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的季节
作者: 陈启文这次来江州,早已错过了踏花觅径的季节,却阴错阳差地走进了一个世外桃源。这是离那个隐士最近的桃花源,也是藏得最深的桃花源。
天地间,谁人不知匡庐山?这是一座从上到下都裹在迷雾里的山,它仿佛故意造成一种神秘而奇异的氛围,连苏东坡那么清醒的一个人,也从未看清过它:“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若要看清一座山,先要看清山脉绵延起伏的走势,庐山的山脉是根本看不清的,这是一座没有山脉相连的孤山。江湖之滨一般极少有崇山峻岭,这座山仿佛天生就长错了地方——乍一看,一座山陡然从江湖间拔地而起,哪怕你来过一百次,看上去还是那么突兀。不过,若从上帝视角看,这座山看上去兴许并不孤独,它雄峙于长江中游南岸和鄱阳湖之滨,这是中国第一大江和第一大湖,为一座没有山脉的孤山带来了荡气回肠的水脉,造就了一片风云际会又浑然一体的江山。
天底下,谁又不知陶渊明?一个灰色的身影,在倾斜的天空下盘桓已久。我在这江山中反复游走和穿梭,猜测一些历史情节或细节,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生命的开端。一个人降生于这江山之中,是他的福气。他没有生错地方,却生错了时代,这让他穷其一生默默无闻,与世长辞后一直名不见经传。直至几个世纪后,一个从头到尾都裹在谜团里的人,才渐渐从山高水深中浮现出来,从此历史再也不会遗漏这样一个高才豪逸的人物。史册只是后世的追记,在那错失的时空中,这个人出生的岁月已难以考证,只能依据其诗文推测,他大约生于东晋兴宁三年(365),为浔阳柴桑人,今属江西省九江市柴桑区和庐山市(原星子县)一带。这是一方北望长江、东倚匡庐的水土。
这一考证,对后世确认陶渊明的隐居之地极为重要。遥想当年,那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便是在这里悠然一瞥吧?而东篱易解,南山何在?说来还真是奇怪,这个人一生居住在庐山脚下,每天与这座大山低头不见抬头见,从他留下的诗文中,竟找不到关于庐山或匡庐的只言片语,这座近在眼前的大山在他眼里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这是一桩疑案。清人史夔就发出叩问:“渊明居柴桑,日与庐山对。云何诗百篇,未尝道只字?”他怎么也想不通,最后只能妄自猜度:“乃知作诗者,适然与兴会。”意思是,陶渊明之所以从未提及庐山,只因庐山从未勾起他的诗兴。但此说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其实何须猜测,这里除了一座孤独的庐山,还有什么山?陶渊明笔下的南山、南阜、南岭、南岳,指的就是他隐居之地南边的庐山。他不说“悠然见庐山”,正是一个隐逸诗人的高明——一个真正的隐逸者,原本就不想在世间留下任何供人寻觅的踪迹。
越是踪迹难觅,越是让后世反复追寻。要追踪一个生命,必须要追溯其家世。对此,陶渊明倒未故作神秘,他在《命子》诗中慎终追远,对其家世勾勒出了一条纵深数千年的线索。这里就不追溯其遥远的先祖了,只上溯三代,其曾祖为东晋大司马陶侃,曾封长沙郡公,陶渊明赞其“桓桓长沙,伊勋伊德”;其祖父陶茂曾官拜武昌太守,陶渊明赞其“肃矣我祖,慎终如始。直方二台,惠和千里”;其父陶敏(一说为陶逸)也曾官至安成太守,陶渊明赞其“于皇仁考,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冥兹愠喜”。——从“伊勋伊德”到“惠和千里”,这勋业、功德和施惠于民的仁政,正是儒家士大夫永恒的、慎终如始的追求。而至其父的精神姿态却已为之一变,这位太守大人已是一副虚静恬淡、襟怀超然的道家情怀,其为官只是寄迹风云、托身仕途,得之不喜而失之无怨。除了直系先祖,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也是一位“进德修业,以及时也”的东晋名士。
陶渊明历数先祖之勋业与功德,充满了一个儒家士子的自豪。而魏晋之世,门第等级森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一个士子能降生于世代簪缨之家,又怎能不自豪?可惜,由于其父早逝,一个世家由此家道中落。那时陶渊明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还不能深刻地感受到丧父之痛,更难以把一个人的去世和一个家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好在,凭其祖传家业,他的童少年时代尚无衣食之忧。逮至弱冠之年,一家人已陷入贫困,而在他的晚年,一家人已长期处于饥饿的境地:“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
