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良

作者: 凡一平

的确良0

1

蹊跷或奇妙的事情发生在蒙冬花和樊山楂十八岁那年,1978年。

蒙冬花和樊山楂穿着同色的的确良衬衫出现在班上,班上轰地嘹唳起来,像一口封闭的锅炸了。只见腾动呼喊的同学们,像从锅里迸溅的骨肉和菜叶,齐刷刷地朝蒙冬花和樊山楂喷涌,像糊两堵墙。

来不及坐下的蒙冬花和樊山楂愣了。他们最初并不明白同学们为什么起哄,而且是朝他们起哄。她和他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近四年中学同学总共说不到十句话,连手都没碰过,有什么好起哄的。直到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看自己,才恍然觉悟,原因在同色和同是的确良的衬衫上。

他们穿着同色同料的衣服纯属巧合,而非有意行为。但在其他同学们看来,这是一种宣示,他们地下或暧昧的恋爱关系,如今通过清一色的穿着,公开亮明,昭然若揭。

蒙冬花和樊山楂自然是百口莫辩。他们像两个连手语或手势都不会摆弄的聋哑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直到上课的老师进来。

那天上午的头两节课是语文。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叫吴卫海。他不到三十岁,但班里的同学们从读初中时就看到他了。他毫无疑问是不用考试就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因为高考去年才恢复。他结婚了,老婆在粮所。粮所就在菁盛中学的隔壁。他们夫妻俩都是从外地来的,也就是说不是菁盛本地人,因为五六年之前,谁也没见过他们。

吴老师发现了蒙冬花和樊山楂的异常,具体地说,是注意到了蒙冬花和樊山楂身上的同色衬衫,准确地说,是白色的的确良衬衫。没有人比他懂得或更早接触的确良,因为他是菁盛中学乃至菁盛公社第一个穿的确良的人,如果说他在粮所的老婆是第二个的话。他这天就穿着的确良,上下或全身都是。他今天上灰下灰,在黑亮的黑板边,像一条直立的光滑的大鱼。

吴老师看着仍站在各自座位处没有坐下的蒙冬花和樊山楂,脸露笑容,抬手动了动,像鱼摆尾,说:

“我知道了。”

蒙冬花和樊山楂这才猛醒,猛地坐下。蒙冬花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樊山楂虽然挺胸抬头,但却面红耳赤,像是乳猪在火炉中烤。

吴老师其实不上课。课程已经上完了,进入高考复习冲刺阶段。捷径和方法无非是不断、反复地测验。吴老师给大家发试卷,蒙冬花和樊山楂都领了。

蒙冬花的面前摆着试卷,她看着钢板刻写复印的试题,脑子一片空白。要在往日,她肯定拿笔唰唰填写了,但今天不行。今天特殊,或者说特别奇怪,樊山楂怎么和她穿了一样颜色和质地的的确良衬衫?而且同一天同一场合穿出来,像是约好的。但肯定是不约而同。她和他虽然是同学,家在毗邻的生产队,但私底下极少交往,是纯粹的同学关系。可同学们已经不这么看了,看同学们那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听同学们揶揄、乖戾的哄笑,已经锁定她和樊山楂是恋爱关系了。同学们这么看也罢,关键是吴卫海老师也这么看,她就觉得冤大了,是天下最冤的人。那时候她还不懂得谁是窦娥。吴卫海是她爱慕的老师,他的笑容迷人,也能杀人。

她觉得她不能含冤,她要申冤。

沉默了很久,或用一节课鼓足了勇气,她用笔在试卷作文题《心愿》下面的空白处写道:

敬爱的吴老师:

您好!

我觉得我有必要向您说明:我和樊山楂的关系,不是同学们认为或想象的那样。同学们怎么认为,我不要紧,也无所谓。重要的是,我要向您讲明,请你相信我或信任我。关于今天我和樊山楂同时穿着的确良衬衫上课的事,您可能误会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肯定是巧合。请不要误会,我没有和樊山楂谈恋爱,我是清白的。樊山楂和我虽然年龄相仿、家是近邻,但我们授受不亲,是纯粹的同学关系。我要恋爱,或将来恋爱,对象也不会是他。……

后边,樊山楂的状态基本与蒙冬花一样,他也没有答题。看着巡视的吴卫海老师,看着前边右侧蒙冬花背后的辫子,他出神了一节多课。末了,临近交卷,他才用笔在作文的位置,飞快地写下:

尊敬的吴卫海老师:

你好!

