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雪
作者: 张秋寒她们都恨死大头汪了。立冬后不过三五日,他就说寒潮要来了,水要结冰了。瑞香打开天气APP给他看,说不都是好天吗,最低也在零上。大头汪说这有什么用,华为多云,苹果就是小雨。他特意托人问了县气象局,错不了。于是每天到底又硬生生挤出一个钟头的工时,吃午饭分秒必争像打仗,二三十双筷子围着几个不锈钢盆戳来戳去地对花枪。回到珠坊里坐下,嗝声连成一片。小燕说大头汪骗人,肯定不会降温,蛤蟆还没开始冬眠呢。大家都笑。
就这么紧赶慢赶,过了十来天,也没见冷成什么样。瑞香少不了又带头犯嘀咕。大头汪充耳不闻,叼着烟在门外和一个岁数能做他妈的老寡妇有一搭没一搭地调情。
葛兰大概知道一点。他临时接了一个新加坡的单子。出口的生意这几年不好做,新加坡人又讲究,比不得中国香港那边好糊弄——说到底还是收了去糊弄跟团来观光的内地人——她熟悉的几家珠坊都没敢接。大头汪不一样,他大包大揽惯了,对自己驭下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秉公而论,葛兰跟着他做了这么久,确实没见他在钱上克亏①过谁。拿这次来说,多加的一个钟头按一点五倍工资算,还预支了十天的钱。为此,打头的那两日,五点四十准时起身,瑞香哈欠连连地说外面的天比大头汪的心还黑,一贯沉默的葛兰才回驳她:“不能说他心黑,只能说你心好。他这么对你,你还为他卖命。”马上就有人追加了一句:“看来这里面还有点儿玩意呢。”瑞香顿时清醒了,连说带笑地骂了开来。一堆女人便又像往日一样,互相嫌弃着又互相挨着朝厨房走去。那里的杂粮馒头稍迟一脚就没了,稀饭管够,只不过大头汪的头发都没那么稀。
1
这一屋子算是原班人马。最早联系葛兰的是殷红萍。那会儿她们刚跟着大头汪在江西做了一批活儿,才歇了不到半个月。殷红萍相当于她们这拨人里的班长,她打电话召集大家理所应当。只是大头汪对葛兰总有一点额外的尊重,找她做活往往亲自致电。葛兰接到殷红萍电话,自然地就生出些警惕。
殷红萍问葛兰最近在忙什么。葛兰说姑娘明年年初要结婚,无非为她忙忙弄弄。殷红萍问女婿是做什么的,葛兰不知道怎么描述网格员这个职业,只说在社区上班。殷红萍说快活死了,喝喝茶看看报纸。葛兰听她好像在火车上,渺渺地有一两声到站提示。殷红萍说去姑娘那里。她把女婿形容得极为体贴。“他说,妈妈,你一定要戴N95的口罩,普通口罩防不住。问我有没有,没有就要给我寄。叫我准备酒精湿巾,说喷雾之类的不准上高铁。还让我早上起来先喝一袋板蓝根……”
葛兰听得清,但她说车上信号是不是不太好。殷红萍这才说正事。“这下好了吧,做到你家门口去了。晚上还能回家睡个安稳觉,省得听邹瑞香说梦话。”三四年前,大头汪曾带人在葛兰老家做过两次,那两次他都找她了,她也都拒绝了。大头汪没问原因。对不必要知道的事,他不刨根问底。在以女人为主的团队里,他示范了一种美德。
葛兰说:“我看看吧。主要是腰间盘也不架事①。去的话,我跟大头汪说。”殷红萍提醒她尽快,说招的人不多,她从姑娘那儿回来没两天就开工。
挂了电话,葛兰在日头下站了片刻。不过才五月里,太阳已很毒了。只这么一会儿,就油冒冒地叫人发昏。她连忙进屋坐下,喝了口茶。她初中毕业出门学“种小米”,彼时同行的一帮姐妹早已不联系了。她不晓得她们还做不做。真要在老家的珠坊里遇见了,难堪是自然的,与此同时倒也就把担子卸了,能简简单单地回家,在母亲跟前尽尽孝。
过了两天,葛兰和大头汪联系。他仍旧不多说什么,只道还是老价格,另有两三个学徒,要请她们几个老师傅带一带。葛兰随即动身。毕竟是她的老家,早点到,打个前站帮忙张罗张罗,好等大家来开工,也算地主之谊。
珠坊选址在晁桥镇一个挨着撒火湖的小村子里。几个珠塘的水质都很好,珠坊就在塘边上,原本是农家。轩亮敞阔的三间瓦房,西厢做仓库,堂屋和东厢铺开长桌给女工们作业。又就近另租了一户人家安置了十来张高低床,聘了个农妇采买做饭。
刚到的那一晚,大头汪叫厨娘炒了几个菜,请葛兰和他喝几杯。葛兰说你又瞎讲了,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我会不会喝酒你不晓得么。大头汪说这就是房东自家酿的黄酒,没度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要白酒也没有。葛兰只好略略地喝了两杯,究竟不擅长,一面喝,一面不停地清嗓子。大头汪笑道,你有什么重要讲话你就发表嘛。葛兰不说话,只是笑。大头汪问她是多大出来做这一行的。葛兰说十五岁。说的时候还左手比一,右手比五,好像这样更隆重,更惊人。但大头汪见得多了。他说这次也有个小姑娘,安徽的,十六岁,上手很快,但是毛躁。他打算让她跟着葛兰。葛兰说毛躁就用柳树枝子抽脚,抽个十回八回的,手就稳了,就精细了。大头汪说怎么是抽脚呢,怕把手打坏了吗?葛兰说肯定的啊,靠手吃饭的生计,打坏了不是绝人家的活路吗?
