,一双大手伸过来,提了他的箱子就要走。“喂,喂!请问你贵姓?”胡三大声说,一边死死压住箱子。
这时那人凑近他,在他耳边柔声说道:
“多么美好的造型啊,我是说箱子。我是出租车司机,来接您的。”胡三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一只手仍然扣着箱子的拉杆,因为他看不见,要让司机领着他走。两人一会儿就到了停车场。司机帮他放好箱子,他在后座坐下来了。对于胡三来说,车窗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但司机将车子开得很快。胡三很快就感觉到车子是在一些小巷子里拐来拐去,但司机一次都没有鸣喇叭,这让他大大地吃惊了。是因为他眼力好,车技高,还是这些小巷里根本就没有行人?
“您是第一次来烟城吧?以后多来几次就习惯了。来的次数越多,眼力就越好。我们开出租的,就连一只老鼠从路边跑过都看得清清楚楚。”司机说着就轻轻地笑起来,“我们要去的宾馆在市中心。我们的市中心全是一些蛛网般的小巷。”
胡三刚要开口说点什么,车子猛地一下停了。
司机帮他推着箱子,他紧紧地跟在后面。
他俩进到了门庭里面。他听到司机在说,这个旅馆里的防烟装置,是专为外地人安装的。“我们本地人对烟雾是很欢迎的。”
前台的小姐听到司机的话,便低下头去偷着笑。
胡三掏出证件准备登记,但那位小姐说不用登记,玫瑰宾馆没有登记的程序。她将房门钥匙往他手里一塞,就带他上二楼。“明天早上下来吃饭,一日三餐都可以在这里吃。我们这里是家庭式宾馆,一家人经营的。”小姐很有力气,提着箱子上楼毫不吃力,胡三跟在后面感到不好意思了。
房里所有的灯都开着,天花板很高,空间很大。最重要的是,一丝烟都没有,因为窗户上装着透明的防烟罩呢。胡三松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来。
小姐用同司机同样轻柔的声音对他说:
“胡先生,我姓早,电话123,有事就叫我。好好休息吧。”
她那苗条的身影像猫儿一样消失了。胡三将门关上,反锁了。这是他的习惯。
胡三坐下来喝茶,喝完茶,便走到窗前去张望。虽然什么都没看见,却也感觉到了市中心的寂静。这种寂静很特别,他虽听不到任何声音,却感到有千军万马正往这边赶来,旅馆随时都有沦陷的危险似的。后来他就从窗户旁走开了,因为压力太大。
他喝了一盒牛奶,吃了桌上的一盘饺子,就去卫生间洗澡。
洗完澡出来,胡三从箱子里拿出相册来翻看。那里面全是一只黄猫的照片。黄猫的眼睛特别有神,像是能一眼洞悉人的灵魂的那种。它其实是一只野猫,因为它老是跳到胡三家的窗台上来讨东西吃,胡三就决定给它拍照了。这猫很怪,一点也不怕相机,高傲地立在那里任他从各种角度拍它。日积月累,就有了这本厚厚的相册。胡三不论去哪里都带着相册,一来缓解压力,二来他可以沉浸在黄猫的(不是他的)高深境界之中。但此刻不知哪里出了问题,那些相片中的黄猫一律变得表情呆板了,好像全都成了一张照片的复制品一样,任他横看竖看,也不是以前那些表情了。胡三闷闷地收好相册,决定上床睡觉,明天一早还得去苗圃,听说比较远。
胡三醒来时天已大亮了。他吃惊地跳起来奔向卫生间。
胡乱洗了把脸,用梳子梳了几下头发,看了镜中那张中年人的脸一眼,他便匆忙更衣。这时他忽然记起了从家中带来的透明眼罩,于是从箱子找出眼罩放进公文包里。
楼下的餐厅里除了这家人家的三个人,还有两位顾客和一个保安同胡三一块吃饭。
“胡先生要在烟城开始新的一天了。”早小姐说,“他一定会非常顺利。”
胡三谢过了早小姐,就低头吃早餐了。后来大家都没说话,似乎都在认真地吃。
胡三先于大家吃完,往餐厅大门走去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就把他吓坏了,因为餐桌上的每个人都在怒视着他。他连忙快走,走到前台那里,拿起电话叫出租车。等出租车时,餐厅里的那些人出来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面具一样。他们都进入了前台侧面的一个过道。
又是那同一位出租车司机来接胡三,这一次他没忘记戴上眼罩。
“戴那玩意干吗?现在没有烟雾。”司机说。
胡三不好意思地取下眼罩,记起了时间段的事。现在他可以心情放松地看车窗外面的风景了。然而并没有什么东西给他看——那些小巷都很凄凉,两旁是稀稀拉拉的低矮旧房子,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司机告诉胡三说,这些人并不住在市中心的家中,他们总是待在郊区,因为他们的工作也在郊区——种玉米和红薯。他们工作完后就到小酒馆去吃饭喝酒,那之后再去玉米地里躺着,在烟雾中聊天,聊着聊着便入睡了。此地气候温暖,不用盖被子,睡在地里闻着烟的香味,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照你这样说,烟城是个空城,只有郊区才是真正的城区。真凑巧,我们正好是去郊区的苗圃。”胡三有点高兴,因为马上要看到烟城人的生活实景了。
“话虽这样说,但最有意思的地方还是市中心。”
“市中心?市中心不是没人吗?会发生什么呢?”
