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旅社
作者: 艾伟
一
哲明在幸福旅社办入住手续时,注意到服务台女孩长得清纯可人。那女孩在填入住单的间隙,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居高临下。他看到女孩的嘴角微微上扬,略带笑意,显得意味深长。办好入住手续,那女孩指了指楼道:
“从这儿上去,没有电梯。”
后来哲明才明白女孩何以用那样的眼神看他。过了午后,幸福旅社开始活了过来。哲明发现他隔壁住着几个女孩,一看就是那种风尘女子。也有一些长相不错的帅小伙,是理发店里经常见到的那种型男。哲明想,那女孩一定把他归入了同类。
果然,晚上就有女孩带着男人进来。小旅店的隔音不是很好,哲明听到隔壁的响动和女人夸张的呻吟,一时有些心烦意乱。哲明看时间还早,打算去街头转转。经过旅店简陋的服务台,他看到那姑娘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他试着和那姑娘笑了一下,姑娘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笑容僵在哲明脸上。
幸福旅社在小镇的中心街后一条隐蔽的巷子里,离中心街花园只不过5分钟路程。哲明在街心花园站了一会儿。小镇的居民正在广场上跳秧歌。这阵子几乎每个城市都流行这种健身方法。广场的对面是百货商店及几家饭店,这会儿霓虹灯断胳膊缺腿地闪烁着。
小镇已今非昔比了。

十年前,哲明和罗志祥曾来过这个小镇。当年小镇以水乡风貌闻名,河道纵横,到处都是旧式木结构建筑。如今小镇难觅旧日模样,河道似乎也比过去窄了许多。
临河的那间酒吧倒还在,只不过酒吧里人很少。他记得十年前这里非常热闹,酒吧中间放着一张台球桌,人们在喝酒之余挥杆赌钱,装出美国西部片里牛仔的模样。现在台球已经不流行了,人们有了新的赌钱方法。他看到隔壁那间酒吧已改成了棋牌室。
哲明要了一杯黑啤,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看到窗外的河流,在灯光下显得黑亮黑亮的。白天他看到过河水,还算清澈,这给他一丝安慰。当然和十年前比是混浊多了。十年前,至少这个小镇的空气和河流还是干净的。
十年前,从小镇回来的路上,他和罗志祥没说任何话,彼此不看一眼,他们心里面都明白,这趟旅行让他们的关系走到了尽头,他们再也无法面对对方了。
回到永城,哲明和罗志祥失去了联系。这是预料中的。永城这么大,如果不想联系倒真是很难再碰上。其间偶尔有几次哲明听到过罗志祥似是而非的消息:有人说志祥出国了;有人说志祥去了父母那儿(志祥的父母在阿克苏兵团,现在兵团已成了一个城市,他父母成了那儿的公务员);还有人说志祥出家做了和尚。
某天晚上,哲明梦到罗志祥。他梦见罗志祥在水乡小镇生活。梦里的罗志祥像一张刚刚从暗室里显影的黑白照片,浸泡在米突尔液体中,形象皱巴巴的,模糊不清。小镇倒是清晰的,建筑和河流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他努力想知道罗志祥在小镇做什么,越是想知道,梦反而朝令人着急的方向展开,他看到罗志祥从显影液里出来,变成一个气球升到天上。
那天从梦里醒来,哲明再也睡不回去。他从床上起来,在窗口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窗外城市灯火明亮,黑夜让灯光显得既安详又暧昧。这么多年来,哲明在努力忘掉那个小镇,然而关于小镇的消息总会不经意传来,令他心绪难平。还好没有太坏的消息。哲明不清楚这个梦境意味着什么。他们说梦是愿望的一部分,可是在现实中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念头,相反他总是刻意抗拒此类念头的产生。
