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者

作者: 刘星元

篝火

他去找水了。他离去之前,点燃了那堆木头,召唤出藏身其间的光与暖。

农历三月,雨仍遥遥无期,多少次,乌云和天气预报成了谎言的代词。麦苗饥渴难耐,身矮体瘦。麦苗不会说话,种植它们的人却必须要学会“察言观色”。烈日当头,他去麦田里走了一遭,蔫头耷脑的麦苗如一群被赶到空地上的俘虏,正在接受烈日的拷打。几株刺头儿挺着身子做不屈状——它们已被风干。他从一枝秸秆上摘下一片麦叶,指头轻搓,麦叶就分解为粉状,被路过的风吹到了地面或远处。

麦田旁边的那条小河,它流过上游的村庄,也流过我们的村庄,平日里,那条河是你的,也是我的,可到了旱天,水就只是上游村庄的了——那里的人用沙土堆起拦坝,把水扣押在他们村的腰间,日夜看护,谨防有人窃水。就这样,以坝为界,麦田绿的接着绿,黄的继续黄。我们村派人交涉过几次,他们答应得好好的,就是不放一滴水出来。

夜晚,他扛起 头,带着我来到麦地。夜是隐秘的另一个称谓,披着夜色,他决定去干一件大事。他原是要带我一起去的,但看了一眼即将要去的方向后,他于迟疑中松开了我的手。麦田旁的陇丘上立着几棵柿树,他攀上去,将一些枯枝掰断,抛到了我的脚边。从树上下来后,他将枯木搬到离麦田稍远的空地上,掰成小段,将其中的一部分搭起来,用火柴点燃。你待在这儿,他说完,就扛起 头向着拦坝的方向走了,我跟着他走了两步,被他叱了回来。他声音不大,但不大的声音却在夜空里鼓荡,好一会儿才被夜色稀释。他一步步向远方走去,一点点被黑夜吞进腹中,只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刚才的经历都是我的幻想。现在,黑夜是我的了,我就像尘世间的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与整个世界对峙。

夜很安静。那安静不是阒然无声的静,而是被声音衬托出来的静。平日里一些被我忽略的声音,此刻接踵而至——火如小兽啃食着木头,小分贝的噼里啪啦声连绵不绝;风一会儿撕扯沟中的杂草,一会儿攀上枝头的树叶,一会儿拍打田里的麦苗,谁都不敢得罪这个轻浮子,谁见了它都要点头哈腰;还有影子,它也在喊在叫,离我最近的那棵老柿树,它用篝火照不到的部位吸纳着黑夜的黑,因此显得比黑夜更黑,至于篝火照得到的部位,影子扑在地上,风一吹,它似乎就向着我的方向挪了一点儿,我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却又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着它偷瞄。它在怨恨?它要复仇?篝火正燃着柿树曾经的躯体的一部分,趁着凶手不在,它现在盯上了他的儿子。

我忍不住向着篝火挪了挪身体,才几秒钟,火就把我逼回原来的位置。前胸有多热,后背就有多冷,我用手哆哆嗦嗦地擦着额头的汗粒,我的面前光明垂降,我的背后夜色遮天。

留守此地,这是他离开前叮嘱我的。我知道,对他而言,我是平原上唯一的信物,是他的灯塔和航标,在暗夜里穿行,只要我面前的篝火还在,他就心有所寄,就算迷了路,也能从一线星光里找到我的影踪。他掰下的枯木堆在我的右侧,每隔几分钟,我往火堆里扔入几根。枯木砸进火堆,一些余烬被震了出来,风眼疾手快,一瞬间将它们掠走了。

我等了许久,就像是好几个连在一起的夜晚那么久,可他依然没有回来。几天前,也是在这样的夜晚,我二伯去往他今夜去的地方,刚将拦坝挖开一个缺口,就被几个守坝人发现了,二伯没能跑过他们。第二日,他带着满身的泥巴和脸上的掌印回到家中,一颗牙却被永久地留在了那里。他带着我去看望二伯,二伯的后腰贴着膏药,膏药的周围,淤青的肤色那么鲜艳。他怕疼,去年挥镰刈麦,不小心割破了两根手指,他疼得大呼小叫,凌乱的脚步踏伏了一小片麦地,而今夜,他无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竟要冒险步二伯的后尘。

