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母·诗会
作者: 韩东
救母
晓华的朋友出差去S市,顺便去看望了晓华母亲。他给晓华打电话,说:“伯母真的有点瘦,你去看看吧。”晓华说:“没事,她是吃中药吃的。”但心里总归是牵挂了。
真见到母亲,他吓了一跳,从来没见妈妈这么瘦过,他也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人。瘦到什么程度,就像是纪录片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那些犹太人,就有这么瘦。这才半年呀,今年春节晓华是在S市过的,也许那时妈妈穿着棉衣,他没看出来;只是觉得从袖管里伸出的手腕特别细弱,身体在衣服里有些晃荡。
他的头脑里冒出两个字“救母”。晓华想:我一定要救我母亲。问起保姆小张,妈妈现在不吃汤药了。是医生放弃了,不开方子了,还是妈妈吃不进去,他没有多问。这又有什么区别?当务之急是维系妈妈的生命,增加一些能量或是体力。连身体都枯竭了,谈何治病或者不治呢?
晓华没有回去上班(原本只请了三天事假),就此在S市住下。他想的是,哪怕是丢掉目前的工作,我也得救回母亲。
他借住在朋友空置的一套房子里。每天上午起床后胡乱吃点东西,就去妈妈那里。也没有任何事干,就是陪妈妈坐着。此外是监督她吃两顿饭。晓华的午饭和晚饭也在那里吃。
开饭时从来都是一桌的菜,大碗小碟放满了小桌子,都是妈妈平时爱吃的。小张尽心尽力,不厌其烦,但妈妈完全吃不下去。她端着一只小碗,里面只盛了一小勺米饭,加上汤菜也不过一两吧,妈妈能吃上一个小时。最后还剩一半。看她吃饭无疑是一种折磨,晓华不忍直视,跑到阳台上去抽烟。听着妈妈在屋里喘息,他知道她正在努力,尽量多吃一点也是为了他。为让儿子高兴,她才拼尽全力的。风穿墙缝一般的尖啸声让晓华不寒而栗。
饭菜吃不进,那就吃流食吧。晓华跑了一趟S市最大的超市,在货架前斟酌半天,最后买了几大罐婴儿食用的进口奶粉,他亲自冲了端给妈妈。背对妈妈,他从奶粉罐里一挖就是几大勺,妈妈吃饭的小碗几乎堆满了,之后冲上开水调和。完全不是正常的比例。晓华知道不能这么干,但他又能怎么干呢?妈妈接过,开始喝,这一喝又是一小时。
即使晓华喂妈妈也一样,热牛奶直到变凉,也还会剩下大半碗。
他剥桂圆塞进妈妈嘴里。有时能吃一颗,有时吃两颗,不可能再多了。妈妈将残渣吐在晓华手上的餐巾纸上,能进去一点汁液也不错呀。
后来晓华想到,妈妈之所以吃不进东西,和她缺少活动有关吧。就扶妈妈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里走路。
这是一套单身小公寓,除了厨房厕所阳台,也就一室一厅,厅的面积大概十二三个平方。他扶着她,慢慢地来回走动,能走三五趟。晓华把妈妈送回沙发坐好,马上准备设备让她吸氧。吸完,晓华说,“妈妈,我扶你再走一下。”
每一次妈妈都很配合。有一次他们竟然走出了套间门,到了走道里。晓华请妈妈从楼梯走下去,当然是他架着她下去的。到了下面一层楼梯,他丢开妈妈,一步三个台阶地蹿上去了。妈妈急了,喊他的名字他也不理。他知道妈妈钩子一样干瘦的手抓着楼梯扶手是不会放松的,即便有歪倒的迹象也来得及飞奔下去救援。
他在上一层探出脑袋喊:“妈妈,你可以自己上来。”只见妈妈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撑着台阶向上爬。她终于自己爬上来了,晓华迎下去抱住妈妈。整个过程让晓华想起当年父亲教他学游泳,往水里一扔,之后就静观其变……
“不残忍一点不行啊。”他想。
走楼梯的事只发生过一次。事后妈妈虽然多吸了一次氧,但晓华还是看见了希望。
晚上回到朋友的房子里,晓华有大把的时间,但干不了正事。比如写点东西,读读书,或者看一部电影也行。他更没有心情看电视。唯有上网。晓华在网上转帖、跟帖,发表言论,变得非常亢奋。和网友打仗,言辞激烈,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甚至谩骂爆粗口。憋屈了一天的郁闷终于发泄出来。
有时晓华也找人聊天,也聊妈妈的病况。但他不会找认识的人聊,化名的陌生人是最佳的倾诉对象。如果对方是个女网友那就更好了,除了互诉衷肠还能来点暧昧。这样的聊天中晓华亦十分勇猛,言语放肆、露骨,经常吓跑对方。最后留下来的都是“有信仰的人”。
一个尼姑,对晓华的调戏置若罔闻,只是一个劲地劝他去念《地藏经》。
晓华说:“我念那玩意儿干吗?”