一个世家之子,又怎会甘心家族急遽衰落下去,陶渊明自述“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摆在他眼前的一条正道,就是攻读儒家经典,如其先辈一样入仕为官。这位年轻士子的志气丝毫不逊于其先祖:“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除了儒家经典,他尤爱读上古奇书《山海经》,又尤其敬佩精卫和刑天这两个神话人物:“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样的猛志和那不屈服的灵魂,以比儒家经典更神奇的力量,深深地注入他的灵魂。他对“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的壮士荆轲也极为崇敬,这让后世感受到了一介书生骨子里的刚烈,一个士子的血性和激情。或许,只有同样具有如此刚烈血性之人,才能看清一个骨子里的陶渊明,如鲁迅先生所谓:“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
《命子》是陶渊明归隐之后所作,却让一个隐士的夙愿昭然若揭,即便归隐,他依然不甘心做一个飘飘然的隐士,才以此诗激励儿子继承先辈的家风,让这个衰落的家族再现“历世重光”,更希冀后辈如先辈一样建立勋业和功德,以实现其“大济于苍生”的宏愿。他是这样激励儿子,也是这样激励年轻时的自己。他在二十岁那年便走出书斋,开始了长达二十余年的游宦生涯。这条路“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直到年届而立,他才谋得第一个卑微的吏职——江州祭酒,此职约为州府学官,但陶渊明因“不堪吏职”——大概是嫌官场事务烦琐、繁文缛节,或不能忍受这种小官吏的生活,未几,他便辞官回家。随后,州里又召其为主簿,他也谢绝了。但他并未就此放弃仕途,而是渴望更大的舞台。从三十而立到四十不惑,他曾几度入幕,先是入大将军桓玄幕府,后又出任镇军将军刘裕参军,这些将军们一个个都是“猛志逸四海”的大人物。晋安帝元兴二年(403),桓玄发兵攻入京师建康,以斧钺威逼晋安帝禅位,建立桓楚政权,自称楚帝。元兴三年(404),刘裕率军击败桓玄,迎晋安帝复位,而刘裕则独揽军政大权,东晋王朝仅剩下一副空壳。至永初元年(420),刘裕干脆代晋自立,建立了南朝的刘宋政权,把历史从东晋直接推进了南北朝时期。在那样一个天崩地坼衰乱之世、群马南渡的颠沛之朝,又何尝不是一个“乱世出英雄”的时代?设若渊明一直追随桓玄,将沦为叛贼;又设若他一直追随刘裕,他就有可能成为开国功臣。然则,那凶险莫测、祸福相倚的命运是一个文人士子难以掌控的,历史已经验证,这样一个“天资既高,趣诣又远”的士人,既当不了叛贼,也当不了英雄,他只是一个“无志于世,其寄于世”的幸存者。
陶渊明最后一次出仕是东晋义熙元年(405)八月,为彭泽令。这是他一生仕途的尾声也是高潮。而他出任此职的目的一点也不高尚,只因“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而“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这个人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和喝上几口酒,才来干这个彭泽令,这与那什么超然绝俗、高风亮节之类的形容词又怎么扯得上?在他担任彭泽令八十余天里,未见其有什么造福一方的政绩,倒是留下了两个流传至今的典故。一个是“公田种秫”,他分到二顷公田,第一个考虑的不是养家糊口,却是要全部种上酿酒的秫稻,最终拗不过家人的苦苦哀求,他才答应一半种秫稻,一半种养命的粳稻。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典故,甚至是一个历史性事件,还没等到稻子成熟的时候就提前发生了。那时东晋已名存实亡,但官府依然层层加压。一次,郡里派了一个督邮来彭泽督察,一到官驿就传唤县令去见他。按说,这也是督邮的职责所在。这督邮乃是郡守属吏,掌监属官,而一个县令参见督邮,理应穿戴官服冠冕、束带相迎,而陶渊明却穿着一身便装便要出门相见,这确实有失体统。当县吏好意提醒他应按正常礼节参见督邮时,他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伤害,竟然仰天长叹一声,一句千古名言冲口而出:“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他用一句话,为绝望的仕途画上了句号,却让后世惊叹了一千年。
就凭这句话,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身影一下变得清晰了。他的清高,他的傲骨,他的颖脱不群,他的超然绝俗,顷刻间凸显,一下就把他推上了一座精神高峰,为这世间的另一类文人确立了一种经典性的精神姿态。
从骨子里看,这个人还真是“不堪吏职”。这么多年来,他在游宦生涯中一直蹭蹬蹉跎,直至年过不惑也未谋得如先辈般的一官半职,其猛志一直难以施展。在后世看来,是衰乱之世错失了他。但除了埋怨那昏暗的世道和官场,又何尝不是其性格使然?而后世更关注的不是他的性格,而是其精神姿态。其实,他的精神姿态在蹭蹬蹉跎中也越降越低,以至降到了生存的底线:“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这是他在《饮酒》(其十)中的自况。“猛志逸四海”的儒家士子,最终竟然沦落为一个“倾身营一饱”的俗吏。这个落差实在太大了。而在猛志与生存的强烈反差中,这个人突然以“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的姿态,一下站在了时空中,这是一个衰乱之世的士人最后坚守的底线。而在那个颠沛之朝,像他这样一个能最后坚守底线的士人,非常之少,他也成了一个非常之人。说来,这也是衰乱之世以另一种方式成就了他,这也正应了王充的那句名言:“鸿卓之义,发于颠沛之朝;清高之行,显于衰乱之世。”