自从梦到过罗志祥,哲明老是想起他,并渴望见他一面。十年了,哲明知道自己一直在逃避,他是逃不过去的,十多年前的那个心结,两个人必须一起面对。夏天快要来临的时候,这个念头弄得哲明很焦虑,好像不达成这个心愿他会活不下去。这一次他认真地打听罗志祥的下落,没有确实的消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给阿克苏方面写了一封信。他不知道志祥父母的具体地址,只写了“阿克苏兵团罗志祥收”。当然是石沉大海。想起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一无踪影,哲明感到既悲哀又恐慌。
一杯黑啤很快下肚了。他感到肚子里似乎翻腾着某种清凉的东西,好像啤酒里的二氧化碳正在他身体里钻来钻去。当年,就在这个位置,罗志祥坐在他的对面,有一个女孩在边上劝他们喝酒。那时候,他们还是少年。
他向对岸望去。过了南边的那座石拱桥,就到了东岸。从前沿河只有一排旧式江南民居,再远处就是农田了。现在,在黑夜里,满眼的灯火伸向远方。显然,那儿也已矗立起许多高楼大厦。
哲明想象见到罗志祥的情形。假设罗志祥这会儿来到对面的座位上,会怎样?他想不出来。他想找到罗志祥,但他没有准备好面对他。好像在他们面前有一个深渊,见面后他们会一起坠入其中,万劫不复。
哲明闭上眼,摇了摇头,像是在安慰自己:“怎么可能呢,我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这个念头让他放松下来。
午夜时分,有一个女孩来到他前面,说:“先生,给我买杯酒喝吧。”
二
早上醒来,哲明感到头痛。昨夜怎么回旅店的他已经记不清了。是那女孩送他回来的吗?
像往常一样,整个早晨是幸福旅社最安宁的时光,悄无声息。哲明还是一早就起来了。幸福旅社不提供早餐,他下楼,准备去中心街买一对大饼油条吃。服务台那姑娘仿佛突然对哲明感兴趣了,目光一直跟随着他。
阳光很好。哲明买了一对大饼油条,还要了一杯热豆奶。他坐在旅店门口的台阶上一边喝豆奶一边吃油条。他感到那女孩的目光一直在他的背上。他回头看了看女孩,女孩的目光这会儿和善多了。昨天她眼里有一种瞧不上人的劲儿。
“喂,你是干什么的?”那女孩问。
“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他想逗逗这个女孩。她长得不错,只是有些自以为是。
“昨晚你喝醉了,一个女孩送你回来的,要进你房间,你死活不让她进。”
他记不得了。不过他记得那女孩的模样,还算妖艳,穿着一件吊带衫,胸口的风情故意让人看得见。他自己倒并不吃惊,十年来他几乎没碰过女人。当然会有一些艳遇,总会有女孩莫名喜欢上他,最后都不了了之。想起这些,他满怀伤感。
女孩大概因此对他有了些好感。她说:“我以为你也是干那一行的。”
“哪一行?”他问。
那姑娘脸红了一下,没回答他。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娘。看来幸福旅社住着的都不是正经人。
他把最后那点大饼油条塞进嘴里,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埃,来到服务台前。他说:
“我好像哪里见过你。”
“不可能吧?”姑娘慌了一下。
“我十年前来过这里,那时候镇子还很小,马路上到处都是尘埃。”
那姑娘仰视着他,目光变得十分冷静。她在观察他。她目光里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符的沉着。这是她长年冷眼旁观幸福旅社的女孩而养成的职业目光吗,还是她在心里讥讽他所谓的“见过”只不过是勾引女孩的老掉牙的招式?
“你今年几岁?”
“十九。”
“哦,那我不可能见过你。你那时才九岁。”
哲明回头看了看阳光下的小城。阳光从大门外涌入,分外刺眼。
“你来小镇干什么?”女孩问。
“我来寻找一位朋友。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我不知他如今在哪儿,下落不明。”
“女朋友?”
