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人春色是今年
作者: 文清丽
1
都凌晨一点了,天空仍电闪雷鸣,估计短时间内飞机起飞不了啦。你眯会儿吧,行李我给你看着。你尽管放心。我是滨海昆曲学校的,唱小生。哈哈,不像?你看,这是我的证件,微信头像是演出剧照,扮的是《牡丹亭》中的柳梦梅。
你不困?喜欢昆曲?那太好了,难得有知音呀,来,握握手。想听我的故事?也好,唠嗑起来,时间就缩短了。你是干什么工作的?让我猜?看你穿着,挺有特色的,麻棉也是我所爱,肯定文化人,对不对?作家?好好好,作家理解人,又是夜猫子。我倒见过几个,男人脑后扎个马尾巴,借着谈文学勾引小姑娘。女人嘛,大肆抽烟、喝酒,离婚或单身,要么穿旗袍,要么着道袍,把自己整得不食人间烟火,俯视红尘苍生。当然,不是绝对的,你嘛,就不像,至少表面上还正常。不好意思,你看我这嘴,老爱得罪人,我自打一下。你看着人挺随和,那我就开讲了。你若不想听了,随便打断。反正这长夜漫漫,四处嘈杂,我刚才到机场休息厅看了,门都锁着,咱们只好边聊边等了。
要不,你躺在椅子上听吧,不要不好意思。反正大厅里谁也不认识谁,到了咱们这岁数,舒服第一,看你年纪,跟我差不多,你五十二?我比你小两岁。你这么郑重其事地坐着,倒让我不能信口开河了,那我得好好想想从何说起。随意?好,你的要求我明白了,就是保持故事的天然风貌,杜丽娘一生爱好是天然,那我也就把我的故事原汁原味地讲给你听。我活到这岁数,啥风光有过,名利也淡了,不怕丢丑。哈哈!
那就从一年前的一个下午说起吧。那天我读完先生短笺,双手轻拍,大声念白: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说着,我眼前瞬间浮现出杜丽娘的影子,又想念白,望望卧室,忙掩住嘴,这次声音压低了:这就好了!一个圆场到客厅的大合影前,那时我们十八,先生四十出头。
先生是我的开蒙之师,亦是终生恩师。从舞台退下来后,她除了教学,一直练习书法。短笺纸张甚是讲究,上好的宣纸,红色竖格暗纹,左下角落款“朵云斋”,清秀的蝇头小楷,颇有几分颜真卿的影子,只一页纸,可字字皆见功力,落款还盖了淡淡的钤印:
菁儿爱徒:
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家里都好吧,想必兔儿也有女朋友了。想起那年你带他到古镇来看我,他把我叫老妖怪的情景,不禁莞尔。人已老迈,承蒙错爱,中秋之夜,我将在古镇彩唱《占花魁·受吐》。若有余暇,可否一观乎?余话甚多,可惜手指哆嗦不止,怕词不达意,难述衷肠,见面细叙。今夜余晖甚美,好想与你们分享。
纯梅
庚子年六月廿四
快八十岁的先生要登台演出,请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前去观看。先生三十多年没登台彩唱了,这样的岁数出山,在手机网络盛行的时代,又以这样典雅的方式邀请她的学生,我岂能不去。再说滨江离古镇坐高铁也就三四个小时。
先生一向细致,信尾忽然冒出“你们”,指的是谁?难道是她?肯定是她。
我打开手机通信录,马上找到那个熟悉的电话,同是爱徒,先生一定也请了她,否则怎么有了“你们”之说。可刷到第十个号码时,我放弃了。
先生演出那天,我早早给她打电话,希望陪她去,可电话关机,演出前两小时我赶到剧场后台,一问才知先生已进了化妆间,门关着,谁也不见。我知道,这是先生多年的习惯,她肯定只吃了简单的几口。她说演出前,不能吃得过饱,也不跟人说话,她要早早酝酿情绪入戏。
后台人来人往,记者更是络绎不绝。昆剧三大闺门旦之一的杨纯梅三十年没有登台,八十岁复出,当然是新闻点了。
我不便打扰,信步走出剧场大门。大街上人来人往,绿化带上三角梅开得正盛。我一会儿望望街右,一会儿瞅瞅巷东,不能确定她从哪条路来,但我确信她会来。
“柳梦梅,来得早呀。”耳听一声,我忙回头答道,刚来。回答完,才哑然失笑,人家问的不是我。被怀抱一束鲜花的漂亮姑娘唤作柳梦梅的是个帅气的小伙子。可能晚上有演出,他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拉着姑娘的手说,快点快点,要迟了。
