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牌场
作者: 但及1
十二点半,陆续有人来了。每天都是如此。
声音从牌场传来,直达我的耳朵。这正是午睡时刻,我会在躺椅上跷起脚,眯上一会儿。身子被花圈围住,就像藏在一片花海里。花有白色的,也有紫色和暗红色的。送别已故的,更多的人送白花。白的花球大,很扎眼,那些白色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符号。扎花就扔在桌子上,我有空,或者有心情时,就会扎上一会儿。电视一直开着,有时播新闻,有时播点体育比赛。
隔壁是个小杂货店,卖香烟、饼干、面包,还有女人用的卫生巾等。他们有个锅,到中午的时候,电磁炉送来炒菜的香味。我不烧饭,带些隔夜的饭菜,到中午在微波炉上转一下。再过去是理发店,有两张铁椅子,白色的漆已剥落,锈迹斑斑。偶尔会有老人在刮脸,收音机里经常是苏州评弹的声音。中午一过,牌场开张,就在理发店门口,支起折叠桌玩牌局。此处正好有几棵香樟树,挡住阳光,就变得阴凉。声音不时传来,一阵阵地:“喂,怎么搞的,出啊。”“他妈的,抓了那么臭的一副。”“哇,少见的好牌,直捣龙门,爽爽爽!”敲桌子的声音、吐痰声,更有吵闹声,有时好像要打起来似的:“无赖,你赖!”刚开始那阵子,我会去瞅上几眼,看他们争得脸红耳赤。渐渐地,也习惯了这些声音。
那日,正在躺椅上养神,有一点点进入梦乡。听到脚步声,我抬起头,看到有个女人进门。那人穿着红衬衫、皮短裤,头发披散着,胸部鼓鼓的。我吓了一跳,以为在梦里。“有卫生间吗?能用用吗?”她环视四周问。我起身,揉了揉眼,上面好像蒙了灰。“有的,有的。”我边说边找鞋,但鞋一下子找不到。一只苍蝇在头顶上盘旋,我有些恼,挥手想赶走它。我指了指里间,那里有道小门,门把手掉了,锁芯露在外面。一串凌乱的高跟鞋声后,门被反掩,不久,就听到了咣当一下的冲水声。
她出来时,我把躺椅收了起来。卫生间有点小,且挤。马桶盖的螺丝歪了,摇头晃脑,有时还会漏水。地上的马赛克砖二十多年了,积满了污垢。里面有一个灯,塑料壳上粘了好多蚊子的尸体。看到她,我突然脸红了,为自己平时懒得搞卫生感到难为情。她用纸巾擦手,不过,没马上走,而是在转着看。目光从这个花圈转到那个花圈。
“你为什么开这么一家店,阴气沉沉的,不好!”女人说。
我一愣,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跟我说话,而且是个陌生的女人。
“现在可以开那么多店,你为什么偏偏开了个花圈店?”
“开了好久了,想关,又想不好开什么。”这是我的真心话,现在花圈行情一年不如一年。
“人家说,人走的时候最好要快,越快越好,这样不痛苦,不拖泥带水。我外婆就是这样,睡了个觉,睡啊睡,没有醒来。她活到了九十九岁。好多人都羡慕我的外婆,说她有福。我操,我可不要这么长寿,活短一些问题不大,但要快。这样就没有痛苦了,你说呢?”
