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环相扣
作者: 麦家一
村子东头,寺山脚下,汤碗湾里,在一片翠绿的毛竹林中,霸天霸地蓬勃着一棵双人抱不住的樟树,树冠是黑森森的墨绿,像个小山头,老远瞅得见。村里人只要瞅见那冠绿,心头就会冒出长毛阿爹这人,因为长毛阿爹的屋就在大樟树底下。据说当初樟树有两株,孪生一样,沿着山坡长,一高一低,树冠相连,盘根错节,互相扎堆,相濡以沫。日本鬼子占领期间,时不时来村里作乱,秋天抢粮,年关夺年猪,先后烧掉了村里九栋房屋,其中一栋是长毛阿爹家的祖屋,老木屋,一把火,荡然无存。那时长毛阿爹四十岁刚出头,可以一顿饭吃掉半头羊,力气大得可以把一棵两百年的遮天蔽日的大樟树一口气砍倒,睡一觉,第二天照样干一天重活。他就靠着这身蛮力气和没人敢奈何他的名气,硬生生把两棵樟树中的“哥哥”砍了,用它做主料大料,用竹林中的竹子做辅料配套,花小半年时间造了一间茅屋和一幢双开间二层楼房。茅屋简陋,十天半月造好了,一家人可以临时住,凑合一下。正屋造了三个多月,造好后,全家人迁入喷喷香的新居,茅屋成了猪圈鸡窝。其实,猪圈鸡窝也喷香的,因为是用同一棵大樟树造的。
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樟树可乘的“阴凉”多。首先是香,夏天浓郁,冬日清香,四季鸟语花香。其次是防虫,樟树之所以香,是因为树内有一种樟脑,是高效杀虫剂。村里有俗语,老少都会说:杨梅树下游毒蛇,李子树下躺死人,板栗树下跑松鼠,香樟树下无虫豸。再者,一般生长大树的地方都风水好,风水不好怎能让一棵树活百年以上?此地活两棵世纪大树,风水笃定好。长毛阿爹用一棵造了屋舍,留着另一棵,好乘这些“风水”“阴凉”。只是这等好事,全村大抵只有长毛阿爹才享得了。杀一棵百年老树,既是煞风景,也是煞风水,换一人,村里保准有人跳出来反对。唯有长毛阿爹,大家让了,一来,大家觉得长毛阿爹给村里积过大德,该有些特权;二来,你反对,谁又敢出面去拦?拦得住吗?除非你给人家腾个屋住。人家没家了,要造个家,这不是非分之想,你为了个莫须有的风水或风景去干涉,不占理。总之,眼看着一棵大树被砍倒,被肢解,变成一块块木料,被造成一间屋又一栋楼,村里始终无人出来说个什么,顶多有人在私底下嘀咕,说什么古树都是成了精的,杀这种树要遭报应什么的。话传到长毛阿爹耳朵里,他不生气,只哈哈笑,对他两个儿子说:
“这些都是屁话,你们不要听。”
又说:
“说报应,大家都受着报应,有什么比统一做鬼子奴才大的报应?都什么时候,还说这些风凉话,太不识时务。”
又说:
“我在这儿斫树造屋就是识时务,这年月大家都心慌意乱的,日子都没心思过,谁愿意出工给你来造房子?只有自己。自己就只有这能力,就地取材,否则,光把木料斫下山一件事,就把我们一家人整翻天。”
又说:
“我也过了四十岁,不是当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了。”
