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课

作者: 路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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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想到呢,我们化工技校,著名的流氓学校,在1990年被称为戴城十大不敢惹的单位,与日晖桥派出所齐名的地方——竟然没有操场。

这年9月开学,教学楼推平重造了,我们背着书包在楼下看了好一会儿,问明白了才敢进去。化工系统有钱,这些单位长年向运河排放各种污水,向居民区喷射各种毒气,一分钱都不会赔给老百姓,它们当然富裕。它们要做的跟黑社会没大差别,就是交钱给市里、局里。局里觉得化工技校太破啦,影响到局长的形象,终于决定拨下资金,把一排红砖房子推平了,造了四层高的教学楼。进去一看,墙面雪白,钢窗锃亮,每层楼都有男女厕所。我们感动得不得了,跑到阶梯教室的电视机前看世界杯的录像,踹开每间教室门往黑板上乱写老师的名字,我们发现目前只有三个班级的学生在上课,而教室有二十四间,一楼以上完全没人,于是我们又跑进顶楼的女厕所里看了看,把大飞反锁在了那里。那一整个下午大飞就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向远处挥舞着汗衫。

但这个鬼地方仍然没有操场,因为地皮不够。教学楼后面有一块很小的空地,一个只剩半块篮板的篮球架,其他啥都没了。这对我们来说太过狭窄、乏味。门房老乌龟一激动,还种了很多蓖麻,傻逼也不收蓖麻籽,就种着,图个开心。那里面有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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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体育老师姓汪,50多岁一个秃头男人,开学以后,他看到这操场就发出了一声娇喘。这意味着他仍然不用带我们做任何球类运动,非常省力。这是一个没什么自尊心的体育老师,他打乒乓球不如黄毛,打羽毛球不如花裤子,打桌球不如我,跑步跑不过我们大部分人。我们顺便问了一句,有没有室内运动场所,造这么大的房子给弄间乒乓球室总可以吧?老汪说他们忘记了,造楼花费很大,没余钱买任何体育器材了。

亚运会要开,化工局觉得钱太多,也想搞搞,把各单位喊到一起说咱们弄一场田径比赛吧。这消息传到我们学校,校长特别重视,让老汪带着我们去街上跑圈,选几个能跑的,长跑短跑,跑不死的可以马拉松,老汪只得照办。我们上了街可就不再是池中之物,沿着运河,铁三角一马当先跑出去,他还穿着皮鞋。老铁是区田径队的,因为打架被开除了。由于老铁跑太快,我们不得不狂奔着紧跟,老汪不知道我们想跑到哪里去——按路线应该在城东大桥转弯,然后绕回来,但老铁钻进了涵洞,一溜烟往火车站去了。我们也全跟着。老汪急啦,他想吹哨让我们回来,一摸胸口发现哨子没了,哨子在阔逼手里呢。老汪不得不发疯一样追我们,如果我们成群地跑丢了,那确实会对社会造成很大危害。可是他一个50多岁的秃头老男人,跟我们比跑步,那不是跟比性功能一样吗?他可能赢得下来吗(除了猪大肠这样极个别的超肥怪胎)?跑到纺工职校那儿,我们还停了一下,因为我们有一半人的女朋友都在那里,打个招呼还是应该的。大飞一回头看见老汪扑倒在地上。

“老汪摔啦。”

我们哈哈大笑,等着看老汪爬起来。等了好长时间,我们的女朋友全都从学校里出来了,缠着我们去买冷饮,我们买了冷饮,女朋友们舔起了冷饮,猪大肠从街道远处气喘吁吁跟上来——老汪他妈的还是没爬起来。贱男春稍微有点医学常识,他老妈是护士,他说坏了,老汪可能挂了,这病叫马上风。我们跑上前,把老汪翻过来,他面色发紫,气息全无,一只手还打在我脚背上,让我起了一层寒栗。接下来我们一群人抬着老汪往医院狂奔,后面跑着我们舔冷饮的女朋友,再后面追着几个警察,警察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老百姓。

我们就这样把体育老师给跑死了。

老汪去世以后我们才意识到,他挺好的,他的体育课尽管没有球类运动,但也不会安排太多的队形操练,让我们在蓖麻丛里愚蠢地晒着。他喜欢给我们讲人生哲学:你们将来做工人,做工人要学会偷懒,不然你会累死。这类朴素的道理被我们深深地记住,尚来不及实践,他就把自己累死了。

体育课必须上,还有那个化工局的田径运动会。第二任体育老师是我们的机械制图老师,他能胜任这个教职据说是因为他老爸当年做过体育老师,但他本人,结巴、瘦弱、近视、迂腐,看上去是他老爸质量最差的那颗精子制造出来的。为啥质量最差的那颗跑赢了其他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给我们安排的唯一的运动,是跑楼梯。老天,这学校终于有楼梯了,可以用来跑了。

