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
作者: 黄宁一
飞机来的时候,压得很低,先放一颗,然后再放一颗。像什么呢?像蚂蚱下卵,从圆肚子里拉出来,一粒又一粒。当然,两个东西差多了。飞机来了,会死人。隔壁的郭老先生,飞机来了,没来得及跑,身子还在摇椅上,头没了。
天黑了,郭家的人也回来了,准备做白事吧。也不可能大做,谁知道飞机什么时候再来呢。
烧饭的时候,李爱英一边往炉灶里添柴火,一边听外头在议论。外头连声叹气,稍微静了,隔壁有哭声传来。声音也不高,低低沉沉的,男女的声音都有。她想听一听阿秀有没有在里头。
你啊,粥煮好了没有?
东家太太叫了一声。李爱英赶紧起身,把煮好的粥先端出去。白天去躲飞机了,一团乱,市集上买的菜肉丢在了半路,炒菜是没办法了。她就从橱柜里拿出了腌冬菜、豆腐乳、萝卜干和沙嗲酱,装好碟子端到了饭桌上。
开元在县署里忙了一天,命都快没了,晚上就吃这些东西?
东家太太手上正拿着“痒痒挠”,顺手就往李爱英腿上抽。李爱英又一次感觉到皮肤的绽裂,接着皮下的肉开始收缩,越缩越紧,大腿上如火烧起来。已经习惯了,习惯也成自然了。李爱英努力维持平衡,站好,手上还拿着碗筷。要是碗摔在地上,那就是出大事了。丘开元看了眼李爱英,喉咙有些异样。李爱英始终低着头,余光看见他的裤子脏了。
早晨出门前还是白色,她还熨了裤线,显得更笔挺。现在却是黑一块、白一块。不知道他的脸上怎样了?李爱英不太敢抬头。
阿英,帮我倒一盆温水,端到书房里。你们先吃。
李爱英应了一声。灶头上烧水是来不及了,还有一瓶温水壶是满的,试了试水温,应该刚好。李爱英把水都倒进了水盆里,端进了书房。他站在窗前,这个地方是二楼,可以看到隔壁。郭家的房子像被切豆腐一样,去了一半。再往前看,还有的地方在冒烟。要是木头房子的可就遭殃了,烧到现在整个家都毁了。
东家,水好了。
丘开元卷起袖子,从架子上拿好毛巾,浸湿后拧干,然后盖在自己的脸上。这样的温润恰恰好,不疾不徐。李爱英觉得这里不需要自己了,于是要走。但被他叫住了。他拿下毛巾,李爱英要去接,但他摇了摇头。毛巾缠在手上,又解开。
日本人的飞机,来了两趟,一趟两架,统共扔了二十几枚炸弹吧。炸的民居多,县署受了一点损。我身上这么脏,主要是去了县防团,火药库被炸了。原本就没几杆枪,这下没得更彻底了。
城里死的人多?
十来个吧。死的人运气不好。日本人这次来主要是警告,说起来跟我们恒隆行有点关系……不说这个了,你下去吃饭吧。你跟夫人说,我没胃口,不想吃。
东家,多少吃一点吧?
丘开元看了看李爱英,用毛巾拍了拍裤子。晚一点去隔壁找下你的同乡阿秀,问郭家办白事,要不要我们帮忙。哦,南门码头也被炸了,潮汕来的船这段日子怕是要断了。
李爱英张张嘴,原想说再提那个地方做什么呢,但又一想,他跟那里有生意往来的,没了码头,他心里也许是担心吧。但又为何跟她说呢?
郭老先生的棺材是早就备好的。他睡在一进院的东厢房,棺材就放在厢房里面。他也不忌讳,说能活到七十已经很不容易了,多活一天都是赚到了。但他其实还不到七十,六十九,差一年。不过杭城向来是算虚岁的,所以按城里的说法,他就已经是七十了。棺材打算来年开春的时候上漆,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只能将就用了。
棺材停放在一进院的天井,厅堂塌了一半,没法放。李爱英跨过门槛,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棺材。没有上漆,像一个硕大的圆木,被剥去皮,只露出暗白的树干。她意识到里面躺着人。严格来说,并不是完整的人。
头被切掉了一半,脑子都流到地上了,哪里还能放进去?阿秀指了指棺材,郭老先生以前是在外省做过官的,老了回来,谁知道最后是这个样子!家里没什么男人:他大儿子去下南洋,得了湿热病就死在那里了;二儿子前两年在上海,带着部队打仗,也没了;家里的老三,他这个样子你也清楚。剩下的就是老夫人、大太太、二太太,还有那些个小孩子。郭老先生被炸没了,他们一下子就蒙了,连把老先生抬进棺材,都是我和家里的两个伙计干的。
那你不怕?