随着一个心为形役的士人挂冠而去,一个任真自得隐士便荷锄而归。
只可惜,由于他的提前退出,那一顷酿酒的秫稻和一顷养命的粳稻都错过了收割的季节,他已经等不及了。一个士人,只有对官场的厌恶达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才会如此急切又决绝地迈出这一步,而一旦迈出,他就再也不会给自己留退路。
陶渊明尝作《感士不遇赋》:“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
这是他人生中早已预设的两种选择,既不能“大济于苍生”,那就“击壤以自欢”。
若从他担任江州祭酒算起,他出入仕途十三载,其间“三仕三止”,而这一次,他似乎终于活明白了,那一篇《归去来兮辞》便是他诀别仕途、回归田园的宣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是陶渊明一生转折点的标志性作品,更是晋代散文创作之高峰,欧阳修甚至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
归去来兮,这是最后的归来。一个终于走出迷途、重获自由的士人何其潇洒和飘逸,“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他感觉自己终于还原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真人,一个心灵不再为功名利禄、身外之物所支配的人。他声称自己从此要谢绝交游,与世相忘,“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后来,他还在《与子俨等疏》中颇有几分自赏地说:“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一个意欲与世相忘的隐者,自然不想在世间留下任何踪迹。但他没有隐身术,也从未在那世外桃源失踪,又总是在诗酒中频频暴露自己的行踪。酒,是遁世的一条捷径。从“竹林七贤”到陶渊明,都堪称乱世中的酒神。这神奇的液体可以把你从一个世界直接推入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更大的世界,它比山水林泉更容易隐身,一旦进入醉乡,连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相传,某日,一身短褐穿结、头绾葛巾的隐士正在弥漫的热气和浓烈的酒香中忙碌着,恰好有一位地方官员来访。而此时,他整个身心都已沉醉于酒中,哪里还看得清来者是谁。当酒浆煮开后,他竟然一把扯下头上的葛巾用来过滤酒液,直到滤完最后一滴酒,他又把浸透了酒液的葛巾重新绾在头上,一抬头,蓦地看见眼前站着一位穿着官服的身影,那官员也正傻眼看着他呢。这位官员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眼睁睁地见证了一段“葛巾漉酒”的趣话。在后世看来,这就是典型的魏晋风度或名士风范。是真名士自风流,但这样一个人,在他活着时还真不是什么名士,只是一位隐士。
陶渊明自称“性嗜酒”,但他又绝非一个嗜酒如命的酒徒,而是一位酒中君子。若世间没有一个“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这酒中自然就少了雅人深致。在后世看来,酒和菊就是他的精神象征。只是,这酒因家贫不能常得,还必须有一位白衣男子,在特别适合赏菊的重阳佳节,给一位瓮中无酒的隐士载酒而来。这又是一个典故——白衣载酒,那是江州刺史王弘派人给陶渊明送酒来了。王弘出身于世家大族琅琊王氏,以清悟知名,在江州刺史任上省赋简役,礼贤下士。这个人对陶渊明真是太好了,陶渊明穷得没有鞋子穿,赤脚的不怕穿鞋的,穿鞋的却关心赤脚的,于是又有了一个典故——量革履,王弘吩咐手下给陶渊明做鞋。陶渊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一双光脚板有多大,便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伸出一双沾满泥巴的脚丫子,让他们低头弯腰量尺寸。王弘后以佐命功,进位司空、开府仪同三司,位极人臣,南朝宋文帝赐其家一百万钱,一千斛米。老天,这千斛之米,几乎堆积如山啊,但这个获赐米千斛的士大夫,若不是给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隐士白衣载酒,而今又有谁还知道他的大名?这一段佳话连后来那个让高力士脱靴的太白先生也心生羡慕:“渊明归去来,不与世相逐。为无杯中物,遂偶本州牧。因招白衣人,笑酌黄花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