这项运动确实锻炼耐力,但它让我们所有人发疯并失去耐性。这么上去下来的,跑一节课,到头来他发现我们班40个男生全都躲进了各楼层的女厕所,在里面抽烟骂街呢。对的,我们班没有女生,40个,全男的,每次我都得把这件事说上三遍别人才能理解。如果你不理解,你可以去监狱里体会一下那滋味。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老师跑上跑下,反复不停地把我们从四个楼层的女厕所里揪出来,第二个星期他膝盖积水了,他给自己报了个工伤,连机械制图课都没人上了。

后面连续两个星期,我们校长无耻地让门房老乌龟来代课。不得不说,老乌龟是能镇住我们的,他会武术,他还有两个儿子也会武术。他的下盘功夫不错,马步一扎连200多斤重的猪大肠都推不倒他,然后他一脚就把猪大肠蹬进蓖麻丛里去了。昊逼曾经跃跃欲试想拜他为师,因为昊逼有点瘦弱,他希望自己能强壮起来,追得上纺工职校那个跑得贼快的芳芳。后来大飞一脚把昊逼踹进了蓖麻丛,他就断了这个念头,专心做大飞的小弟了。

我们班四十个人并不齐心协力。纺工职校的芳芳经常对我说,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她将来会进纺织厂,那地方女人很多很多。然而事实是,全是男人的地方气氛也很尴尬,男人喜欢拉帮派,认小弟,吃豆腐。我们班主要三派人:一派是团干部,可以不用提他们,他们将来会分配到效益最好的硫酸厂,在一堆腐蚀物和腐蚀性气体中享受光荣;一派是以大脸猫为首的黑脸帮,他们的主要战绩是打平过第八中学(俗称野八中)、烹饪职校、园林技校、轻工中专,他们极其蛮横,极其无知,在面对美好的事物时会茫然;最后一派,当然就是我、大飞、花裤子、飞机头组成的白脸帮,有时阔逼和黄毛也会加入进来,有时还捎带上刀把五和昊逼这种不成器的东西,我们的主要特点是长得白,不爱被晒黑,我们的战绩是进了纺工职校以后——女生会掏钱请我们吃冷饮!

老乌龟的体育课上得有声有色,他太沉醉于这一工作、这一额外的奖励,居然要求每星期三下午的固定休假也调整为体育课,让我们跟着他扎马步,校长居然同意了。太阳炽热,到9月底我的脸已经被晒成了咖啡色,很快将是褐色。同志们,那是“做六休一”的年代,我们所有的欢乐都指着星期三下午去纺工职校约女生玩,我们不可能在星期天冲到她们家门口去,她们的爸爸和哥哥会打死我们,因为我们来自该死的化工技校。总之,我们得把半天的假期夺回来。

我们的基本原则是不能在上课时打老师,请记住,这是天条,朝他脸上吐唾沫也不行,这种肢体冲突会把警察招来。老乌龟在上体育课时就是我们的老师,没人敢动他,等到下了课,他就是一个低贱的门房。在接下来的一星期里,他先是发现自己小间里的枕头不见了,又发现起夜用的痰盂被人扣在了床上,最后,他新买不久的一套运动服,居然是白色的,他还不知死活地晾在食堂边上,被人用红色粉笔画了个大乌龟。尽管粉笔很容易洗掉,但他心里应该知道,我们只是给他留了点面子。

老乌龟的老婆是一个讲话谁都听不懂的外地大娘,星期三下午她提着那套白色运动服,已经洗干净,似乎变大了些,她骂骂咧咧地坐在篮球架下面,一边晾衣服,一边看着我们扎马步,还有她丈夫。我快累昏过去了,过了一会儿老乌龟站直了身体,走过去劝他老婆回家。于是我们全都喊了起来,老乌龟你不要偷懒!他老婆听不得这个绰号,从地上爬起来,照着我们轮番扇耳光,打得又准又狠。我们四散而逃,并且意识到,老乌龟这身功夫可能是跟他老婆学的。后来老乌龟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冲过来拦腰抱住他老婆,企图将其搬出学校,他老婆使了个鞭腿,一脚把他掀到蓖麻丛里去了。

他种的这一大片蓖麻终于救了他,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悔改。星期三下午,我需要这半天的休假。