她说了“我操”,对于这个词汇冒出来,我感到震惊。我用惊诧的目光望着她。
“不过,这个由不得自己,谁说了都不算,连皇帝说了也不算。”她又说。
“生死由天。”我说。
她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胡说八道,不要当回事。不过,这是真话,真话难听。”
我扑的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蛮有特点的。”心想,这倒是个人物。
她拿起一朵纸花,放到胸口比试了一下:“要我开的话,就开鲜花店。死人也可以送鲜花。鲜花就隆重了。噢,轮到我了。今天运气不错,赢两百多了。走了,走了。”然后,她就消失了。
竟然是个打牌的女人。在我的印象里,这里叽叽嘎嘎都是男人。待她出去不久,我把头从门口探了出去。
我看到的是女人苗条的身影。
女人已坐在牌桌旁,朝西,一条白腿架在另一条白腿上。那腿耀眼,我的眼有些刺痛,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像块磁铁,在拉着我的目光过去。她在发牌,动作飞快,盯着一张张飞出去的牌。只有她一个女人,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来打牌的女人。边上围了好些人,有的拎菜,有的抽烟。
她就在男人堆里,像满池塘的荷叶,突然冒出了一朵荷花。
2
这边原先是钢铁厂。
三十年前,很闹腾,工人们戴着安全帽进进出出。烟囱里还不时有黑烟冒出来,张扬地铺陈到天空里。因为效益不错,工人们的腰板都很挺,走起路来铮铮有力。往南,不远处是菜场,每天清晨,杀好的生猪一条条地扛在人们肩头,送进菜场。里面人声嚷嚷,菜叶满地,下水道的污水不时从阴沟泛起。往北,一千多米,就是我们城的火葬场。一般是清晨,天蒙蒙亮时,火葬场的烟囱就会升腾起白烟。白烟不浓,淡淡的,若有若无地飘散出去。每当这时,大家就知道又有一个人离我们而去,升到了遥远、神秘的地方。我的花圈店就是为这个服务的,有时死人还没送来,花圈就备好了,上面写着某某某安息、千古、永垂不朽等字样。我这一干,二十多年,火葬场搬了,钢铁厂倒闭了。我的店却还在。
火葬场搬到了新塍,迁走那会儿,我真担心,不知花圈店能否存活下去。后来,那场地改成了安息堂,就是人死后临时寄放的地方。辟出了一个个单间,让死人在生间再停留一会儿,有的是一天,有的是两天,最长的好像不超过三天。亲戚朋友来转转,献个花,喃喃自语地说上几句,最后再把死人送往火葬场。有安息堂,就支撑起了我的小生意,买花圈的,买丧葬用品的,买冥币檀香的都有。
这里与城里不同,死气沉沉。除了有客人来,讨价还价,能滋生出几分生机来,平时则是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街上汽车呼啸声,或者送啤酒的车从不远处的仓库出来,酒瓶子一路上当当作响……自从打牌后,这里就变了,有了一丝的热闹。牌桌旁围着一堆人,总有人在吆喝,纸牌在空中甩来甩去。
女人不常来,更多的时候,是一群男人。抽烟,喝茶,牙齿都是黑黑的。女人是何许人?怎么会混进男人圈?路过理发店,庄生在扫地上的头发,我想问问那女人的事,但还是没问。很唐突,开不了这个口。她偶尔会来,一来,总是坐靠墙的位置。她脸上涂粉,喷香水,穿那条黑色的皮短裤。二郎腿一架,胸部前倾,一点儿也不害羞。男人们递烟,她也抽,还嗑瓜子,瓜子壳朝地上吐。
男人们在不远处的墙角方便,像野狗一样。她不能这样。我盼望她能再上我的卫生间,可就是没有。我整理了卫生间,用肥皂粉和钢丝球擦地皮,连地皮都泛光泽了。在她出现前,有好几次我想打电话给110,让警察来管一管。他们的确影响了我的午睡,好在时间会胜过一切,久了,这些声音就像没有了一样。我一次也没打过报警电话。我有时会走出店门,透透气,甩甩胳膊。每当这时,也会走过去,站在牌桌旁,斜眼看上一会儿。有一回见到她了,头发束着,扎成一把,在脑后晃动。她看到我,有点不认识,一会儿看牌一会儿看我,最后像是想起来了,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朝我斜视了一眼。
日子就这样散淡地过着。有一天,是个阴天,湿气重得镜子都照不出影了。我在微刻,灯光就罩在面颊四周,整个人都沉浸在里面,时光也仿佛消失了。等感到一团身影时,人已在近处。“在忙乎什么?是在雕刻吗?这么小,比虱子还小。”是她,声音怪模怪样。
我取下放大镜,就是钟表店里用的那种。“刻着玩玩。”微刻,是我的业余爱好。她拿起花生米大小的石头,我在上面刻了山水,还有李白的一首诗。
“哇,牛逼的。”她用惊愕的眼光看着我,“能卖好多钱吧?这个稀奇的。”
我有些不自在,僵坐着。“玩玩,从来也没有卖过。”我说。
“以为你就卖几个破花圈,没想到还玩高雅呢。”她半开玩笑地说。
“这玩意儿扔在街上也没人捡。”我自嘲道。
“不要谦虚,太谦虚就假了。我不喜欢假的人。”她拿起一副大边框的放大镜,拿起石头,用眼贴着,看了好一会儿。
“我操,里面有好多东西呢。”她说。我坐在那里,僵了,全身像是冻住了一样。女人还带来了一缕香水味,不过那味道不怎么好闻,她咯咯地笑了一会儿,没打招呼,就径直走向了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我期待她对卫生间有个评价,结果她对里面的变化没有任何表示。整了整皮短裤后,拉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后面是整排花圈,她像被裹在了里面。“我很气愤,这会儿还在气愤。”她突然这样说。
“发生什么啦?”我以为卫生间又漏水了。
“他们赖皮。这帮人不好玩,你知道吗?有人塞牌,让我看到了。”她气呼呼地说。
“你们来钱是吗?”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如果不来钱,在这里喝西北风啊。跟一个女人耍赖,算什么呢?”