长毛阿爹的名字——其实叫绰号——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村民口中的“长毛”就是太平天国起义军,打仗最不要命,清兵怕他们像怕鬼,打一仗败一路,所以才有太平天国之国,在南京。后来“长毛”自己不团结、内讧、窝里斗,才被清兵打劫,乘虚而入,太平天国不太平,亡了国,所有“长毛军”四乡八野里逃躲。有一个躲在我们村里,活到九十九岁才老死。村里人都传,这人有武功,八十岁还能站梅花桩,一站半小时,雷打不动。村里曾经有人,一个二杆子、傻瓜蛋子,为看戏,抢一个座位,在戏场子里跟他闹起来,被他当场一巴掌打死。自那后,村里人都怕死他了,叫他“长毛死鬼”,他也利用大家对他的怕,胡作非为,干了不少缺德事。
长毛阿爹十六岁那年,一日回家,看见母亲在呜啊呜啦哭,问原因才知道,家里唯一的老母鸡被长毛死鬼抓去炖了,吃了个香;父亲不敢去找他理论,只闷在屋里×爹×娘地骂。一个哭,一个骂,都像火一样烧他心,他就不要命了,豁出去,操起一把砍刀去找长毛死鬼理论,吓得他母亲连同一弄堂人都替他提心吊胆,拦他,劝他别去找死——你的命就值一只老母鸡吗?但十六岁的少年哪听得了劝,十六岁的少年是一把刀,不要命的、敢拼命的,见了长毛死鬼就抡起刀砍,往死里砍,杀!那个不要命的样子,哪是人样,是野兽啊!长毛死鬼正是被这把刀敢拼死的样相吓坏了,像只野狗一样跳窗逃了。一个逃,一个追,一副穷追猛打的杀气霸气,全村人看在眼里,乐在心底,佩服他。谁敢这样追打长毛死鬼?只有长毛死鬼他老子,所以就有了“长毛阿爹”的绰号。
正是这件事,恰好撞上这个年纪,把他改变了,变成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蛮人。他遇到啥事心里没个怕,因为怕过了,怕的壳破了,捅破天了,就剩不怕了,无畏了。同样的事,早几年晚几年都不会这样,早几年太嫩,小屁孩一个,脾气、力气、胆量都没长出来,屁事做不了;晚几年,熟了,沉稳了,心头有杆秤,做事要掂量掂量,思前想后,前怕狼后怕虎,杀人放火的事总是怕的。就是这个年纪,十五六七岁,半生不熟透、青黄不接,愣头青、铁疙瘩、毛坯子、空芯子,见风乘风,涂红成红。所以有老古话说,不怕地头蛇,只怕龙抬头。这个年纪的人,就是刚抬头的龙,惹不得的。老古话又说,老变样,一重山;少学样,一层纸。讲的就是这个理:青春年少,弱水无形,龙盛是龙,凤盛是凤,蛇淘是蛇,鸡淘是鸡。长毛阿爹被这桩事淘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村里有影响。因为灭了长毛死鬼的威风,给村里赢得一方平静,大家便敬他三分,当然可能也有些畏惧他。这种影响在他砍伐大樟树时——过去十好几年——已经看不见了,但它并没有消失,像一股地下泉水,在你看不见的黑地里流淌。
二
几乎是村子芯子里,祠堂的背后,私塾门前,横着村里大名鼎鼎的五房台门,中间一房如塔楼一样,是三层楼,非但高,并且被涂成绿色,很醒目。很长一段时间,它是双家村地标一样的台门楼,洋派,像从城市里切下来,移到村子里的,是鹤立鸡群的样子,有点怪模怪样,又有点让人骄傲,有人说像一堆番薯里夹着一个大苹果。
五房台门楼里住着六兄弟,七家人,一家少则五六口人,多则十来口,加起来五六十号人,是部队上半个连队的人数。这些人中,有一个从隔壁双溪村嫁来的媳妇,人不高不胖不漂亮,嫁过来头几日,她给村里人留下的最深印象是,腰像是软的,走路一步三摇——所谓的柳条腰。过两个月,印象转移到大奶子、大屁股,因为天变热了,只穿衬衫薄裤,她一步三摇,正面看像怀里揣着两只小兔子在蹦蹦跳,后面看像是挂着两盘磨在磨。过半年,印象变成大泼妇,敢在祠堂门口跳脚骂娘,只为祭拜老祖宗时的站位,她要站第一排,族长不准,要撤她到第二排,她便破口大骂,日人先人,满嘴乌七八糟,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样相,像杀年轻时的长毛阿爹,便得一个“长毛囡”的绰号——她年纪差不多是长毛阿爹大囡的岁数,所以叫她当囡。