“你昨天夜里不是领略过了吗?种种的事情都会发生。”司机笑着说。
胡三觉得司机在卖关子,就生气地沉默了。他闭上眼回忆昨夜的事,回想起了那种奇特的寂静,还有千军万马压过来的危险感觉。后来他就翻看了黄猫的相册,发现那些照片全变了样。那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是否是一种要发生大事的兆头?唉,想不清,也懒得想了。当胡三再睁开眼时,外面的风景已经改变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郊区,但郊区并没有玉米地,也没有红薯地。有几名老农模样的人拄着锄头站在远处,他们却不是在挖地。他们周围是大片的荒野,杂草丛生,他们站在那里抽烟和发呆。可为什么拄着锄头?真神秘。
“苗圃还有多远啊?”胡三问。
“就在附近。我估计那家人等得不耐烦了。”
“等我?为什么?我并没说今天一定去啊。”
“因为他们很无聊!”司机似乎在责备他,“荒野里的生活是乏味的。每个人都希望换换口味,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司机却没有很快停车。他绕着荒野往前开。开了一段时间,胡三觉得车子已兜了一个圈。胡三先前看见的那几名老农还是拄着锄头站在原地。
“我们快到了吧?”胡三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这就是苗圃吗?”他又问。
“当然是。让我停在路边。”
真奇怪,胡三一下车,立刻看见了稻草屋顶的农家屋。这家人正坐在屋前的坪里喝茶,显得十分悠闲的样子。
“这是老胡,你们的顾客。”司机对他们说。
“欢迎老胡,我们等您好久了。”男主人说。
胡三注意到那年轻的一男一女,大概是儿子和女儿。他们立刻就溜走了,只剩下两位老人。他们请胡三坐下来喝茶。
司机告辞了,说明天再来接胡三。胡三吓了一跳,立刻追问:
“为什么明天才来接?我没打算在这里住啊。”
“你们瞧,老胡多么拘谨,太拘谨了啊!”司机对老人们嘿嘿地笑着说。
“不,不是……”胡三窘迫地分辩说。
司机趁机跑掉了。他发动车子,一眨眼就不见踪影了。
“您是我们的贵客啊,尽管随便吧。”老妇人安慰胡三道。
“这茶怎么样?”她又说。
“茶?好茶!我喜欢。”胡三说。
“这就对了。”夫妇俩齐声说。
两位老人交换了一个会意的表情,显得激动起来了。胡三也激动起来了,他预感到也许某件反常的事要发生了。然而传来了悠扬的笛子声。胡三觉得这音乐同这荒野一点都不相称,那种喜悦,那种活泼,都将人带到富饶的农村景色里。
“您真的是来买树苗的吗?”老头严肃地板起脸问胡三。
“当然是真的。我不是寄了合同给你们吗?”
“合同——”老头翻眼想了想,“对,是有合同,是我儿子签的字。不过我们的苗圃并不栽培树苗。我们什么都不栽培,您听说过这种苗圃吗?”
胡三的脸涨得通红。老太在一旁为他添茶,口里说着安慰他的话。胡三在心里迅速地做出了决定:既然买不到树苗,又不能马上离开,那么就入乡随俗吧。
喝完茶,老头说要带胡三去参观一下苗圃。“不能让贵客白跑一趟。”他说。
胡三跟随老头出发,两人都戴着老太拿来的草帽,因为老头说烟城的太阳毒性很大,不戴草帽就会头晕。
他们绕荒地走了很久,胡三觉得这条路就是他在出租车上经过的同一条路。举目四顾,根本就看不到苗圃的影子。这块荒地好像占据了方圆十几里。走路很无聊,但胡三不敢抱怨,他可不想得罪老头,因为夜里还得睡在他家呢。只好闷头行路。
老头忽然就高兴起来了,用力拍了几下巴掌。胡三立刻看见了他先前见过的那三位老农,他们仍然拄着锄头站在荒野里,只是已不再抽烟了。
“苗圃,苗圃到了啊!”老头说,“我姓翁,您叫我老翁吧。”
老翁领着胡三,一路踏着乱草往那三个人走去。
他们靠近时,那三个人就欢呼起来。
“哈,老翁来了!还带了一个学徒来!真是热心肠的老头啊!”
翁老头告诉那三个人说,胡三是来烟城买橙子树苗的。可惜他自己的苗圃已经荒废好多年了,没法满足客户的要求。
那三位老人都显出关注的表情在侧耳细听。
“橙子树苗,太好了,我的苗圃里有!”一位老人叫起来,“不过现在还不能卖,我家儿子不会同意。要等烟雾下来才可以,那时我带客人偷偷去苗圃里挖。”
胡三有点为难,他说他还没与这位老人签合同,再说他也没带现款。
“老胡啊,”翁老头拍着胡三的肩头说,“不要管那些繁文缛节了。我们这里是烟城,烟雾一下来,就什么问题全解决了。他们三位在这里等了一上午,就是等您这位贵客!”
原来这些人是在等他!等他来买树苗?为什么?看来老翁早就同他们说了树苗的事啊,要不他们怎么会站在路边等?
跟随四个人去有苗圃的那一家时,胡三不断地在心里警告自己:“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一到那家其他三人就告辞了,就连老翁也走掉了,他将胡三转让给了这位叫老为的老头。胡三注意到老为显得很感激的样子,大概这是他生活中的乐趣吧。
老为的家不如老翁的家气派,房子矮多了,还有点破败,屋前的土坪也很小,坪里栽着一棵苹果树苗,好像快死了。但老为兴致勃勃地请胡三进屋用餐,因为已经是吃饭的时候了。于是两人进了黑黑的堂屋,在一张很大的餐桌边坐下来。
老为的妻子是驼背,一会儿她就将饭菜端上了桌。
胡三已经很饿了,也不用他们劝就大口吃了起来。饭菜很可口,反正也看不清,好像是一盘羊肉、一盘猪大肠,他只管低头猛吃。
“老胡见过烟雾了吗?”女人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