我以为人家会笑话我,可他们连看我一眼都没有。也是,我小十年不登台了,观众,甚至圈子很少有人再认识我,有限的演出,也只是给学生示范时,唱几折。彩唱嘛,再也没有。
2
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我迈入剧场,为避免遇上熟人,戴上了墨镜。演员不上台,观众早把你忘记了,倒也不难为情。反正在古镇谁也不认识。最痛苦的是同行,明知道你不演戏了,还不时会问,最近有什么戏呀?演新作别忘了通知我一声,我们要去看的。搞得你很是尴尬,却不知人家是存心揭伤疤,还是真不晓事。
落座后,我又扫视了一下全剧场,也没找到要找的人,倒是前排贵宾席上陆续就座的有几个熟悉的人,不是戏剧界大腕,就是当地领导,我忙低下头。但是让我落寞的是,人家根本就没看我,要么盯着舞台紧闭的太阳红天鹅绒指指点点,要么一个个当红名角跑来跟领导拍照留电。
然后我闭着眼,想象先生出场时的情景。因为剧场不大,又倚水涘,笛声听起来,特别地清爽。
先生的戏放在最后,压轴。跟她上场的扮卖油郎秦钟的巾生看起来比她小,显然多年没登台,出场时,先生停步了,巾生还走了半步。先生头上的步摇晃了一下,他忙止步。中间,男的开腔时有些犹豫,声音小了些,先生展了一下水袖,他便大声唱起来。先生唱腔优美,身段婉转如一幅幅仕女图,让我想起了“若有风雅藏在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可仔细瞧,她举扇时,右臂有些晃,虽然她在极力用水袖掩饰,可瞒不过我的眼睛。站在舞台上,你的一丝喘息,观众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丝都不可马虎。这是多年前先生给我们说的。先生唱完,两次在不绝的掌声中优雅谢幕,我才知道,她的胳膊前不久动了手术,刚拆了钢板,还没有完全恢复。
剧场灯光一亮,我立即站起来,朝身后再瞧,很想找到她。可是众人纷纷出门,没有我要找的人。恰在这时,电话响了,我以为是先生,却是她的短信。
我一直想跟她联系,可主动联系的却是她。她还在牵挂着我,我有些小激动,但不欣喜,因为她只发来一则短短的信息:明晚六点到“水云间”聚。还有先生。
水云间是这个水乡小镇的私家菜馆,环境优美安静。先生退休后,远离省城,居住在老家古镇,跟她恬静的性格甚是吻合。
我提前到饭店,一路想象她会穿什么衣服、跟她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兴奋得到了地方要不是司机提醒,还不知道下车。
年轻漂亮的服务员把我领到写着“虞美人”包间门口,边推门边大声说,女士好,请进,已有人点菜了。我一看到她,心就扑通跳个不停,很想上前狠狠地打她一拳,责怪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主动跟我联系,每次我打电话过去,她虽然热情,可总有这事那事搅着。一会儿说稍等,我关下火;一会儿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这让我热情顿时到了冰点,慢慢就不再与她联系了。她看见我,笑着说,菁菁来了,快坐,服务员,倒茶。你先歇着,我点菜。她仍然坐着,仍然那样波澜不惊,即便在舞台上忘了词,她也做得让人觉得剧情就该如此。我讪讪地说,好久不见,你仍是那么漂亮。
她抬起头来,笑道,老了,你也年轻,眼角也没皱纹呀。说着,又低头点起菜来。
我日思夜想的二十年相见,平淡得好像我们天天见面。
她身材还是那么苗条,皮肤也紧致,灯光下没有发现白发,肯定不是染的,因为我知道她发质软,这样的人不易长白发。一身奶白色无袖连衣裙,满满少女状。这是我没猜到的。白色也是我的最爱,可我怎么也穿不出她的那种仙气。快五十岁的人要穿出仙气,那得修炼多少年呀。
一束康乃馨放在圆桌当中。昨晚演出给先生送花的人很多,我没准备花,她比我考虑得细致,把花拿到了这里。对了么,她是女人嘛,心细如发。