阿秀听了,先是一愣,然后笑了,把郭老先生放进去后,我马上就去做饭了。
李爱英点点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就这样吧。和阿秀说话的时候,她们往里院的菜园子里走去。两个人说的是潮城话,也只有和阿秀说话,李爱英才感觉说得顺畅,没有什么障碍。
阿秀从菜园子里摘了些番薯叶,打成捆交给李爱英。没有菜叶,你就来我这里说一声啊。你家里的东家太太爱干净,不弄菜园,每天吃菜都要上街去买,一遇到急事哪里去找菜叶?
我怕郭老先生要办白事,不想来添麻烦。
你这是讲的鬼话,“添麻烦”这三个字该从你东家先生口里出来。阿秀挺直了腰杆,从潮汕逃难来的不知道多少,咱们两个还能遇上,那是缘分。现在,也就能跟你说得来,说上几句家乡话。哎,说来你也是有本事,来杭城一年多,把这里的土话都学会了。我说的就是七七八八,他们这里人讲长了,我就不行了。
李爱英有些苦笑。东家太太让她干活都是说杭城话,叫她东,她若往西,来回就是一个打。眼前有什么,就抄起什么打。痒痒挠是打过,还有掸子、烧火棍,有一次还把折凳砸在她身上。但这些也没必要说了,想来阿秀也会知道。
从菜园子里出来,掩上门的时候,阿秀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说,白天出去躲的时候,我在北大街上见到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林万华,万华仔啊。
李爱英不太相信。日本人打潮城的时候,就听人说他死在了厂里面……
但你逃到乡下去,没亲眼见到,对不对?
李爱英摇了摇头,可能是像他吧。太平路上还能活下来的有几个?
阿秀挽起了李爱英的胳膊。有一些月光照在她俩的身上,细碎得有些不真实。
二
李伯,李伯。这样叫了很多年,太平路上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全名了。连家里人也这样叫他。在潮城,按照旧时的习惯,为了好养大子女,不让他们半路夭折了,子女们都改口叫阿爸“阿叔”或者“阿伯”,阿妈就叫“阿姨”。李伯的全名里本就有个“伯”字,生下来三个女儿,都叫他“阿伯”,于是周围的人更是顺理成章地叫他“李伯”了。
大姐出嫁了,在汕城。李伯心想这就是命。当初因着李周秀瑛长得好看,又是出身读书人家,娶到她算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但没想到她肚皮那么不争气,鼓了三次,生下来却没一个儿子。再往后,才明白那个“读书人家”也是个花瓶,老泰山是个穷酸的文人,一生是个秀才。民国一来,考功名更是想也别想了。
临死,祖上留下的田产全都耗尽了,没留一点给李周秀瑛。
李伯一直在心里念这句话。他也无处说去,太平路上开店的那么多,他没有什么相熟的。大家都是开门做生意,每日慌慌张张,图那么几两碎银,谁个肚子里没有糟烂的事?他又不喝酒,不打牌,不抽烟,所有的情绪都往自己心里压。
李周秀瑛是读过书的。在家里开的蒙,阿爸亲自教的。李伯不言语,她不会不懂。她明知这个不是自己的错,生孩子又不是光靠她一个人,成天板着脸是给谁看?家道破败,他一早就要知道,娶她就是为了老泰山病重,要钱上福音医院看病。但她不会把这个话挑明了。李伯一个人撑起了“李记裁缝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现在,还养着爱英、爱璟。
爱英也到年纪了,是不是要给说个婆家了?
都嫁出去了,家里头还剩下谁?没生出个男丁来,等你我都老了,谁来养?