尼姑说:“念了你妈的病才能好!《地藏经》不要太灵!”——她喜欢用感叹号。尼姑举了一个例子,一个小朋友顽皮,被520胶粘住了上下眼皮,送到医院医生束手无策,他妈妈念了两遍《地藏经》,孩子的眼睛就自动睁开了。
“胡说八道,这你也信?”
“怎么不信,实话告诉你,我就是那个孩子的母亲!”尼姑道,“所以说,你别跟我耍流氓,老娘是结过婚的!”
尼姑……结过婚?显然不便再往下聊了。
另一个是位女基督徒,网名玛莉雅。玛莉雅劝他去念《圣经》,说念了《圣经》他妈妈的病才能好。
玛莉雅的脾气比尼姑好太多,晓华让她发几张照片过来看看,她毫不犹豫地就发过来了。
晓华说:“穿太多了。”
玛莉雅马上发过来几张露大腿的。
“还是多。”
玛莉雅发过来一张泳装照,碧海蓝天,金黄色的沙滩,一抹鲜红的抹胸。晓华不敢再往下说了,他觉得玛莉雅简直就是一位没长翅膀的天使。
他买了《地藏经》和《圣经》,置于床头,睡前会翻阅一番。“至少有助于睡眠吧。”他想。
有时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他也会拧亮台灯,翻开经书,念上一段再睡。如此这般,一夜要折腾好几次。
按照尼姑的建议,晓华购买了念佛机,带到妈妈那里,接上电源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当然了,他把音量调到了最小,算是他和妈妈相处时的背景音乐吧。
玛莉雅建议晓华每天跟她一起祷告,晓华却没有采纳。他觉得这么做太过分了,或者说时候没到。晓华难以想象自己面对一片空无却当成有人,念念有词,最后还得说那句“阿门”,并手画十字结束。
两年前妈妈被诊断出肺癌,并且已是晚期。当时晓华和哥哥面临抉择(他们只有兄弟俩)。一是住院,化疗、放疗,该干什么干什么;想必最后是插管,开膛剖肚,走完一套程序,他们也算是尽力了。另一个方案就是吃中药。他们选择了后者。
这个决定颇为不易,是晓华和哥哥,包括妈妈一致同意的。为此哥哥特地在家附近购置了一套单身公寓,雇用了小张,让妈妈住进去休养——哥哥家里因为有孩子,过于吵闹,不利于养病。
应该说,开始中药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妈妈狂咳了一个多月后不咳了。她只是消瘦,并且无法遏止,到后来中药也吃不进去了。通过服汤药去进补、调养自然已没有可能。
晓华再见到妈妈时,医疗上就处在这样一种停滞状态,想要救母只能另想奇招。
他购买了一本《经络学与对症按摩》,和《地藏经》《圣经》并置在一起。现在,念诵《地藏经》和《圣经》的时间被他用来研读这本专著,有时一读就是一个通宵。第二天来到妈妈住处,现学现卖给妈妈按摩。
他把她抱到一张凳子上,站在她背后。妈妈的两片肩胛骨凸起,哦,真的就像小鸟骨头一样。晓华一面帮她按,一面心里流泪,担心太重了会把妈妈捏坏,太轻了又起不到作用。妈妈低垂着显得硕大而沉重的脑袋,是享受呢,还是在竭力承受,谁也不知道。
然后,晓华再用热水给妈妈泡脚。人虽瘦得像小鸟,妈妈的小腿,包括脚却肿得像大象。他也不知道水到底是太热了还是太凉了,妈妈一声不吭,没有任何反应。晓华抬头看她,妈妈竟然在笑。但那是一个固定的笑容,并非愉快,也非不愉快,僵在那儿,似乎永远如此。这是一个病重的妈妈可怜她的孩子才有的永恒的微笑,其中有感激,也有安慰他的意思。
尼姑介绍了一位名医,据说医术在国内能排进前五。晓华去百度搜索,果然如此,满屏都是五爷医治疑难杂症起死回生的报道。可五爷人在北方,妈妈目前的状况并无可能北上。晓华想请五爷飞来S市看诊,估计花费得十万元吧。哥哥情愿出资,但五爷就是请不动,这反倒证明了此人是一位良医,并非贪财之辈。晓华越发信了五爷,死缠烂打,最后,对方答应隔空诊断,让晓华拍了妈妈双手和舌苔的照片发过去。
“晚矣,晚矣。”五爷说。但还是给了一个秘方,让晓华去买麦饭石,泡了水给病人服用。
晓华跑了好几家药店,都没有麦饭石卖。五爷提醒他去花鸟市场看看。果然发现了麦饭石,泡在几乎所有的金鱼缸里,正咕噜咕噜地往上冒着气泡。晓华马上悟出了其中的原理。妈妈的问题在肺,症状是喘气困难,这多孔结构的麦饭石可不就是做通气冒泡之用的吗?