离开舞台多年,我仍然认为自己就是小生。我是柳梦梅,是秦钟,是潘必正,而她,当然就是大家闺秀杜丽娘,是道士陈妙常,是秦淮河家喻户晓的花魁王美娘。
她仍然在低头点菜,要么接一个又一个电话。这两件事交叉进行,好像成心让我们说不了话。我一时无事可干,便把空调打开,关了窗子,想着等先生来了,再关空调,先生年纪大了,不能受凉。
先生如她一贯的为人,从不迟到,提前十分钟走进包间。八十岁的人了,竟然一个人来,还化着淡妆,身着一袭墨绿色的短袖旗袍,白金项链。我忙站起来,把她送到贵宾位,请她落座。先生缩了一下肩,她忙关上了空调。我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看我这记性,刚才还想着,需要时却忘了。先生说,你们工作都那么忙,本想陪着你们到水乡转转,这不,你们明天又要回去了。李荇,别点多了,年岁大了,晚上吃不消,咱们说说话。
对了,李荇就是她的名字,是我的搭档。“荇”就是《诗经》里“参差荇菜,左右采之”里的那个“荇”。荇菜在南方常见,看你是北方人,不知见过没,现在荇菜已开花,黄灿灿的,远远看去好像睡莲。她第一次给我留下深的印象,就因为这名字,感觉跟我的“菁”,好像一对姊妹花。后来读了《诗经》,我就更对她感兴趣了。我喜欢台上台下都把她叫贤妹,虽然她比我大半岁。
先生让退掉三个菜,说,人老了,想说的话很多,多少话题还是关于昆曲的。我爱人去世了,女儿在公司,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儿子也对昆曲不感兴趣。我就想呀,这些话只有对你们说了,不说,只能带到棺材里了。就唱了这么一出戏,半小时还不到,排了半个月,差点还唱不成了。先是我的老搭档杨先生,忽然得了心脏病,换成了吴先生。吴先生又摔断了腿,只好换成张先生,张先生几十年不唱戏了,记性也不好,但票已售出,只好仓皇上阵。好在,总算对付过去了。告诉你们,也不怕当学生的笑话,站到了舞台上,我还疑心在做梦。演出的梦做过不知多少遍了,有时我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中。人老了,就这么糊涂。好在,台词一句都没唱错。
老师,您唱念做都跟以前一样棒。来来来,不要顾着说话,吃菜!我知道老师不能吃辣的,专门点淡的。菁菁爱吃肉,这个糖醋排骨是给你点的。贤妹不停地张罗着招待我跟先生。
有些力不从心了,演出时肯定没瞒过你们内行的眼睛,好在,观众们对我年迈之人极其宽容。一场走下来,我已经吃力了。不像你们,四十来岁,正当盛年。
哪呀,老师,我已五十了。我一直以为自己还年轻,前天去体检,我额头上有块斑,呶,就是这个。一问医生,医生说,老年斑。没想到这么快就步入老年了。
我也老了,都绝经了。我马上说。
你们俩,我最放心不下。老师说着,左边拉了我的手,右边又拉着贤妹的手,握在一起说,昨晚演出回来,就想见你们,实在太累了,可也怪,那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却梦到当年在上海滩与师姐沈世平同台飙戏的情景。我们都是昆大班同学,国家培养出的第一批昆剧演员,老想着要好好演。你们还记得那次我们打擂台吧。
当然记得了,贤妹抢口道,老师那时演杜丽娘,我演春香嘛。酒厂老板请我们到水乡来演出。沈老师不服,自己也联系了水乡一家食品厂,戏台搭在我们对面,那个热闹呀,我到现在都历历在目。
老师说,那时我四十岁出头,精力旺盛,七天,唱了二十台戏。戏唱得人好像都疯了,下到台下,腿还是飘的。人好像还在舞台上,恍惚得看谁都很陌生。
我记得那时,老师第一晚演《牡丹亭》《百花赠剑》,沈老师他们演《西厢记》《思凡》。咱们又演《紫钗记》,沈老师又演《红楼梦》。连续七夜,简直把水乡明澈的天空都演红了。
从此,她们一南一北,较劲了一辈子。可谁能想到,沈老师五十岁,正当盛年,却在一次演出途中,不幸遇上了车祸。
往事使先生眼神迷离起来,她说一想起师姐,就想唱《离魂》中的“集贤宾”。
老师,来一曲,我给你按板。贤妹说着,拿起筷子在碟边轻轻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