刚才,当你看着我和蒙冬花,露出笑容,说我知道了的时候,我心情十分激动。此刻,我非常感谢你的理解和支持。我和蒙冬花虽然还没有谈恋爱,或者说还不确定是男女朋友关系,但我相信我们会的,因为我和蒙冬花有缘。正如你今天看到的,我们不约而同穿着同色的衬衫,出现在同学们和老师面前,这就是缘分。况且,我们家离得很近,从小就认得,是青梅竹马……

樊山楂愣头愣脑地写,像蛮牛拉犁一样,在纸上拉出一行又一行。下课钟声响起,他被迫停笔。交卷的时候,他发现教室里就剩下他和吴卫海老师。他交上试卷,吴老师看都不看,把所有的试卷一卷,走了。

第三节课临近,同学们陆续走进教室。在樊山楂眼里,他们无一例外穿着棉布衣服,吊儿郎当,土了吧唧,在炎热的夏天里,像一群毛茸茸的猴。

蒙冬花最后一个进来。所有人惊讶地发现,她把的确良衬衫换了,换上了平常穿的棉布衣服。除了的确良衬衫,这是她发育后唯一可穿的衣服。她春夏秋冬都穿的这件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使她的胸脯看上去特别挺,像塞着两只柚子。这是衣服没有干的缘故。仍湿漉的衣裳,让多数同学,尤其是男同学,又发现了她的另一个秘密。这秘密让自愧弗如的女孩悲愤,让欲望压抑的男孩亢奋,都像火上浇油。教室再次轰动,像爆破的火药桶。

樊山楂见状,心头拔凉。蒙冬花换了衣服,意味着什么?他显然是看明白她的部分心思,就是回避同学们的聚焦,说白了就是怕。她怕影响不好。蒙冬花的逃避和退缩,对樊山楂是一个打击,像是大便的时候,被跟随的狗舔了一下屁股。

重大的打击在后面。晚自习的时候,吴卫海老师来发卷了。他把蒙冬花的语文卷发给樊山楂,而把樊山楂的语文卷发给蒙冬花。

这明显是故意的。

蒙冬花看樊山楂的试卷,看到他写的文字,直接晕了。她趴在桌子上,再也不动弹,像一棵连根拔起的不青也不白的白菜。

樊山楂看了蒙冬花写给吴卫海老师的信,没有晕。他把信的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吃了。

那天以后,人们发现,蒙冬花和樊山楂都不再穿的确良了。他们各自只穿了一次亮相的的确良衬衫,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像两面鲜艳的旗在招摇后被锁进箱底。而蒙冬花和樊山楂,因为厉兵秣马备战高考,被人们迅速忽略和冷落。蒙冬花和樊山楂也不接触和交往,即使近在咫尺或擦肩而过,也形同路人,甚至仇人,像曾唱得高调和令人欢快的两名艺人因为不合拍和隔阂,退出舞台,分道扬镳。

2

这年深秋,高考落榜的樊山楂,选择了当兵。

他穿上军装,识别后发现,军装是的确良的。

他钟爱他身上的军装。他自认为,这和军装的质地是的确良没有关系,而是因为它的颜色。军装是绿色的。绿色代表或象征着希望。而他毫无疑问是怀揣着希望,才当的兵。与高考上大学相比,他其实更想应征入伍,当一名军人。当然如果考上大学,他肯定就上大学了。

七月的高考十分糟糕,像绿油油的庄稼遭遇冰雹,被砸了个稀巴烂。这无疑是他自己搞砸的,与蒙冬花的冲动或破坏也有关系。他们都不该在试卷上给吴卫海老师写信。写信也罢了,要紧或要命的是双方表露的态度不同。蒙冬花的态度让樊山楂心寒,乃至绝望,以至于本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他,认为即使考上了也没有意义。所以在接下来复习备战高考的日子里,他自暴自弃,破罐破摔,一副任由火烧身或听天由命的样子。高考的结果可想而知,他连中专也没考上。

现在看来或想来,高考的落榜仿佛天意:失去读大学的机会是为了给他参军的机遇,高考的失败是为了他入伍的成功。这是命运的安排。来不了文的,武的便送上门来,所谓的投笔从戎,就是这个意思,反正樊山楂是这么认为的。