他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妈妈毕竟不是金鱼,即使病势深沉喘不上来气也不是一条金鱼啊。但他还是买了一堆麦饭石,暂且就把妈妈当金鱼吧。
窗外阴云密布,要下雨了。妈妈的脸也憋成了灰色。可她坚持不吸氧,因为刚刚吸过,下一次吸氧的时间还没有到。她憋呀憋呀,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话。
她说:“我,我,我真想,拿一根棍子,把这些玻璃全砸,砸碎。”
她认为是封闭阳台上的窗玻璃妨碍了空气流通,因此有恨。晓华心里难过,因为自从他懂事,从没见过温柔的妈妈说过如此暴力的话。
大雨如注,雨点敲打世间万物。妈妈缓过气来,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她解嘲道:“要是让人听见我这么说,他们会说,这个疯老太婆啊!”
晓华感到脸上有泪水,干脆把头伸到了外面的瓢泼大雨中。
晚饭以后,晓华准备回借住的朋友家以前,哥哥来换班。哥哥从妈妈房间里出来,去了阳台上,背对客厅开始大哭,晓华被惊到了。哥哥的这通哭突如其来,声势惊人,晓华从厅里看见他的背影,肩膀一耸一耸的,声音如狼嚎。远处是S市夜晚的一片灿烂灯海,那个猛烈哭泣的身影镶嵌其中,抖动着。终于定格,灯火也不颤了。
他就不怕妈妈听见吗?晓华想。也许妈妈真的听不见这一墙之隔的哭声了。就算听见了,她也无力辨别到底是谁在哭,更别说确定是自己的儿子,是她的儿子在为她哭。如果没有这样的判断,哥哥是不可能哭得那么放肆的,不可能那么肆无忌惮。
回到住的地方,晓华无心上网,但他还是上了。在网上找玛莉雅,对方不在线。他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去了阳台。阳台上有两把现成的铁椅子,晓华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将脚跷在另一把椅子上。朋友家的阳台没有封闭,亦远离街道,他就这样坐在黑暗中喝了一罐啤酒。
想想还是不行,晓华返回屋里找手机和记下的玛莉雅的电话。他一面拨打电话,一面走回阳台。
玛莉雅接起,竟像是一个老熟人(这是他们第一次通话),“咋啦,晓华?”她说。
晓华也没问她方不方便,劈头就说:“你带着我祷告吧。”
“现在?”
“现在。”
然后他们就开始了。“天上的父啊,求您赦免我们一切的罪……求您怜悯我们这些世上的罪人……求你怜悯罪人晓华……我将生病的慈母仰望在您的手中,求主亲自医治……”
玛莉雅说一句,晓华跟着重复一句。晓华一面祷告一面想,这事儿太荒唐了,实在让人难为情,一面又觉得自己这么想是大大的不敬。忽然他发现,那只跷在椅子上的脚已经到了椅子背上,另一只脚则放在阳台的水泥护栏上,他的整个姿势此刻是脚高头低,半仰着,还折成两截,也确实太不虔诚了。于是他放下双脚,离开了椅子,不知怎么弄的,竟然跪下了。他想趴在地上磕头,身体也匍匐下去了,又一想好像基督教是不兴磕头的,马上又立起了上半身。可他们还是跪的,他似乎有这样的印象……晓华终于选定了一个自认为合适或者说得过去的姿势,跪在阳台的一团黑暗中,上半身挺直,一只手上举着手机……
这一番折腾伴随杂念纷飞,同时晓华也没忘记重复玛莉雅的祷告词。那句“阿门”终于来了。他问:“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