“不,男的。”
那女孩僵硬地点了点头,目光闪烁。
三
哲明在酒吧那儿找了份临时工。前几年哲明在永城开过一家酒吧,因此会调各式各样的鸡尾酒。他这点功夫足以让小镇酒吧的老板叹服了。薪资不算太高,他一点也不计较。他只想在这个小镇逗留一段时间。
“你们为什么不联系了?你们吵架了吗?”酒吧老板问。
“没有,从没吵过架。”
“有点奇怪。”
“我也觉得。”
“你盼望他某天也会到这酒吧里来吗?”
哲明茫然了。他知道老板正看着他。他没和老板目光交集。也许老板道出了他的心思。他即便有这个想象,理智告诉他,罗志祥不会出现在这个小镇,天下没那么巧的事。
哲明此次来也是鬼使神差。他也许不该来,更不该在这个地方驻留。“我究竟想干什么呢?”他这样问自己时有些茫然。他心里有一些事需要解决掉,他不知道如何解决,似乎只有在这儿待一阵子,才能找到解决之道。不过理智告诉他没有解决之道。
他看了看酒吧里那个弹吉他的男孩。他弹得真不错。男孩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动着,如跳动的音符本身。有时候男孩还会唱几句英文歌曲,《离家五百里》,英文发音不是很准,声音倒是干净明丽。
哲明喜欢安静。他去过丽江。丽江酒吧里太闹了,整条酒吧街都在唱“凤凰传奇”的歌,令他的胃滚滚翻腾。
酒吧里的客人大都是外地人。也有和他同住在幸福旅社的男孩和女孩。他们假装不认识他。其中的一个女孩没坐多久就和一个陌生游客出去了。
幸福旅社服务台那姑娘名叫杜娟。一个很平常的名字,但确实能让人一下子记住。杜娟听说了哲明在酒吧打工。有一天,哲明半夜回来,她叫住了他。
“你打算长住?”
“我不知道。”
“你如果要长住,你可同老板娘说一下,这样可以便宜点,像她们那样。”
“你不是老板娘吗?”
“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打工的。”
“噢。我考虑一下。”
“你真怪,这有什么好想的,你很有钱吗?”
“我有钱的话会住这里吗?晚上都吵死了。”
女孩会心笑了一下。
女孩的耳朵上一直塞着耳机,脖子上挂着一个有些年头的MP3,长条形,显示屏相当简陋。他猜想她大概想用音乐抵御那些夸张的声音。
哲明一直没和老板娘说包住的事。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在小镇滞留多久。
工作日的白天,酒吧没客人,哲明对老板说,想去小镇走走。老板说,去吧,小镇现在到处都是文艺青年,你这样的帅哥会有艳遇的。
哲明知道老板只是在逗他开心。这是他要的工资不高的好处,老板对他格外客气。
哲明往小镇深处走,巷子的石子路狭窄,弯弯曲曲的,两边都是木结构老建筑。所谓的老建筑都翻新过了,整得像那么回事,除了买当地特产和旅游纪念品,已不住人了。哲明记得十年前,这些建筑虽然破败,屋子里是住着小镇居民的,屋外到处都是居民自接的自来水龙头。那年夏天,在哲明的记忆里,他总是满头大汗,经常拧开自来水龙头,洗一把脸。
一会儿,哲明逛遍了老建筑群,穿过西边河道上的一座桥,出了小镇。眼前就是田野,有一条柏油路拐弯抹角地通向远方。远处有一个湖泊。哲明看了看那个湖泊。从远处看,湖泊的水面一动不动,在阳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的,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哲明打算去那儿看看。
哲明没走柏油路,他是从田野上穿过去的,这样路可以近不少。当他再次出现在柏油马路上时,看到一辆自行车停在那边,一个女孩骑在上面,一只脚踮在地上。是杜娟。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几乎同时问出这句话。
杜娟显然很开心,笑出声来。她指了指远处的一片水杉,说:
“我在那儿玩呢。”
哲明看了看湖边的水杉林。哲明记得十年前,那片水杉刚种下不久,树干只有手臂那么大,如今水杉已然长大,同湖泊边别的植物比,高大的水杉立在那儿,蓬勃地刺向天空,比周围的植物高出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