这是她师傅当年用过的手段,她曾被抽得整个人站立不住。一个湖南的阿姨站出来抱住她,替她说话:“打两下长个记性就行咯,什么年代了。”到了晚上,阿姨给她上药,换新袜子,又带她回珠坊一遍一遍手把手地教。“小米很灵的,你看,签子一沾就起来了……红药水主要是留个记号,也能给蚌的伤口消消毒……你手不要太重,轻轻地……对,就是要轻,又轻又快地,就跟燕子从水上擦过去一样。”
嫁接珍珠费眼,干了一天下来头昏眼花,晚上光线又不好,故而珠坊里鲜有晚班。那天晚上,阿姨陪着她一直熬到子夜,两个人都饿了才丢手去寻摸了几块干粮充饥。做完那一季,阿姨为一些家务事回老家去了,葛兰没再见过她。几年后,得知她害了一场大病死了,葛兰不远千里去吊唁。临走之际,她在遗像前供了一枚拿工钱换来的珍珠胸针。那是近期作品里她最满意的一颗。
世事如珠,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颗跟着一颗缀连成串,紧紧密密,互相支撑。葛兰不止一次地想,要不是去祭奠,她哪会在长沙车站转车,哪会在去车站的路上被柯竞凡拦住。那么,她再种几年小米,攒下一点体己,最大的可能就是回老家去,嫁一个一看就是当丈夫的料的那种男人,两个人一起做点小本买卖。遇到柯竞凡之后发生的事,对于那个没有发生的她来说,一定庞大而遥远得像地球之外的天体。毕竟那个她所能掌握的只有手心里柔光寂寂的一颗珍珠而已。
2
开工前一天午后,人陆陆续续地到了,互相诉说着一路上验码查报告的种种不易。殷红萍带来一个手持的电动按摩仪供葛兰缓解腰部的疼痛。小燕正铺床,瞄了一眼,说这是治腰的吗,看着不像。她上铺的瑞香冒出脑袋,一把夺过去仔细研究了一番。按钮一摁,只听电流“吱吱”汇聚成震动声。瑞香领悟了什么,啐道:“你个不要脸的,就你懂得多。”小燕大笑:“谁不要脸?我说什么了?你少要不打自招了。”
众人正整理着,侃笑着,门外无声无息地走进一个人来,看模样就尚未成年。她头发剪得有刘胡兰那么长,却死死地在脑后束成一撮锅刷子。前额中分,左右各别着一个发卡收拢碎发。眉眼很清秀,面目平静得和摘下口罩前一样看不出心情。她穿了一件宽大得近乎空旷的孔雀蓝格子衬衫,挽到肘部的袖口下,纤瘦洁白的小臂摇摇晃晃地悬着,像洪钟和敲钟的绳。下身过时的紧身铅笔裤又生生暴露出X形腿的短板。她的帆布鞋帮子上有干涸的泥垢,来路多半不是坦途。殷红萍说:“是青子吧。”
青子从蛇皮袋里翻出一盒淋漓的杨梅:“出门之前我拿盐水泡了好久,你们吃。”
葛兰能猜得到,殷红萍之流会说“看到你我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之类的话。她不这么想。三十多年前的日子是怎样的日子?没有朋友圈,没有抖音,打三分钟电话要排三十分钟的队,多说两句后面的人就一迭声地抱怨。时间在水腥气里徜徉着,永日都湿漉漉的,身上能生出苔藓。种不完的小米使得巴掌大的蚌壳像父辈毕生耕种的田野般一望无际。她不想种田,最终还是换了个地方种田。
少女们也曾围坐一团,七嘴八舌地交流从业目的。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赚钱,葛兰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离开家。至于离开家后是去南方的工厂里踩缝纫机还是到上海做保姆都没什么区别,只是恰巧有了种小米的路子而已。一个无锡姑娘说她是受到了神仙的感召才来做这个营生的。在她老家的镇子上有一条母亲河,居民沿河而生,家家户户都在这条河里淘米洗菜搓衣服。河上有一座桥,叫观音桥。并没有谁在桥栏上题字落款,但是老人们叫它观音桥,孩子们就跟着叫它观音桥。大差不差应该是春分过后,天暖了,太阳把水波都焐得温热。不知从何而来的船家自桥下经过时捞到了一只蚌,撬开来,只见那鲜嫩肥白的蚌肉里,一枚珍珠菩萨熠熠生辉。乡民们闻讯赶来,争先恐后要一睹佛容。有个身负顽疾的女人当场跪拜,磕破了眉心。这只蚌显然不能再食用,拿去放生众人又依依不舍,就少数服从多数,将之安置在观音桥畔的一爿小店里,募集善款,交由店家每日请香供奉,接待前来祷告的信众。