他是从我背后消失的——稍远处就是河岸,我知道他一定是从河岸边跳了下去,沿着干涸的河床溯行,直至抵达上游的拦坝。我时不时扭头望向他消失的地方,那里与别处并无不同:饥渴却沉默的麦苗里隐藏着兽与虫,它们偶尔发出细微如梦呓的声音,令人心绪不宁。我害怕有什么自那里突然出现,又害怕那里什么都没有出现,等待让时间静止了,在静止的时间里,恐惧不断涂刷着浓重的夜色。我想起爷爷讲过的鬼狐故事,平日里,我听得津津有味,而现在,我只想将它们一一清除,可越是如此,它们就越如走马灯般不断重现。我解开外衣最上端的两枚纽扣,把头埋进衣服里,用手哆哆嗦嗦试探着,将纽扣重新扣好,如后来被证伪的鸵鸟将头插入沙漠,后腰却因此暴露了出来。我利用两个纽扣中间的缝隙呼吸,透过缝隙,用一只眼与面前的篝火对视。我在明处,那么多已知或未知的事物躲在暗处,现在,我只能把篝火视为屈指可数的倚靠。

相信我,这是我在那夜获得的经验——火把自己燃尽之前,我们几乎无法去描述火焰。我的眼睛始终随着面前的篝火舞蹈,火焰的动态丰富而自由,我的眼睛根本就跟不上它的节奏。

真的,火焰就在我面前燃烧着,可我却无法描述或捕捉它,哪怕只是描述或捕捉一瞬间的它。它太善变了,善变到任何妄想精准捕捉它的语言,都如一阵风贴着它擦过,风虽暂时吹斜了它,但当风一过,它便立刻换了模样,如不倒翁般重新正了过来;它太剧烈了,剧烈到任何妄想精准命中它的语言,都如从天而降的几滴雨点儿,虽暂时洞穿甚至撕裂了火焰的躯体,但在“吱”的一声过后,雨点儿便会急剧汽化,火焰的反扑之势将更为繁盛,为了挑衅那些早已逃遁的液体,它甚至还会嚣张地向上跳跃几下,如刚刚被迫退位的帝王复辟。多年之后遇到布罗茨基,读他的“在那个夜晚,我们坐在篝火旁边”,我重新想起了那堆篝火。记忆褪色了,想到它时,我甚至只能用不太贴切的拙劣修辞来曲解它:那火焰,它就像是被贬落凡间的云,始终持有变幻多端的秘密,容不得尘世的任何解构;它就像是夜空下大海涨起的潮,在梦境般的广阔空间里恣肆纵横,冲破一切自以为是的语言樊笼。

火焰是一味致幻的安眠药,那一夜,在与火的对视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明明是黑夜,我却能清晰地看见他——他回来了,向着我的方向,他身后的水似巨大的软体动物,随着他的脚步蠕动。他在麦田里悠闲地踱步,时不时用手安抚着麦苗,如父亲轻抚着儿子的脸颊,如狮子般高傲而幸福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水源源不断地赶来,它所到之处,枯黄的麦苗迅速返青,就连那些已经死去的麦苗也活了过来……

许久之后,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自深渊般的井底喊我的名字,听不清是谁的声音,我就没答应。紧接着,我的躯体摇摆起来,我大为惊恐,猜测是发生了地震。眼前漆黑一片,我想看清周围的事物,就努力睁着眼睛,睁着睁着,天突然就亮了,我看见眼前的那个人正在摇我的肩膀。茫然地,我从上到下将面前的那个人捋了一遍,他脸上被什么划出一道血印,衣服上沾满了泥水,一只脚的鞋子不知所终,原本扛在肩上的 头也不见了——他回来了,但是除了身上的泥水,他没带回来一滴水。

这一夜,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也没说。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用穿着鞋的那只脚拢过一层土,将土拢到了篝火上,我这才发现,面前燃了一夜的明火已熄,只有一缕细烟还在往外飘。

转过头,我看到东方霞光红艳,滚烫的太阳即将从地平线上升起。新的一天到来了,我知道将会有更多的麦苗在这一天死去。

灶火

我凑上前,让灶火照了照自己的眼。与光亮一起抵达眼睛的是烟,它从炉灶里冲出来,将我的眼睛熏得直想流眼泪。父亲在旁边一直念叨着“心明眼亮”四个字,我觉得滑稽,却不敢笑。

每年腊月二十四,这样的场景就会再现一次。在父亲的督促下,大姐、二姐和我依次走到灶前,就像领受圣餐的孩子,向着炉灶祈愿,而祈愿的目的只有一个:心明眼亮。“心明”有没有实现不好说,但“眼亮”却成了笑话,因为烟,我们将眼睛揉搓得发红,就像刚刚哭过。

灶屋的北墙上贴着一张图,居中而坐的红袍老头儿,被父亲称为灶王爷爷。灶王爷爷两旁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回宫降吉祥”,他头顶的横批则是“一家之主”。父亲告诉我们,这老头儿是主司灶火的神灵,每年腊月二十四,他会上天述职,将在我们家一年的所见悉数汇报给天庭,报毕,再从天庭赶回来,护佑着一家老小。每年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将供奉了一年的灶王爷爷像揭下来,换上一幅一模一样的新图,给他跪下,向他磕头,嘴里念叨着一些吉祥话儿。父亲做这些的时候,那老头儿不言不语,我看不出他的态度,不知他是否应允了父亲的乞求。