我17岁的时候,天天觉得饿,但这不是国家造成的,是我发育了,无论吃多少,两三个小时必能消化干净,我是一个强壮的工人阶级的儿子。当时我妈心脏病住院,我每天放学直奔她的病房,就为了吃医院里提供的下午餐,有时是面包,有时是袜底酥。我妈对我挺好的,坐在病床上看我吃完,会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不能死,要是她死了,我的营养就跟不上,身高就会停在一米七二,而我爸的秃头也会从前额蔓延至颅顶。作为一个时髦、正派、有志气的工人阶级的妻子,这是她不能承受的痛。

还有一个对我很好的妹子是纺工职校的芳芳,前面说过,跑得贼快,她有一双匀称的大长腿,肺活量惊人,短跑能和我打个平手,长跑我们没比过,主要原因是我讨厌长跑这种神经病一样的运动,我跑着跑着会做白日梦,看见饭岛爱。大飞他们经常嘲笑芳芳,因为她长得不够好看,黑黑的,因为她单方面喜欢我,而他们都认为我喜欢的是财经中专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姗姗,更因为她曾经失恋过,她爱上了第一中学长跑队的周志亮,而周志亮跑着跑着就跟第三中学的黎丽娜勾搭上了。

爱情这种事情,我爸讲不清,我也讲不清。那时因为我妈病着,我只能在学校食堂吃午饭,我爸给了我每餐两元的预算,而我每餐必须吃掉四元才够饱。我校食堂是校长亲戚办的,他们搞了一套复杂的价格体系,老师一个价,团员一个价,轮到我这种人,菜价贵到天上去了,一份豆芽两元,一份饭一元,我吃上了饭就吃不上豆芽,吃上了豆芽就吃不上饭,全都吃上了又当如何?一片肉都没有。有一天中午我吃得实在太不爽了,冲到蒸饭间打开蒸柜,顾不得烫,随便拿了个搪瓷杯子揭开就吃,后来被机械制图老师揪住。那是他带的菜,他也挺可怜的,一碗红烧豆芽,也没有肉。我感到非常绝望,去食堂赔了老师两份豆芽,然后吃光了他的豆芽。中午骑车乱逛,我在纺工职校门口遇到了芳芳。

“你好像不开心?”她说,“失恋了吗?”

“我没有肉吃!”

她把我带进了纺工职校,在操场边的一棵大树下,让我安静地坐着等,并提醒我不要抽烟,抽烟会被赶走。我说不用担心,我和我爸最近都穷得买不起烟了,我爸在家找烟屁股抽结果他发现我已经抢先一步抽光了所有的,我们爷儿俩商量着今后每天只吃一顿,余钱用来买烟,我们不这么干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怕我妈心脏病发作。我这么絮絮叨叨,芳芳已经跑远了。我在树下找了根枯枝放在嘴里吸了两下,过了一会儿,她跑了回来,手里端着一个饭盒、一个搪瓷茶杯。她走到围墙边掰了两片蓖麻叶子,铺在地上,打开餐具。我看到米饭和红烧肉,还有一个鸡蛋。我快昏过去了,她递给我叉子说:“吃吧。”

“你吃什么?”

“我吃你吃剩下的。”

老天做证,周志亮你应该去死。我蹲在树下吃了两块肥肉,感觉自己又开心了起来。我是个有志气的人,不能吃光妹子的午餐。“你妈做菜手艺真好,就像我妈一样好。”我赞美道。

“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再吃一个鸡蛋。”

我是个没志气的人,我吃下了鸡蛋。她捧着饭盒在树下吃,我看着她,帮她赶蚊子。过了一会儿她从耳朵后面拔出一根弯弯曲曲的香烟给我。“我课桌里就剩这一根了,”她说,“少抽点,出去了再抽,你的肺,迟早有一天跑不过我。”

我就这么爱上了她,我忘记了财经中专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姗姗,事实上,我从没跟姗姗搭上过半句话。

9月的最后一堂体育课,一场细雨落下,没完没了。这种天气没法再扎马步,我们应该早点散场回家,但这天老乌龟被校长通知,立即选拔出800米、200米、100米以及跳远、跳高、跳绳的选手,因为,化工局那场倒霉的运动会,国庆节之后就要开始啦。老乌龟完全蒙了,他毕竟只是一个门房,领会不了文件精神,经他调教之后这个班上有40个能扎马步的男生,而运动会并没有扎马步这项比赛。

这天下午老乌龟让我们举手,谁愿意参加,立即报上名来。我们全都对着他奸笑,只有铁三角举手,他要参加马拉松。老乌龟松了口气,后来他发现也没有马拉松这项,局里不想再发生跑死人的事故,他让铁三角去参加800米,那看起来也挺远的。老铁摇头说去你的吧,800米我才不想跑,我就想跑马拉松,过瘾。老乌龟没办法,跑去楼上请示校长,过了一会儿跑下来说:“校长说了,没有人报名就一个都别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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