长毛囡嫁过来的第二年,解放军在徐州把国民党几十万大军打得屁滚尿流,镇政府开始四乡八野抓壮丁。负责抓壮丁事务的是镇里的保队长(简称保长),每到一个村,总要物色一两个在村镇里有名望的人壮声势,陪他各家各户走访,查人,要人。双家村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长毛阿爹,可以以一当十、当百。那是政府抓壮丁的起始,名声还没有后来那么坏透,加上有几个铜板补贴,所以长毛阿爹接下了这差事。到五房台门楼,保长一家家走下来,问下来,最后要走了两个壮小伙子,父亲是亲兄弟,两个后代就是堂兄弟。按当时政府规定,一家人不能要走两兄弟,但规定写得模糊,没有讲明是亲兄弟还是堂兄弟。保长认为是亲兄弟,所以要了他们堂兄弟。但当时五房台门里的六兄弟的老父母尚健在,六兄弟虽然分了家,各自开小灶吃饭,但没在政府上户。就是说,从政府户口上说,六兄弟没分家,只有老爷子一个户头。一个户头只能要走一人,就这么发生冲突了。
冲突高潮发生在祠堂门口,六兄弟护着老爷子来找保长,把他拦在祠堂门口,要他收回成命,减掉一人。保长说,这不是儿戏,你们说减就减,你六个儿子,大几十号人,我只要走两人,不多的。老爷子一口咬定,一个户只许要走一人。保长烦了,说了句难听话,还用手拨了一下老爷子。虽然这一下是轻轻的,但六兄弟借此发难,把保长围在中间,步步逼近。眼看要身体接触,长毛阿爹吼一声:
“你们想干吗?”
六兄弟都僵了步子,停下来。
长毛阿爹又说:
“都退开。”
六兄弟又听话,都退开。长毛囡恰在这时顶上来,她不顶保长,顶长毛阿爹,好像要认父女关系似的。她叫一声“阿爹”(真这么叫),说:“你不是有两个儿子吗,干吗不叫一个去‘光荣’呢?”“光荣”是当时征壮丁的官方说法。
长毛阿爹知道,他们过了年纪,信心十足说:“这你要问保长。”
长毛囡大声吼:“我问的是你!”
长毛阿爹嘿嘿笑:“这么大声干吗?你别真以为是我女儿。跟你说,我没女儿,生过两个,都死了。”这是事实。
长毛囡故意借题发挥,骂他:“你他妈的才死了!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满口带把子的脏话,逼得“阿爹”大吼一声:“你他妈的想干什么!”声音之大,样子之凶,吓得四周人都哆嗦一下。长毛囡却毫不畏惧,人顶上来,手伸出来,手指头对着“阿爹”顶撞:“你他妈的想干什么!”“阿爹”顺手打了一下她手,两人就动手了,噼里啪啦几下,只听“阿爹”惨叫一声,翻倒在地上,被电击似的。
这女子究竟有什么神功,出了什么奇招?一下把声名赫赫的长毛阿爹放倒,痛得像只断尾狗一样满地打滚,嗷嗷叫。不是什么神功,是最下三烂的一招,捏男人卵子!长毛阿爹的卵子被她捏碎了,据说那是男人的最痛,会把心脏痛得像颗炸弹一样爆炸,瞬间暴死。长毛阿爹虽没有死,但生不如死的样相,实在难堪到家,叫他一生懊悔,一辈子抬不起头。长毛阿爹的英名就此败掉,人也就此萎掉,像一棵树,根子被挖断,力气上不来,只能苟且活了。同时,长毛囡的名声一飞冲天,不过得承认,是恶名:村里第一泼妇!