我苦笑一下:“牌这个东西不好。一些人玩牌玩到后来……”
“少来这一套。”她的胸口起伏着,我的眼睛像是遇到了火,急忙闪开。
“我是说那些男人,没卵气。如果我是一个男的,打死也不会这样。”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只好选择沉默。
“我得赢回来,否则今天太亏了,太对不起自己了。去了,继续战斗。”
她站起,椅子往后一推。这一推,就撞到了花圈,花圈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她张大嘴,不知所措:“完了,阿弥陀佛。”
“你轻点,不要拉碎了。都是纸做的,一动就破。”我过去,轻轻地扶起花圈。
“对不起了,艺术家。”声音跟着她这个人一起跑了。
3
黄梅天到了。天就像在漏,没完没了。
风雨一来,露天的牌场就散了,桌椅也让庄生给收了。路上都是落叶,还有蚯蚓爬进爬出。有时,我累了,会趴在窗口,眺望那如丝的雨。隐隐地,还盼着那个陌生的女人。其实,她来,我也不自在。每次她到店里,我身上就像爬满了蚂蚁,坐不是站也不是。不过,我还是念着她,特别是晚上,她会跳进我的梦里。我甚至有些意淫,在梦里抱她,与她说着什么。我知道自己有点浑蛋。
那天,雨正落得欢,我正在一片小贝壳上刻三字经。
门被推开了,进来两个人,一大一小,在收伞,甩水。来人正是那女的,左手提伞,右手牵着孩子:“来来来,来看看这位大师,取点经。”我一怔,以为听错了。
“叫大师。”她又说,于是孩子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大师。
我吓了一跳,以为听错了。想,女人来捣糨糊了。孩子约十岁,头大大的,身子浮肿,模样怪怪的。她说是她儿子。
我放下手里的刀,把灯光从眼前移开。
“在推拿,他一个星期要推拿两次。正好路过,就来了。没打扰你吧?我们看一下就走。他的脑子有些不好使,就是说有点不一样。不过,我对小海有信心,一直有信心,我告诉他有些天才就是这样,傻里傻气的。他有些地方挺聪明,那可不是一般的聪明。小海,是不是?”
孩子没有理她,好像没听见。
她拿出纸巾给他擦头发。头发上有水,与纸粘到了一起。我去拿毛巾,她接过了,擦他的脸和手。
“绝顶聪明,有时候看上去就傻傻的,就像这样。你孩子多大了?是不是已经读大学?”她问我。
我支吾起来:“我……我没孩子。”其实,我结过一次婚,但时间很短,只有一年多。我老婆死活要跟我离婚。
“哦——”她像要说什么,止住了。她把孩子拉过来,贴到桌边。我闻到孩子头发上的怪味。孩子用一种疑惑的、直直的目光看着我。凭这眼神,我看出了孩子的问题。手也是两样的,像鸡爪,有些扭曲。我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为那女人难过。
女人拾起放大镜,把贝壳拿起。她把贝壳和放大镜递到孩子眼前:“看,你好好看,里面有好东西。”孩子聚精会神,左眼闭上,右眼睁得很大,头在晃。在看的时候,他的一只脚还踮了起来。“怎么样,里面是什么?有花有草吗?是不是很漂亮?”她问道。
“什么也没有。”他说的时候,舌头像被拖住了一般。
“胡扯,没有花吗?你睁大眼,把眼睁得像窗子一样大。”她夺过贝壳和放大镜,移到自己面前。“是字,这回是字。很漂亮的字,一笔一画,清清楚楚。”说完,又往孩子那里推了过去。
孩子看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没,啥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