相比而言,这一夜我更喜欢在祖父家度过。与父亲的刻板不同,祖父的乞求仪式才更像过节。祖父用松木点燃了炉灶,灶火温顺,如过年的气氛一般祥和。他将半水泥袋沙子倒进大锅里翻炒,待沙子热了,又倒入半袋带壳的花生,铁锅炒着沙子,沙子煨着花生。祖父持着铁锨翻炒,不一会儿,花生就熟了。我心急,第一个往锅里探手拿花生,却不小心触到了沙子,“哎呀”一声,就迅速将手缩了回来,对着嘴直吹气。

我们围着祖父,边吃花生,边看他扎小马。是用高粱秆扎的小马,经过剪削和插刻,一匹匹小马就做成了。我们这群小孩子,一人拿着一匹,在灶屋里赛马,祖父则在这时准备辞灶的东西。糖瓜、蜜枣、麦芽糖,都是甜甜腻腻的供品,祖父说灶王爷爷吃了之后,上天述职时说出来的话都是甜的,必会让天上的人欢喜。祖父从刚扎的小马中选出最漂亮的一匹,抛到了灶火里,灶火先散后聚,将它迅速焚尽。小马燃烧的时候,我听见祖父在念叨:灶君老爷是一家之主,有事您先知,有饭您先吃,好事往家揽,孬事往外推……我很疑惑,那么可爱的小马,为什么要丢进炉灶里烧掉,祖父则说,灶王爷爷要上天,我们得给他备下脚力,他骑着小马去天上,怎么也累不着,心情一好,就会给我们家赐福免灾。

同是辞灶,父亲和祖父竟大相径庭,我不知道谁是对的。但在一件事情上,父子俩却保持着一致的态度:谨言慎行。

父亲和祖父都曾告诉我,一到灶屋,就不得乱说乱动,每说一句出格的话,每做一件不规矩的事,都会被灶王爷爷听到、看见,他会将这些话和事记下来,等到回天述职时,讲给天上的神仙听,神仙们各司其职,你不知道哪句话和哪件事会冲撞到他们,倘若他们因此稍感不快,降下的便是大灾大难。祖父甚至还举例,说某时某地的某个孩子朝着灶火泚了一泡尿,灶火是灶王爷爷的实体,尿等于泚到了他脸上,引得他大为光火,便惩罚那孩子夜夜尿床,后来孩子的家人不断向着灶王爷爷告罪,尿床的毛病才逐渐痊愈。祖父还说,古代的一个大官喝醉后说了两句对上天不敬的话,恰好被灶王爷爷听到了,他立马将此事报告给天庭,结果上天震怒,不但惩罚大官口齿生疮、不能言语,还借皇帝之手罢了他的官。

祖父讲故事的时候,语气平和,神态虔诚,这样的语气神态,给故事涂上了一层貌似真实的皮肤,我自此怕神,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踏入灶屋半步,就算迫不得已进去,也总是匆匆驰入,又急急撤回。在灶屋,我总觉得有双眼睛正盯着我,时时刻刻都想从我身上抠下一点儿东西。

纵使你再心明眼亮,有些暗箭依然防不胜防——这几年,不时看到有人在宾馆住宿时发现监视器的新闻,也听别人聊到一些告密的故事,看到或听闻类似的新闻和故事,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儿时家中的灶屋,在那里,长居北墙之上和炉灶之中的灶王爷爷,他以正派神灵的身份驻守人间,时时刻刻俯察着一家一户的一饭一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以便将我们每个人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毫无保留甚至添油加醋地呈奉上天。

以良善的面孔驯化着我们,以森严的规矩束缚着我们,顶着一家之主的身份躲在火中的那尊神灵,他多像是一具隐蔽的监视器和一个伪善的告密者。

纵火者

靠紧墙壁,屏住呼吸,我在心里默数着时间。月牙儿的一角指向我的藏身之处,虫鸣声在我附近响起,一只野猫奔上墙头,发着幽光的眼睛瞄了瞄我,灵活且轻盈的腰身一弓,就重新跳了出去——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它们都在泄露我的行踪。幸好小杰是个粗心的孩子,他喊着我的名字走来,又喊着我的名字走远了。

我们在玩捉迷藏。七八个孩子玩剪子包袱锤,四轮下来,小杰输了,于是我们藏,小杰来捉。不多长的时间里,我听见小伙伴们陆续被找出来,被找出来的人跟在小杰身后,成了他的帮凶,但没有人发现我——我选了一处他们谁都不敢来的地方藏身。是一处老宅,据说主人是一位过世多年的算命先生,因为膝下无子,宅子荒了下来。大人们讲过那位老先生的故事,故事里有狐有妖有人有怪,我相信其他孩子也听过他的故事,因为平日里谁都不敢进入这座荒废已久的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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