“三五个月之后,来了一个懂行的,说这就是嫁接的嘛,丢个模子进去,种什么得什么。我那些邻居就搞得愤愤不平的,好像被耍了一样。”
有人问珍珠菩萨现在在哪儿。无锡姑娘说还能在哪儿,被扔回河里了。店家单独辟出来做香堂的地方又恢复原貌,堆放种子和化肥。镇上一切照旧,没人再提这回事。无锡姑娘觉得他们不对。她深以为菩萨就是菩萨,认定菩萨派那个人出来揭开谜底,是试炼乡民的真心。人人都想菩萨下凡消灾解难,菩萨就用这种方式出面指出一条致富的路径。
听的人,有和她想法一致的,也有不以为意的。葛兰歪在床上,半信半疑。旁人都睡下以后,她从皮夹子里抽出了生平得到的第一张名片。柯竞凡的头衔是衡阳佳信商贸有限公司总经理。他是不是公司唯一的员工葛兰不得而知,单凭他路上拉客的举动和他卖的东西,她起码能初步判断出这公司是个花架子。葛兰接过他递来的珍珠耳坠把玩了片刻,笑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柯竞凡拢了一下牛仔夹克的衣襟,也笑道:“干什么的?警察?我的货不是偷的不是抢的,你是警察我也不怕啊。”
葛兰看四下无人,捡起路边一块砖,走进店铺,对准珍珠狠狠一拍。它顿时裂作两半。珍珠是空心的,内壁光滑圆润,看上去像椰子汁广告上那劈开的椰壳。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会儿柜台里陈列的锦盒,葛兰指着其中一只召唤柯竞凡:“这个拿给我看一下。”她斩钉截铁而又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柯竞凡起到了震慑的作用。他马上拿给了她:“你究竟是干什么的?”“你卖的是假珍珠,我做的是真珍珠。也不能说真,半真不假吧。”葛兰问盒子多少钱,她打算等有好货色,拿它装了带回去送给母亲。
“买椟还珠啊?”柯竞凡没有收钱,连同盒子一并给她的就是这张名片。“你有技术,我有销路,我们完全可以合作。”他捂着脑门想了很久才想起“珠联璧合”一词。
葛兰起先反复给自己灌输的理念是,若非父亲一再来电要她早点回家和支书的侄子见面,她不会考虑柯竞凡的提议。但她又感到可笑,父亲糊弄她也就算了,她也要糊弄自己吗?她不想成全他的如意算盘,只要待在珠坊一直做下去就行了,跟柯竞凡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她又来开导自己——那天究竟是被柯竞凡拦住,还是远远地看到他拦别的行人而自发地走过去;是出于正义才去伪存真,还是他那款模仿郭富城模仿得很成功的发型激发了她在他面前大显身手的豪情……其实大可不必较这个劲。
复习了一下砸珍珠的勇气,她拨通柯竞凡的电话:“我下周二到。你去车站接我一下,再帮我把车票报了。”
3
柯竞凡准时出现在车站。他接上葛兰没去店里,一转身绕到售票口。他说店铺到期,没卖出去的货被一家批发商三折全包,拿到的钱交完欠的房租,再买两张回衡阳的票,他就身无分文。他还没吃饭。葛兰掏出玉米敲了他一下,说没上他的小当,反上了他的大当了。
车厢的气味像一缸晒坏了的豆瓣酱。一群孩子汗水眼泪鼻涕齐飞,在大人身后钻来钻去地捉迷藏。来的这一路与眼前盛况不相上下,葛兰熟练地戴上帽子,双手一抄,倚窗睡觉。柯竞凡倒手脚无处安放,生怕白运动鞋被踩脏。葛兰嘴上嘲笑他穷讲究,心里却体恤。——次日就是清明,这一车人大多数是回老家过节的,在外无论如何灰头土脸,返乡都得体面。与他们对坐的是真正体面的一对夫妻。丈夫铺开的那张用作餐垫的报纸原本正面朝上,头条的位置印着“东方风来”等几个大字,配有领导人的肖像。待他翻了个面,妻子才一层层取出保温桶里的午饭摆上去。车上吵归吵,他们还是很克制地咀嚼,也不放肆攀谈。换成村妇,指不定就要问“小两口是哪儿人啊”。葛兰这么遐想着,笑意在脸上抽出了芽。柯竞凡问她笑什么,那嫩芽如遇倒春寒,她霎时又冷下眉眼:“能笑什么?笑我自己太傻。以为是出来挣钱的,哪想到是扶贫。”柯竞凡说:“是我扶贫,服了你这张贫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