他极想穿着戎装照一次相,起码照三张。一张寄给家里,一张留给自己,一张给蒙冬花。

关于蒙冬花,忘掉她是不可能的,哪怕是爱或恨,都不能忘。他恨过蒙冬花吗?好像恨过,当他看到她那封信里“我要恋爱,或将来恋爱,对象也不会是他”那句话的时候,一股怒气腾地升起,火冒三丈。但是怒火在他把信吞下肚后就没了,以后也再没烧起过。他对蒙冬花恨不下去。她太好看了。中学以前,樊山楂是不觉得蒙冬花好看的。他们都在上岭小学读书,同级不同班。印象中的她又瘦又小,干巴巴的,像一条腊鱼。记得班级男女混合球赛,蒙冬花与他有过一次触碰,她想拦他进球,他一转身,用屁股朝她一撞,就把她撞飞了。这竟然是有生以来她和他唯一的触碰。中学以后,蒙冬花变样了,而且是大变样。她像雨后的春笋一样起立,又像催过肥的玉米棒一样饱满。她的辫子越留越长,垂到她翘翘的屁股上,像藤吊着硕大的瓜。坐在蒙冬花后侧的少年樊山楂,每天看着日新月异的少女,不想入非非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进入青年之后,那种念想就更强烈了。但他对她也就是念想而已,从未表达。第一次表达也是唯一的表达,就是在给吴卫海老师的信中,结果悲惨收场,像刚从蛋中露头的小鸡被鹰隼一口吞掉一样。即使这样,蒙冬花的样貌令他始终不能忘怀,她的容颜仿佛已经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每日都会想她两三次,每次想十几二十分钟;尤其是夜里,要不断想她才能睡着,睡着了她才能在梦中出现,就像等来日落才能盼来日出。

蒙冬花考上广西卫校,这樊山楂是知道的,当兵入伍前就知道。但广西卫校的地址和蒙冬花所在的班级,他不知道。学校的地址可以查,在南宁是肯定的。至于班级,查不到也无大碍,蒙冬花那么出色,不管在哪里,一定有人知道她。只要照片寄到学校,她一定能收到。

但樊山楂来不及照相,就上了战场。

1979年2月,在西南边疆发生了战事,入伍不到四个月的樊山楂参加了战斗。他所在的师团是最早进攻敌阵的部队,在教训完敌人后,部队却是最晚撤离的。先前是冲锋,后面是掩护。在掩护撤离的时候,樊山楂的连队遭到了敌人的伏击,突围出来的不到一个排,还在被敌人围追堵截。樊山楂被不知从哪儿打来的子弹击中了左腿,跑不动也走不了,他唯一能做的是爬,用腿上的血将敌人引到反方向的泥泞道路中,从而让其他战友避开了部分敌人的追踪和围击。

大量的敌人循着血迹,走过泥泞的道路,在草丛里抓到了因流血过多昏迷的一名中国士兵。

樊山楂当了俘虏。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外军的医院里。这很容易发现,一看周边的人的着装就明白,他完蛋了。虽然活着,但已没有价值和意义,就像一头猛虎被捕获关在了笼中,生不如死。趁着看管的人不备,他几度挣脱输液管企图自杀,但每次都被发现救活,最终被捆了起来。

腿伤初愈,他从医院被转移到了牢中。在黑暗、阴森、逼仄的牢中,那是不满十九岁的樊山楂生命里最恐怖和痛苦的经历。他像一条蜷缩的蟋蟀一样被挑逗、引诱,像一条仇家的狗一样被辱骂、毒打,像蒙着双眼团团转的驴一样受考验和折磨。

他比所有人归来得都晚。直到1981年3月的一天,樊山楂突然得到通知,他被释放了。

在祖国的土地上,在看见国人的一刹那,在接收他的首长面前,他说:

“我没有死,很愧疚。”

3

在樊山楂被释放归来的那个月,蒙冬花遇到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贵人。他叫梁树志,是因肾结石住院的。蒙冬花是护理他的实习护士。

那天,她照常在干部病房泌尿科上班,送来了一个喊疼喊死的中年男人,他毫无疑问是一名高干,因为只有高干才能住到干部病房来。蒙冬花与两名护士、一名医生上前迎接,把他安置在已预备好的6号病房。蒙冬花已知他叫梁树志,病人的床头卡是她填写的。蒙冬花还没把床头卡插好,就被梁树志一头撞上,然后拦腰抱住,继续喊疼喊死。突然被熊抱的蒙冬花惊惶,但没有推拒。她任由他发狂地搂抱和顶撞,像一只温顺的羊。他至少又撞又抱了她三分钟,才停止顶撞,然后放开她。她看见他的脸色不那么青白了,有一点点红润,还有汗。他掏出手帕想擦汗,被蒙冬花要了过去。她擦掉了他脸上的汗水,连头发里和脖子上的汗,都擦拭到了。她紧接着给他换上了病号服,在换上之前又用热毛巾协助他擦了一遍身体。他终于干净又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进一步的检查。在蒙冬花暂时离开的间隙,他看了看床头卡上标有责任护士的姓名,等蒙冬花再进来,他亲切地称她为黄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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