老古话,男人卵子,女人奶子,只有相好时候可以碰,打架斗殴时绝对碰不得。这是人的命根子、内底子,碰了人就没面子,要拼命的。长毛囡犯了大忌,把“阿爹”的名望和面子剥光了,自己也没有落得好名,男人女人都在背后骂她,咒她。当面当然是人人怕她,都对她端一张笑脸,有人甚至亲切地叫她“囡囡”。
三
村子总的来说是在朝西扩张,因为那是礼镇的方向,向西就是向街上,向富春江,向杭州市、上海,向大地方、大世界。劁猪匠的家在西扩的区域,火烧山(又称西山)脚下,龙门湾口,背山面溪,靠得住,看得远,吃得开,属于那种一眼看去,叫人觉得是风水宝地的好地方。传说这儿是个古窑址,从前专门烧制坐便器出口西洋,最早可追溯到明代中晚期。清以后烧的是寻常砖瓦,富春江南,大潢岭北,方圆百里的房屋,都是靠这儿烧制的砖瓦造起来的。这不是传说,有据可证,往地下挖一锹,保准挖到残砖碎瓦,哪怕往龙门湾里扎个猛子下去,几米深的水底铺的都是断砖破瓦。
要说,这窑最后就毁在“长毛”手上,“长毛”军纪律不严明,仗打到哪儿烧到哪儿,凡是清政府的产业、财富,不管三七二十一,能烧的都一把火烧掉。太平天国亡国后,大批“长毛”逃窜在民间,清政府为赶尽杀绝,宣扬这些“长毛”身上都携着金银宝贝,谁捕杀他们,身上的财物就归谁。这道令把民间力量充分调动起来,不少村寨民间自发组织队伍,四处设岗架哨,巡捕“长毛”逃兵,“长毛”逃兵因此都不敢走大路,只走山路,绕道走。劁佬的爷爷以前是给清政府管山林的,每日要巡山,一天撞上几个残兵败将正在翻山越岭,往邻县逃。山路弯曲陡峭,残兵败将长途逃窜,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一个个像病猫,动作迟缓,东倒西歪,那败样相,叫人起杀心。劁猪匠爷爷当时随身有一把斫柴用的砍刀,手臂一样长,刀背厚实,刀口锋利,可当屠刀用。他看这些家伙走得有气无力,前后跟不上,便有主意,先行绕到山巅陡峭地段,寻了处柴木密不透风的弯口,他闪躲在一块巨石后,守株待兔,等着“病猫”一只只上来,上来一只,拉过来一刀砍了,丢在一边;又上来一只,他故技重演,一下下,连杀六个“长毛”,缴获大笔财富。然后买田置业,造新房,娶新娘,新房就造在老窑址上,正是风水宝地。
兴许是风水太好的缘故,家发得太大,到劁猪匠这一代,新屋老旧了、破落了不说,关键是拥挤不堪,一个独门独院里,挤上百号人,僧多粥少,以前的厨屋,甚至茅屋都被改造成住房。鬼子占领时期,政府瘫了,群龙无首,能干的人就在附近拓地造房,搞独立王国。劁猪匠有手艺,能挣外快,属于最能干的人,率先别开生面,贴着老院西墙造起一栋小楼,搬出来住——也有种说法,是被赶出来的,说他德行不好,好色、爱勾搭女人,连自己堂兄弟的女人、表妹都勾引,可谓色胆包天,道德沦丧。家丑不外扬,不见谁去官府举报,也没人打上门去,终归只是一种传言,证实不了。即便证实得了,也抢不了他手艺,他这手艺是被驻扎在县城城关镇的鬼子拉去养战马时,跟一个老鬼子兽医学的。老鬼子兽医自称骟过上千匹战马,手艺高到天上去,却不见哪个小鬼子乐意学他的手艺,苦恼得很;看这个中国小子脑瓜机灵,也想学,就手把手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