李周秀瑛自然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如果再进一步,就是要说她肚皮不争气了。但她不愿去反驳,话说大声了,楼上爱英、爱璟都听得见。一家都住在店铺里头。
白天六婆找上门,你刚好出去给人送衣裳了。她要来给爱英提亲,说是有个好人家,看上了爱英……
叫六婆以后不要再来了!大姐是她做的媒,说得好好的,留在潮城,但转过头来就走了。
嫁夫随夫啊,讨生活。再说,离得也不远。
李伯沏好工夫茶,倒满几个小杯子,一杯接着一杯喝。爱英、爱璟要养在身边,什么人来说媒都不行,要嫁谁由我来定。
那也要听听她们俩的意思……
读了一点书,要搞文明那一套?我累死累活,每分钱都省下来给家用,为了什么?你们吃穿用的,哪个不是靠我这手艺?我做赔本的买卖,把人养大,然后拱手让给别人,是不是?你们都当我是“憨人”,是不是?
李周秀瑛知道他越讲越离谱了。她不想再说下去了。提起煤油灯,打算上楼。
我想让长田住进来。把爱英许给他,这我多少放心一些。
李周秀瑛有些意外,她是从来没想到这层的。长田是乡下的亲戚托来的,十三四岁就进店铺里头当学徒。李伯开始不乐意,做这行都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日后若在太平路上也开店,那不是赔到外婆家了?但后来见长田长得清清爽爽,干活麻利,肯吃苦,关键是手艺好,所以也就慢慢认下了。李伯是真把自己当师父,把长田当作徒弟在带。
长田这个孩子不错。他要是能进到李家来,接下这门生意也是不错。李周秀瑛又补了一句,长远地看,长田实实在在,能给我们养老送终就好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
李伯脸上多少有了舒展。李周秀瑛心里放松了一些,但忽然又想起来,这样一来的话,万华仔怎么办?他对爱英也是有那个心思。
总有个先来后到,远近亲疏吧。
李周秀瑛一开始没听懂李伯这句话。借着灯光,看着他的脸慢慢地模糊,好似在预兆着某个不可知的明日。
李爱英是喜欢看潮剧的。最喜《三笑姻缘》,还有《双驸马》。如果有《大难陈三》,那也是不错。但她总觉得“大难”两个字不好,换作《荔镜记》就好了,叫《陈三五娘》也行。
“福和斋”是陈家老爷养的戏班子。他做寿的时候,为了热闹,连演了三天。因为给陈家做过衣裳,所以邀了李伯去看戏。李伯是不图热闹的人,就把看戏的机会给了长田和万华。长田是知道爱英喜欢看的,请示师父要带上她也一起去,李伯不置可否,他就当师父同意了。
演的是足本《陈三五娘》。“福和斋”里有从小就养起的童伶,不是半路出道的货色,所以演起来很快就博得了满堂彩。李爱英犹喜那个“黄五娘”的扮相,中间休息的时候还夸赞了起来,说长田也姓“黄”,说不准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黄长田听了,也就笑了笑,瘦削的脸上有着一抹温润。林万华说,也不用五百年,大明朝离民国也才三百年,都是潮城人,黄氏宗亲,一家人。黄长田笑出了声,万华这是在开玩笑啊,你们先坐着,我过去和陈家大少爷打个招呼。
林万华从茶盘上抓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看着长田瘦高的身影走向主桌。李爱英低下头,你不爱看潮剧吗?你看戏的时候,我看你左看右看的,也没在意。
你那么在意我?林万华笑笑地说,我是陪你们俩来的。长田非要拉上我。我虽然会听会讲潮城话,但我毕竟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戏里的很多味道我尝不出来。我这个山里来的客家人,看看汉剧(指广东汉剧)还行。不过也是看看罢了,兴趣不大。
那你的兴趣是什么?
赚大钱。林万华像是自嘲,穷怕了,小时候到了冬天,一条棉裤全家轮着穿。
你这是说笑吧。
穷啊,不然也不会跑到这里来讨生活。林万华嗑完最后一颗瓜子,拍了拍手,不说我了。你怎么会喜欢看潮剧?你是念过教会学校的,看文明戏才是新潮啊。
文明戏里的词,有些我不太明白。看潮剧是从小就看,看得懂。
李爱英说完这些就不开口了,卷着辫子,往长田的方向看去。他还在跟陈家大少爷在说些什么。林万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李伯说要把你许配给长田,他是有福气的人,对你们李家也好。有钱人家都要定做的衣裳,长田手艺好,又是你们本地人,以后铺头的生意是不愁的。我就要想其他的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